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孟庭戈(終章)

六月風景正好,風自南起,帶來夢回相遇。

坤明殿內龍鳳紅燭燃透徹夜,繁瑣禮節結束,帝後二人換下繁重禮服,孟庭戈打橫抱起她往床榻上走。

卷耳一驚,話沒多想便脫口而出,“你不行吧。”

“……?”孟庭戈臉色一頓,“你說什麽?”

這段時日來,兩人從未同房而居過,卷耳總是覺着孟庭戈這一年不是撞到腦子就是吐血暈厥,實在不易勞累。

除了他是庭庭時,她占了一次便宜把人撲倒,孟庭戈便再未碰過她。

這種事情未嘗過倒也沒有念想,可體會過,便是食髓知味難受的很。

看她又要阻撓,孟庭戈面無表情地把人推在床上,扯了身上衣袍便壓過來。

卷耳被這行雲流水的動作刺的一懵,磕磕巴巴道:“你你……”

“我什麽?”

……

被衾柔軟,小半夜過去,她被折騰的頭發絲都泛酸,再說不出一句他‘不行’的話。

直至她筋疲力盡的睡過去,孟庭戈才滿意地抱着人去洗了洗。

……

紅燭徹夜不滅,不知過了多久,卷耳又被這燭光晃醒。

她迷糊着擡起手臂擋住眼睛,後知後覺,她剛剛不是睡過去了。

而是暈過去了。

“呵。”身側之人輕笑一聲,卷耳偏頭看神清氣爽的孟庭戈,憋着氣喘了喘,“你——”

“我什麽?”他低啞的笑,嗓音沉沉撞在她耳膜上,“阿姐,我行嗎?”

阿姐兩個字,欲氣滿滿。

卷耳,“……”

“行不行啊,嗯?阿姐。”

“……行。”

不行的是她。

“好了。”孟庭戈揉揉她長發,溫聲道:“起來,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兒?”

“到了便知曉。”

……

這深深宮苑壓下六月夜裏的煙波霧氣,男人手掌寬厚溫熱,足以擋去所有涼意。

子時剛過,熱鬧過後的皇宮又恢複了寂靜,可黑夜長長,卷耳卻希望這路走不完。

只要有他在便好。

二人越走越偏,直到在一處破落小院前停下。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幼時經歷麽。”孟庭戈眼裏蒙上淺淺霧氣,摩挲她的手指,溫言道:“這裏,便是我出生的地方。”

卷耳腳步一頓,雙眼掠過這一處場所,心底滋味難明。

這裏地處西宮一角,若她猜的不錯,應是浣衣女的住所。

孟庭戈生母是戰俘,被送入宮內充作最末流的宮人,而先帝不知怎麽看上了這女子,一夜風流,連個名分都沒有。

“我母親生性膽小,發現自己有了我,連個太醫都不敢找,只能自己忍着。”

兩人緩步進院,她一寸寸看過這灰敗落所,抿唇不語。

當年昌朝生母寵冠後宮,先帝的大皇子沒多久便夭折,若是讓她知曉孟庭戈的存在,便是活刮了他們母子都有可能。

這懦弱,卻是保命符。

她握着孟庭戈的手緩緩收緊,輕聲道:“那你......是怎麽長大的?”

在這種地方藏一個孩童還算有可能,可他慢慢長大,衣食住行都不是能瞞住的。

“所以啊,我并不和母親住在一處。”

男人拉着她往一旁偏僻的小路走,四周靜的連蟬鳴都沒有,兩個人拐進一條細窄宮道,幽幽能望見前方幾丈遠的地方。

孟庭戈笑了,指着小路盡頭,“可見到那口缸?”

卷耳順着他的視線望向前方,瞳仁顫了顫。

那口缸應該是浣衣用的,圓滾滾的外表斑駁不堪,上面夾雜着被風雨吹打出的印子,四周青泥落落幾塊,道不盡的凄迷冷敗。

論大小,似乎能容納一個成年人還有剩餘。

她心底突然騰起個荒謬想法,不敢置信地開口,“你從前......”

“嗯。”他擡手撫過缸口的泥灰,聲音不辨情緒,“我從前,躲在這裏長大。”

他母親白日裏幹活,哪有空管孟庭戈,便只能在偏僻地方搬了口缸,把孩子藏在裏面,等到她晚上做活回來,再把孟庭戈抱出來喂些米湯。

無數個長夜裏,他躲在這一隅,見過長天繁星,也嘗過凜冬風雪。

“她不知能養到我多少歲,她也并不會教養我,畢竟,連喂飽我都是個難題。”

他嗓音低沉,帶她走進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

“後來我長大些,更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出這口缸,只有等傍晚休值,浣衣司無人時才能出來。”

“所以......你那時才去我院子旁尋糕點?”

