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孟庭戈(8)

聲聲萬歲,劃開一道君臣溝壑,皇權貴影。

可前愁可忘麽。

不可。

他聽到心底這樣的聲音。

孟庭戈盯她半晌,緩緩開口,“起吧。”

她袅袅起身而立,可卻再不擡起頭。

昌朝嘴角挂着若有似無的笑,“我說陛下啊,你瞧這林氏女可眼熟?”

先帝死了五年,昌朝總以為那死人的澤佑可以護她一世,可孟庭戈卻忽而沒了耐心。

君王底線是什麽呢。

大概是權。

可孟庭戈知道,于他而言,不是。

額間經絡跳動,孟庭戈閉了閉眼,壓下去那陣眩暈,不答這話,只沉聲道:“阮姑娘如今遠嫁北胡,想來甚是思鄉,皇姐可想去見見她?”

他眉目冷冽,沉沉涼意壓的昌朝一僵,聞言大驚,“我為何要去那等——”

“既然不去。”

孟庭戈視線落在她驕橫臉上,“那皇姐今日進宮突染惡疾,便留在宮裏修養,直到皇姐康健。”

“你軟禁我?”昌朝提高聲線,不可思議道:“我乃父皇親封的公主,你不敢!”

那尖利嗓音在殿內顯得聒噪的很,孟庭戈蹙眉,一旁的福泉立刻招了招手,“公主累了,還不帶她去歇息?”

門口值守的兩人立刻進來把人半拖半拉的拽了出去,昌朝掙了幾下,卻也拗不過那值守侍衛。

等門口的人離開,殿門重新阖上,孟庭戈才把視線落在卷耳的臉上。

她從前最愛戴金釵,華貴加身,整個人熱烈又耀眼,一颦一笑皆像是朵人間富貴花,只覺着讓人想掏盡心思地去寵她。

如今她回了林家,便像是脫了枷鎖般,眉眼清澈松透,活得一片自在逍遙。

深宮寂寥,她呆夠了。

她不想要。

包括裏面的他。

卷耳只覺那兩道視線刺在她身上,針尖一樣讓她痛癢,卷耳莫名心虛,張了張嘴,“我......”

“過來。”

卷耳擡眼看他。

孟庭戈緩緩吸了口氣,重複了一遍,“過來。”

這是帝王,手掌山河與生殺。

她沒辦法拒絕。

也……不想拒絕。

福泉看着這二人氣氛,招呼着殿內侍奉的人緩緩退了出去。

五月的氣候乍暖還寒,門板開時冷風帶進些許料峭,如今門板合上,便平白壓出一股逼仄來。

卷耳緩步而過,在離孟庭戈半丈遠的地方站定,不再進一步。

氣死人的距離。

孟庭戈靠在椅子上說不出話,連看她都懶得看了。

玄錦長袍襯他遠山眉眼,淩厲線條裏一寸一寸夾着冷意。

千百政務他未曾覺着棘手,可生平頭一遭的,他竟然不知道,該拿這人怎麽辦才好。

孟庭戈不肯再開口,卷耳也莫名的不想服軟。

眷戀依賴她的是阿木,以妻相待的是庭庭。

那麽孟庭戈呢。

她摸不清孟庭戈的想法。

他阖眼半晌,慢條斯理地問,“林府可好?”

“......好。”

“林相待你可好?”

“好。”

“宮外可好?”

“好。”

“可有宮內好?”

“……”

“嗤。”孟庭戈澹澹眉目輕壓,說不清是在嘲誰。

蒼白幾句話,卷耳再次凝立不語。

卷耳今日本就是臨時起意出的門,也未曾想到會遇到昌朝,如今落雨還在首飾鋪子等着她,孟庭戈瞧着對她也沒什麽搭理的興趣。

沒必要自讨沒趣。

卷耳福了福身,“陛下若無事,臣女便先告退了。”

孟庭戈手中書卷微微一皺,他瞳仁漆黑地看了卷耳一眼,仿佛可有可無地颔首,“嗯。”

他到底是在跟她生氣,還是并不在意?

