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接你回家

瞿铮遠臨走時拜托江呈把徐念安全送回家,後邊的事情,他沒有心思再管。

夜深了,城市裏大片的燈火都已熄滅,天空像是一幅被打上黑底的畫,月色和星光被層雲遮掩,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從日料店回小區最快的路線是走高速,瞿铮遠第一次在這個點上高速,感覺有點危險,一路上看見好幾輛裝滿了東西的貨車,不知道有沒有超載,車上的東西看起來搖搖欲墜。

有輛卡車拉着的是肥豬,好幾層籠子,臭氣熏天,竟然還有肥豬沖他瞪眼。

他沒有保存謝衍的手機號,謝衍也不知道他的,謝蔓不在這邊,遇到什麽事情,他可以找誰?

他悲催地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清楚謝衍的社交圈子。

一路上,瞿铮遠不停地給謝衍彈語音卻沒有得到任何回音,整顆心一點一點地被揪緊。

他總算知道,這世上真正折磨人的不是殘酷的現實而是未知和遺憾。

他再也顧不上什麽,油門直踩到底,嬌小流暢的車身在幾輛大卡車中間呼嘯而過,留下沉悶狂躁的引擎聲,像是野獸憤怒時的嘶鳴。

“您已超速。”導航裏機械的女聲又一次提醒他。

瞿铮遠不得不松開一點油門,告訴自己此時此刻必須冷靜下來,謝衍已經是高中生了,不會像幼童那樣被拐賣,就算是碰見什麽危險也肯定知道要報警。

來時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路,回去只用了四十五分鐘。

下高速收費站時,江呈來電話了,說已經把徐念安全送到家,對方看起來并沒有什麽不滿的情緒。

瞿铮遠稍稍松了口氣。

“你那邊情況怎麽樣啊,謝衍回你信息了嗎?”

“沒,語音也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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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呈開車上高架:“我在回來了,需不需要幫忙?”

“你家小孩兒要是丢了該怎麽辦?”瞿铮遠問。

江呈苦惱道:“我還沒小孩啊,我連老婆都沒有。”

瞿铮遠想起一部電影,開頭就講小孩兒丢了父母去派出所報警,所以很多細節都還記得,最後警方告訴他們,不到二十四小時不能立案。

他不太确定地問:“丢了不到二十四小時,你說報警能管用嗎?”

江呈立馬說:“管用,我們小區就有人報過,三警察撅着屁股鑽到她車底下找貓,還是野貓,有問題就找警察叔叔。”

接近淩晨,繁華落幕,就連商業街上流光溢彩的霓虹燈光也逐漸熄滅,只剩下理發店門口的三色柱泛着微光,整條街都顯得格外安靜。

轉彎便是南城分區派出所,與街道的繁華截然不同,這裏裝修低調簡單,藍白相間,門口懸着标志性警徽,兩側是規整的白色字體,每個角落都透着股莊重嚴謹的味道。

瞿铮遠推開報案大廳的玻璃門,裏面依舊燈火通明,有兩位值班的男民警同時擡頭。

“你好,有什麽事情?”其中一位高高瘦瘦的先開口,看起來年紀很輕,二十八歲左右。

大廳內開着空調,瞿铮遠吸了好幾口冷氣卻沒能冷靜下來,他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麽描述他跟謝衍之間的關系。

猶豫幾秒後,才緩緩開口:“我弟弟丢了。”

“你弟弟幾歲了?叫什麽名字?什麽時候發現丢的?”民警開始最常規的詢問。

瞿铮遠後來才知道,24小時之內不會立案是真的,但民警在接到報警後,會在第一時間介入調查。

“我家按了監控,他八點十六分的時候出門,之後就再也沒回過家了。”瞿铮遠說。

民警一愣:“你家還按監控啊?”

“嗯,我養了只貓,怕它亂跑才按的。”見民警還有空喝茶,瞿铮遠心急道,“我發他的消息一條都沒回,他之前不會這樣,我懷疑他遇到什麽危險了。”

“你們平常關系很好?出門前沒吵過架之類的吧?”

“沒。”

“他沒說要去哪?”

“沒。”

随瞿铮遠一起回小區的就是那個高高瘦瘦的民警,他身着深藍色的制服,胸前是警徽和警號,一路上都在詢問關于謝衍的個人信息,包括生活習慣或是興趣愛好,常去的地方,瞿铮遠能回答上的問題很少,只有翻來覆去的擔心。

民警姓許,從業多年,他的神态看起來非常輕松,并且安慰道:“放心,人口販子不會拐這麽大的孩子,要是碰見車禍早有人報警送醫打電話聯系家人了。”

瞿铮遠問:“你怎麽這麽确定?”

