第65章 孟庭戈(7)

暖帳浮雲裏,如大夢一場。

卷耳按了按發酸的腰,把橫在腰間的手輕輕拿開,孟庭戈動了動,沒醒。

夜來月升,屋內黑漆漆一片,卷耳披衣起身,腳步無聲裏推門而出。

“殿下,可是有什麽吩咐?”落雨看了眼容貌愈盛的殿下,收目垂頭。

許多事情并不是她們能問的。

燕京的冬日長達半載,從十月到次年四月,都是一片深冬肅涼,院內的雪人還在,卷耳看了半會兒,突然開口道:“去找人通知林相,就說,我答應他了。”

落雨不明卻不問,只福了福身,“是。”

卷耳仰頭看了會兒蒼穹星海,微微一笑。

好像,到這就可以了。

她沐浴後再回房間時,孟庭戈正靠在床頭醒神。

“怎麽了?”她擦着半幹長發坐到他身邊,垂目望着孟庭戈熠耀雙眼,那裏面綿綿都是眷戀。

孟庭戈伸手把人收入懷間,耳鬓蹭蹭她濕潤的發,輕輕開口,“見不到你,有點心慌。”

他好似不懂這些話真正的含義,只是對她說着最普通也最尋常的感嘆,涓流一樣緩緩淌進她心底,潤物,無聲。

卷耳頓了頓,眯眼笑,“給我摸摸,有多慌。”

“......”

孟庭戈耳根紅了紅,松開卷耳,又換上了那副傲嬌姿态,挑起漣漣桃花眼睨她,“你這女人,真是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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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長如瀑的發羽随着他的動作漾開層層漣漪,卷耳伸手握着他冰涼涼的發絲,突然笑着道:“若有一日我惹你生氣了,你可會怪我?”

她話裏真假摻半,孟庭戈聞言偏頭,“你為何會惹我生氣?”

卷耳眼睛閃了閃,調笑着,“我素來沒規矩又愛玩,保不準哪一日便惹了你。”

孟庭戈似乎認真想了想,半晌撇嘴,“你便是犯了錯,若是認真哄我,我也不是不可以原諒你。”

可他還是抿唇,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卷耳摸了摸他帶着淡淡印子的頸項,“明日我同你回坤明殿,這裏太小,有些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孟庭戈颔首,“你做主便好。”

乖的很。

或許他從小就是這樣乖,是這世道的不公才讓他後來變成那樣冷心冷情的樣子。

卷耳湊過去,叼着他的喉結輕輕舔舐,那物什在她口中上下滑動一下,孟庭戈倒抽口氣,“你......”

卷耳笑他,“庭庭,你怎麽了。”

“......”

他呼吸急促地垂頭吻住她,仿佛瀕死之人尋得的一縷甘泉,舔舐碾壓,帶着赴死的甘願。

那雙撐起天下的手掌落在她柔嫩腰間,卷耳順勢伏在他身上,難得的乖巧。

孟庭戈未敢言明心底的那份不安。

一切都太美好了,好的......刻意。

甜如蜜糖的日子總是過的快,孟庭戈也用行動證明,坤明殿床大的好處。

卷耳放任二人,她也做了一回禍國妖姬,每日纏着他,誘着他,像是要把這輩子的肆意用完。

“這糕你要少吃,小心吃壞了牙口。”卷耳從他手裏抽出酥片糕,換了杯香茶。

孟庭戈點點頭,把桌上書本奏章扔在一旁,擡起下颚,有些抱怨道:“這些我還要看多久?”

燕國是他的,卷耳雖想着孟庭戈永遠想不起來才好,可倒也真不能這樣自私。

劉太醫說可以尋來孟庭戈曾經的手書一類物件,有空便給他翻閱,看看能不能讓孟庭戈想起來什麽。

這半個多月來,卷耳已經讓他看了許多,可孟庭戈每次只是搖搖頭,什麽也記不起來。

卷耳嘆了口氣,接過他手裏的奏章,“我去給你換一些。”

她就不信,多看一段日子,他還是會毫無觸動。

若王權喚不醒他,那他放在心底的,到底是什麽呢。

坤明殿的書房比她的寝殿都要大,帝王辦公之所,自然是氣派極了。

卷耳在一排排書架裏來回地逛,夾子裏的卷宗都挂着個小木牌,表明了書寫年月,按照規則歸置放好,卷耳挑了一疊剛要拿走,目光突然在一個桃木書架前停下。

她看着隔層裏的黑金匣子,眉間輕挑。

她伸手拿出那匣子,手指輕輕劃開暗扣,看着裏面明黃絹布微微一怔。

這是......先帝遺诏?