她好似見到黑夜裏一道瘦弱身影,是怎樣躲過一層層無形刀光與硝煙,一步一步走到那道宮牆外。

“是,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他笑了笑,擡手輕拂她臉龐,“我去了許多次,你一直自稱阿姐說要見見,可我哪裏敢。”

彼時他木讷又不明事理,只隐隐覺着自己的存在或許是個禍害,再加上母親也時常叮咛告誡,他便更不敢見人了。

卷耳嗓音柔啞,“那時我聽到牆外聲音,以為是這宮裏娘娘不要的狗兒,倒是從未想過走出門看看。”

她突然有些遺憾。

若當年他們見過,後來會不會少了許多彎繞。

在這深宮裏的兩個人,是不是就可以相互取暖。

“我每日來,你每日都在那裏放上一碟糕點。”孟庭戈笑了,“我好似是你養大的?”

“......”

長巷吹進晚風,盡頭是一片死路,風灌進來只發出嗚嗚聲響,似鳴似哀。

“那你母親......是怎麽......”卷耳話落,卻有些不敢問下去。

孟庭戈垂目,半晌開口,“她因我而亡。”

卷耳心裏一酸。

孟庭戈神色疏冷,“先帝知曉我的存在時,很難說是否真的高興。”

一個帶有外族血脈的孩子,要繼承他的江山,不是癡心妄想麽。

“可他沒有辦法,後妃算計的他幾乎斷子絕孫,他只有我了。”孟庭戈話語幽深,忽而冷笑,“他嫌我懦弱木讷,認為要教我一些東西,才能讓我長大。”

而對于稚子來說,什麽才是最在乎的呢。

母親。

“他讓我殺了母親。”孟庭戈閉了閉眼,顫着聲音,“我不肯,可她卻甘願為我赴死。”

他至今記得,那溫熱鮮血濺了他一身的感覺,那頭戴九龍冠冕的男人垂頭,他頭上珠簾幾乎打到孟庭戈的臉上,冰冷溫度如同蛇信。

而那本應該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只是溫柔笑着摸了摸他的臉,把手裏的短刃塞進孟庭戈手裏,擡手擦去他面上幾滴血跡,狀若慈悲道:“好孩子,你阿娘為你而死,你可不要辜負了她。”

那層溫柔悲憫的皮子下,是一顆肮髒至極的心。

而那冠冕,幾乎成了孟庭戈此生噩夢。

他怕啊。

怕自己成為先帝那樣的人。

孟庭戈話落,卷耳許久未能發出一言。

寥落的只言片語,可這是孟庭戈血淋淋的前半生。

夜深了,小巷內只有二人輕淺呼吸聲。

他心恸于過去。

那卑怯的幾年,這輩子都忘不掉了。

半頃,孟庭戈啞聲道:“新婚夜,與你講這些做什麽。”

往事已矣,還需看今朝。

“孟庭戈。”她緩緩開口。

“嗯?”

卷耳伸手環住他的腰,耳畔貼在他胸口,溫柔道:“以後我會對你很好很好。”

他輕輕扯一個笑,擡手攬住她纖瘦肩膀。

“你若愛吃酥片糕,我便每日都給你做。”

“你喜歡什麽,都可以告訴我,我雖擁有的不多,但只要你想要,我都願意給你。”

“往後的日子裏,你都有我。”

不必患得患失,不必恸于過往。

她忽而失了那些巧語聲聲,只用最簡單誠摯話告訴他。

我願意傾我所有的對你好。

“坤寧殿內可有許多寶貝,阿姐當真舍得給我?”孟庭戈垂首湊近,薄涼唇瓣在她頰邊輕蹭而過,直至落在她唇角處。

男人氣息沉穩,嗓音鐘鼓般低沉,阿姐兩個字從他口中吐出,卷耳心神一顫。

她眼底有些紅,聞言低聲回應,“嗯,舍得。”

卷耳輕輕吻他,嗓音溫柔,“因為我最寶貝的,是你啊。”

我最寶貝的,是你啊。

我突然慶幸,這半載時光,讓我見過你稚嫩孩提與年少時光。

以這種方式參與你的過去。

是我之幸。

孟庭戈手臂收緊,垂眸啞聲,“我們回去吧。”

“嗯?”