卷耳低頭行禮告退,動作絲毫不拖泥帶水,連轉身時的衣袂翩跹都帶着果決之意。

刺眼的很。

卷耳垂眸往外走,清淺幾步,還未邁出門口,便聽身後福泉驚恐嗓音響起,“陛下?!”

……

……

坤寧殿內幔帳層層,福泉端着碗進來,去給床上的人喂藥。

他忍不住感慨,最近一年他們陛下喝的藥可比吃的飯都多。

昏睡着的人一點都不配合,藥灑了一半也不過喂進去兩三口,卷耳看的有些難受。

“別喂了。”她嘆了口氣,“太醫不是說陛下就是沒休息好麽,讓他好好睡一覺,醒了再喝吧。”

福泉想想也是,陛下這段日子幾乎未曾合眼,便是鐵打的人也是遭不住的。

他旋即把藥碗擱置一旁,看着卷耳欲言又止,“公......您今晚可要留宿宮內?”

床榻上的人眼底青黑兩頰瘦削,卷耳突然有些不忍。

卷耳旋首開口,“那你幫我向宮外傳個話,就說我今日不回去了。”

“是是是。”

待福泉退下去,卷耳伸手給他拉了拉被子,碰到孟庭戈溫熱手腕,被那突起的骨節硌了硌。

還真是......瘦。

這段日子裏,繁瑣政務壓身,他獨自一人撐着脊骨立于漫漫山河之前。

他很累了。

她應該……對他好一些。

倉皇剝開,露出柔軟心扉,卷耳看他落寞眉眼,忽而有些愧疚。

孟庭戈醒來時,窗外晚霞正散盡最後一片餘晖,屋內光影肉眼可見的一寸寸暗下去,沒了那道光,殿內明黃也失了顏色,只留下霧蒙蒙的灰黃。

冷靜,寂寥。

他眼裏閃過片刻失望,最後歸于枯寂一片。

孟庭戈說不清心裏難明滋味。

他在期待什麽呢。

半晌,他張口啞聲喚,“福泉。”

外間有聲音響起,孟庭戈閉着眼冷漠開口,“她走了?”

“沒走。”卷耳聲音淺淺溫柔,倒是少了跳脫,“你醒了便用些東西,再把藥喝了。”

孟庭戈聞聲驟然睜眼,偏頭睨她半晌。

而後,在卷耳平和的目光裏......翻了個身。

“……”

手裏清粥溫熱,卷耳端着靠近孟庭戈,“起來。”

他不動,只留給她一個漆黑後腦。

這樣子不像高臺之上的帝王,倒像是……庭庭。

西宮大火,他嘔血數次,終究是她有愧。

卷耳上前幾步,站在腳踏上道:“可還有什麽地方不舒服?”

“你怎麽還沒出宮?”

“你希望我出宮?”

“……”

卷耳放下手中清粥,轉身往外走,床上的人豁然起身,冷淡地道:“你今日若走出這道門,便不用再回來了。”

“……”

“清粥無味,想着給你做些酥片糕。”

“……”

“要麽?”

“……要。”

……

等她再回來時,天際已經徹底暗了下去,床上的人終于坐起身,孟庭戈看着燭光旁點燈的纖細身影,眉間褶皺輕緩。

“你過來。”孟庭戈伸手,向她招了招。

卷耳走到床前還未開口,孟庭戈直接伸手扣住她的腰,把人拉到身前。

卷耳扯住床邊帷幔,将将站住腳步。

孟庭戈阖眼,偏頭靠在她身上。

誰曾魂牽夢繞,凄迷黑夜裏,念着她給過的那一點甜。

孟庭戈靠着卷耳,疲憊如同山海般向他靠近,可孟庭戈忽而覺着,好似沒那麽難熬了。

他撐慣了,其實并不需要有人來分擔。只要她站在那,便是于他最好的慰藉。

聽他輕緩呼吸,卷耳心底酸軟,低聲道:“你不生氣了?”