卷耳想了片刻,伸手打開。

上面洋洋灑灑百字內容,除了交代孟庭戈一些國事,便是給三個女兒定的後路。

先帝明言,昌朝必要一生禮待優渥,二女兒也不過是稍次于昌朝的待遇。

而她......

平寧系宮外血脈,待其母妃薨逝後。

殺之。

又是幾日姍姍而過,天還冷着,卷耳領着孟庭戈來到自己從前住處,指着那牆下的狗洞,笑道:“你可還記得這?”

孟庭戈看了會兒,眉眼恍惚片刻,卷耳觀他神色半晌,“可想起來些什麽?”

“沒有。”孟庭戈道:“我曾經經常來這?”

卷耳颔首,“卻是常來。”

領間狐裘白羽随着他的動作輕輕波動,宛如一場肩上飛雪,絨毛在他臉上蹭過,眷戀片刻,卻也不肯落下。

孟庭戈聞言沉思。

“公主。”落雨進來福了福身,目光飛快地在孟庭戈臉上劃過,口中謹慎地跟卷耳道:“落玉說殿內有事想請示您,正着急盼着殿下呢。”

“知道了。”

卷耳舒了口氣,偏頭看了眼孟庭戈,“你在這等我,我去去就來。”

冬日天暗的早,灰青色的天空照的人臉上霧蒙蒙地看不清,孟庭戈未察覺她的臉色,聞言只是道了聲“好。”

卷耳颔首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

這一步邁出去,賭注是孟庭戈。

贏了,是山河溫柔。

若輸了呢。

卷耳忽然回頭走到他身邊來,在孟庭戈不明的眼神裏,墊腳吻住他。

塵土三千,離別在枯槁裏開出花來,留戀卻在心底沉澱。

落雨在身後震驚的睜大了眸子。

“在這等我回來,乖乖的,不要走,好不好?”

孟庭戈輕輕蹙眉,純淨瞳眸望進她眼睛,他拉住卷耳的手,認真叮囑,“你早些回來。”

“好。”

待那道纖細身影漸漸消失在宮門口,孟庭戈才在那石桌前坐下來,盯着那狗洞有些出神。

他該想起來什麽呢。

孟庭戈還未等來那說好會歸的人,便看到遠處天空一片火紅。

他定在原地,雙眼緩緩空洞下來。

景元五年,西宮大火,平寧公主葬身火海,帝哀之,嘔血數次,休朝一月,方才大好。

若說宮內宮外最大差距,便是這熱鬧了。

宮內再是輝煌,也不過千百金磚堆出寂寥歲月,可這宮外有數不盡的秀裏人間。

四月初初露些春意,林遠便說讓卷耳出門走走,打發打發日子。

她死遁出宮不過半月後,北胡便來使求娶公主,孟庭戈嚴斥北胡野心,可他這話說了也無用,昌朝那婆家的阮阮小姐早與北胡王子私定了終身,孟庭戈便不好拆了人家良緣,只能封了個公主嫁去了北胡。

聽說昌朝公主聽聞此事氣的直接當場昏了過去,到如今還未曾走出公主府。

“這燕京也沒什麽有意思的地方。”

落雨贊同地感嘆,“咱們燕國不就是這般嘛,冬日長的很,想來到五月會好些,到時候公......小姐便去莊子上看看,聽聞那頭比咱們京裏有意思。”

卷耳聞言搖頭。

這兩個月來,先是‘平寧’喪命,又是阮阮大婚,燕京亂糟糟了好些日子,如今也還沒靜下來,她如今的身份還是不要亂走才好。

也虧得她這些年在宮裏未曾露過面,除了那麽零星幾個人,燕京大部分人都不知這平寧公主到底是何模樣。

這倒是便宜了不少。

北方多種松柏,深棕樹幹上挂着墨綠,雖夠不上什麽綠意盎然,但也算是慘白裏的唯一一點顏色。

卷耳與落雨進了一處首飾鋪子,随便看了兩眼,忽然道:“這時節吃鍋子最好。”

不冷不熱。

落雨一聽也是吞了吞口水,“咱回——”

“平寧???”