“花燭夜,還沒過完。”

……

……

孟珏慢慢長大,模樣也越來越像孟庭戈,遠山眉眼中澄澈幹淨,只是性子卻和孟庭戈幼年時天差地別。

皇宮一角,七歲的太子殿下正大驚小怪地盯着眼前所見。

“母後!!母後快來快來,這有個兔子窩!”

涼亭裏,一身鵝黃宮裝的女人微微偏頭,看着樹底下的小孩輕斥道:“胡鬧。”

華麗刺繡在太陽底下泛着光,卷耳優雅輕拂額角細汗,對落雨和身後的宮人道:“你們退下吧,本宮與太子有話要說。”

姿态端莊,不負國母優雅。

“是。”

待烏泱泱一群人散了個幹淨,卷耳才龇牙咧嘴興奮地跑到兔子窩旁邊,“哪呢哪呢,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您小心點,兔子還小呢。”孟珏小心翼翼托起來一只,想到什麽,“這兔子清蒸可好吃?”

她頭上的長羽流蘇輕輕顫動,孟珏見她母後搖了搖頭,“兔子哪有味道,莫要學你父皇那套吃法,肉便是要牛羊才有滋味。”

孟珏抱着兔子點了點頭,有些深以為然,“那晚上咱們吃暖鍋?”

他懷裏的兔子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正豎着尖尖的耳朵左顧右盼。

孟庭戈今日與林遠議事未歸,卷耳想了想道:“你父皇今日不在,不如我們改日?”

“切。”孟珏翻了個白眼,“您好沒意思,父皇是您的親夫君,我還是您親兒子呢。”

卷耳想想也是,擡手拍了拍他的頭,“吃吃吃,反正等你父皇回來問起,我就說是你逼我的。”

一大一小兩個人蹲在地上商量了半天總算有了結果,卷耳把兔子放在地下,“你跟我回去一道準備,不能只我一個人忙活。”

孟珏小大人般點頭,頗為包容道:“女人真是麻煩,怪不得父皇不要後宮只要母後一人。”

他長大後也要跟他父皇一樣才是。

……

等暖鍋用完,卷耳迷糊着小睡一陣,便被門口聲音吵醒。

“皇後呢?”

“娘娘與太子殿下剛用過暖鍋,如今正在殿內歇着呢。”

門扉開合,有人緩步走過。

她懶的不想睜眼,聽着那人腳步聲響起,慵懶開口,“回來了。”

“嗯。”

孟珏睡在裏側,察覺到聲響,翻了個身背對着他們。

孟庭戈俯身親了親卷耳,眉目一挑,笑道:“喝酒了?”

果然他不在,這對母子就差上天了。

卷耳聞言睜眼,嗓音絲柔,“給你留了些,去吃吧。”

她并不會把他當成帝王,吃的東西剩了一些便留給他,夜晚時也會撐着等他歸家。

像最尋常的一對夫妻。

孟庭戈寶貝一樣親了親她,總覺着怎麽都看不夠眼前的人,“起來陪我一起用些。”

她在被子裏縮了縮,搖頭,“我吃過了,你養豬麽。”

醉了的人,似乎格外可愛。

“陛下啊……”床上的人輕聲開口喚他。

“嗯?”他摸了摸醉鬼的臉,啞聲道:“皇後可有什麽吩咐?”

卷耳笑了,“我是你的什麽人?”

“妻子。”

“不要。”

他一頓,“皇後?”

“不要。”

“嬌嬌?”

“不要。”

孟庭戈看她半晌,啞笑,“你是我祖宗,滿意嗎。”

“滿意。”

她起身親了親他,笑了。

……

景元年間,帝後二人琴瑟靜好,東西六宮再未納入一妃。

此生唯她一人。

孟庭戈用一生,向她證明了這句承諾。

……

人情賤恩舊,世議逐衰興。

這宮牆幾許崔嵬,有蟬語蟲鳴啼盡,夜路長而漫漫。

這歲月幾多風雨,我踽踽獨行而過,向你匍匐而進。

你問我生而為人苦不苦。

我笑着說,一點都不苦。

因有你在,這人間,便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

人情賤恩舊,世議逐衰興——鮑照

“我的過去未來都有你。”大概就是這篇的意思。

總覺着這次的卷耳是娘系女友,看着庭庭長大的那種hhhh

第八卷 相親女大學生&麻辣燙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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