不生氣麽,我騙你,棄你。

身前的男人把眉眼都埋在她衣襟裏,只留了悶悶的聲音出來,“生氣。”

“......”

他語氣冷淡,可偏偏透出一股子驕矜,只一瞬,便和那個被她扔下的庭庭重合。

都是他。

都是他啊。

她又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卷耳緩緩擡手,摸了摸他背後黑緞長發,“對不起。”

“……”

孟庭戈等了半晌,沒等到下文。

“沒了?”他擡頭,薄唇低涼,“你未免太過敷衍。”

“嗯?”

“我說過,你若好好哄我,我便會原諒你。”

“嗯。”

“嗯什麽?”孟庭戈擡頭,下巴抵在她身上,淡漠看她,“你哄了嗎?”

“要怎麽哄?”

“……算了。”

孟庭戈重新把臉埋在她身上,不說話了。

她眼睛眨了下,笑了,“你再問我一遍那個問題。”

“什麽問題?”

“方才在正殿問我的問題。”

“……”孟庭戈沉默半晌,開口,“宮外可有宮內好?”

“有。”

“……”孟庭戈一窒。

“宮外有宮外的好,飄雪時沒有宮牆阻着,登高處時能望盡百裏飛雪,等五月時家家戶戶便出來祭春,男女執花相贈,好不熱鬧。”

孟庭戈擡頭,冷幽盯着她,“哦。”

“可只有一點不好。”她忽而感慨,笑意淡淡,“這些東西,沒人陪我一起看。”

“……”

“我見過這秀麗河山,人間煙火,可還是覺得,宮裏的那人最好看。”

今日她有很多種方法推了昌朝,一個公主而已,卷耳便是不入宮,昌朝又能說的了什麽?

她不過是需要一個臺階而已。

想要個臺階對他說。

“孟庭戈,我想你了。”

他垂頭,眉眼埋在她柔軟衣間,沉沉呼吸透過布料灑在她腰側,那裏潮濕一片。

卷耳一怔。

她仿佛見到深宮一角,稚兒聲聲啜泣,孤寂一人走在夜裏。

她仿佛見到詭谲朝堂,青松少年沉默而立,撐起這一片天。

他是帝王。

可曾經,也是個孩子。

懼離別,卻被抛棄,貪愛意,卻嘗盡分離。

半晌,她擡手扶着他肩膀,溫柔開口。

“風不吹,樹不搖,小寶兒,要睡覺。”

“小船兒,輕輕搖,待天黑,睡覺覺。”

“……你做什麽。”他聲音沙啞。

“哄你呢。”

“……”

哄那個懵懂的阿木,青澀的庭庭,和如今的,你。

這人絕情時一把大火燒斷了過往,可她笑着開口說兩句好聽的話,孟庭戈便忍不住地想把心掏給她。

卷耳看他精神好了些,便笑着問,“陛下,你打算怎麽安置我?”

孟庭戈聽到這稱呼一頓,自她懷裏擡頭,“你想做皇後麽。”

坦坦蕩蕩,直接的很。

“做什麽倒不重要。”卷耳想了想,開口道:“重點是只能有我一個。”

“好。”

他應的幹脆。

“真的好?三千美眷,陛下不想要?”卷耳挑眉。

他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桃花眼勾起,“先帝美眷的确是多,可有什麽好下場?”

卷耳沉默。

先帝後宮妃嫔衆多,他喜愛的都被他留名殉葬,一些連見都未見過妃子便落了個絞了頭發做姑子的下場。

而他活着時,後宮那些女人也從不閑着,先帝子嗣單薄,很難說沒有後宮妃嫔的手筆。

機關算盡,皇宮這地方,女人多了不是溫柔鄉,而是斷頭場。

半晌無聲,過了會兒,他才淡淡開口。

“三千美眷,不過耳耳。”

“不過爾爾?”

“是。”孟庭戈嗓音平淡卻堅定,扣在她後腰的手收緊,擡頭道:“不過耳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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