一道尖利女聲在她身側響起,卷耳一頓,放下手中發釵,緩緩回身。

昌朝震驚的臉落在她眼裏。

想來阮阮的事情讓她這段日子急火攻心,昌朝整個人瞧着,倒是比前幾月趾高氣昂非要車架入宮時憔悴許多。

卷耳站在原地,看着那女人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擡起染了明豔豆蔻的手指,劈裏啪啦的一頓質問,“你沒死?你竟然沒死??”

昌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兩個月前的西宮大火,燒死了平寧,也讓孟庭戈卧床躺了許久才緩過來。

她聽到消息時倒着實唏噓一陣。

可誰曾想這一切竟然是假的?

平寧竟然沒死?

将她臉上神色盡收眼底,卷耳福了福神,“公主殿下。”

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當日孟庭戈幾乎事事遂她的意,再加上林遠打點,死遁出宮并不是什麽難事。

最近一個月來,宮裏一道又一道政令往外頒,沉默了幾個月的皇帝陛下突然又雷厲風行起來,燕京官員又陷入了一陣人人自危裏,這也讓卷耳确信。

孟庭戈......應是想起來了。

昌朝咬牙,“你和孟庭戈到底在玩什麽把戲?”

卷耳後退一步,笑得明麗,“臣女還有事,便不陪公主殿下閑聊了。”

“等等!”昌朝一把拉住她,“你跟我進宮!”

卷耳蹙眉,“公主殿下自重。”

“嗤,你別吓唬本宮。”昌朝像是終于抓到了她的把柄,興奮的不行,“你和孟庭戈是商量好的?你死遁出宮,可就不是公主身份了,他竟然也默許你做這大逆不道之事?”

昌朝想起民間傳言,皆說這兄妹感情多麽要好......

孟庭戈那人又冷又悶,登基五年來,從未聽說他與誰關系要好。

為何偏偏是卷耳?

昌朝忽然睜大眼睛,驚恐地看着她,“你們......你們該不會罔顧倫常,打算做那滔天孽事?!”

卷耳懶得跟她廢話,她轉身就走,完全不想搭理這個瘋婆子。

“站住!”昌朝風風火火走到她面前,上上下下掃了她幾眼,“我就說,林相怎麽會有什麽失散尋回的女兒,原來竟是你的詭計。”

卷耳不耐煩聽她繼續分析下去,她終于冷下聲音,“你非要撕破臉?”

她這冰冷眼神,可真是像極了宮裏坐着的那個人。

昌朝一想到這些日子為了阮阮之事上下忙活最後卻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就覺得心髒氣的一抽,開口還要跟她分辨。

這可是宮外。

這女人真是難纏的很。

看她還要嚷嚷,卷耳嘆了口氣。

“我進,我跟你進還不行嗎?”

這朝臣之女,就是比不過皇家的身份啊。

燕國都城在北,但國境之內也有少許的南土,如今正值開春雪化之際,南部已有不少城鎮被淹,孟庭戈三日未眠,如今剛處理好這事兒,阖眼靠在椅上輕輕緩了口氣。

不止南方水患,這小半年來的政務一股腦的壓在他身上,孟庭戈如今完全是在撐着。

他眼底青黑一片,閉上眼睛抵抗那一陣眩暈。

“陛下,昌朝公主來了。”福泉躬身進門,輕聲禀報道。

上首之人聞言微微睜眼,冰冷眉目不染半分塵埃,略微蒼白的唇只是輕扯一瞬,嗓音嘶啞,“讓她進來。”

他恢複不過一月光景,前段時間又嘔血數次,如今熬了這幾天,早就到了崩潰邊緣。

血脈铿锵,可他也是人。

坤明殿門板開合,孟庭戈面無表情地看着昌朝帶着身邊的人一步步進殿。

在看清來人時,他瞳仁微微一動。

卷耳擡頭對上他冰涼視線,只一瞬,便收回目光。

有什麽東西在他們之間詭谲生長,不過片刻,便疏疏落落的連成了片。

她恍惚片刻,屈膝伏地,輕靈嗓音灑在殿內。

“臣女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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