許周政笑笑:“誰願意給個陌生人掏錢。”

他的話稍稍平複了一點瞿铮遠的焦慮,但整個心依然是懸着的。

“他有暈血症,之前我手指頭割破出了點血,他一看就暈過去了,我怕他在外邊暈倒沒人瞧見。”

許周政說:“暈血症其實是一種過激反應,心理的恐懼激發出他生理上的變化,一般休息個十分鐘左右就能恢複過來,不用太擔心。”

“哦——那難怪了,上次我要送他去醫院他說不用。”

許周政:“不過暈血症這種情況我見多了,都是後天形成的,他小時候是不是受過什麽比較大刺激?”

瞿铮遠愣了愣,搖頭:“這個我不清楚,他沒跟我提過。”

小區四周都有嚴密監控,許周政在讓物業保安調取監控後,對瞿铮遠說:“你再想辦法去聯系一下他的同學,姐姐。”

瞿铮遠“哦”了一聲,離開保安室。

謝衍在他的筆記本上登過QQ,但密碼沒保存,根本上不去,瞿平生的電話又打不通,估計是睡着了,空留他一個人跟陀螺似的原地打轉。

謝衍出門時拿手機了嗎?

這個念頭冒出後,瞿铮遠在他卧室翻找一通,床鋪上下、立櫃抽屜,甚至客廳的各個角落都不放過,最後還是一無所獲。

在陽臺打着鼾的虎子都被他驚天動地的舉動弄醒了。

許周政在監控裏看見,謝衍出小區後直接上了103路公交。

103路共二十多個站點,作為一名經驗老到的民警,根據瞿铮遠對謝衍的形容,直接排除将近二十個點。

“市民圖書館、文體中心、西區大街、體育公園這幾個站查一下,白T恤胸前有排英文字,下邊是黑色半身休閑褲,八點四十三上的公交。”

許周政正用一口當地話給單位那邊的值班同事打電話。

瞿铮遠靜靜地聽他說完,好奇道:“你怎麽這麽确定是這幾個地方?”

許周政:“不要錢。”

瞿铮遠恍然大悟,忍不住拍手稱贊。

淩晨一點多,整座城市靜得出奇。

瞿铮遠已經很久沒熬夜了,他眼底發澀,又酸又疼,連打好幾個哈欠。

他堅持回到派出所內和值班民警一起看監控,因為他怕自己如果休息的話,民警說不定也會放松下來,不再管謝衍的事情。

許周政猜的一點都沒錯,謝衍在西區大街下車後,拐進一家教育書店,但沒過多久又出去,搭上了另外一班公交,手裏提着一大堆書,看起來非常沉,才走了沒多遠他就換了只胳膊提。

瞿铮遠又問許周政:“他這是上哪兒去啊?”

許周政也覺得有些奇怪,按理說買那麽多東西之後,第一件事情肯定是要放掉,既然沒回家的話……

“應該是約了人。”

就在這時,值班的接線員那邊接到一個燒烤攤老板的電話,說是剛才出門倒垃圾,垃圾桶裏看見一條人腿,垃圾桶四周全都是血,像是抛屍現場。

在瞿铮遠的追問下,許周政才把這情況簡單地跟他說了一下。

“你先別急,不一定是你弟弟。”

可惜他的話瞿铮遠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恐懼到達了極點之後便不再是恐懼,而是空白。他的大腦忽然停止了思考,耳朵裏嗡嗡作響,周圍的一切都那麽虛幻,看不真實。

眼前忽然浮現出謝衍的笑臉,很奇怪,他很少看見謝衍開懷大笑,可在這種時候,想起來的卻是謝衍剛搬進他家那天,在門口跟他打鬧,笑到口水都快淌地上了都不願意求饒,還咬他胳膊。

緊接着就是冰箱上的那張紙條還有那盒味道很一般的三明治。

一幀一幀銜接起來,像是剪輯混亂的電影。

辦公室裏的空調老舊,制冷效果很一般,可他感到渾身發冷,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那些畫面也越來越模糊。

一聽是大案,好幾位打着瞌睡的值班警員頓時來了精神一起出動,瞿铮遠不知道要做什麽,能做什麽,迷迷瞪瞪地跟在一輛警車後邊。

路上他走神了,跟着前邊的警車一直開,到路中央才發現前方亮着的是紅燈,再剎車已經來不及了。

扣分罰錢這些他都不在乎了,腦子裏只剩下虔誠卻又無力的祈禱。

祈禱他接下來要看見的一切都與謝衍無關。

燒烤攤距離派出所挺近的,剛收攤不久,老板那臉上除了驚恐還有興奮,八卦是人類的特性,他神情誇張地描述着自己今晚驚悚的經歷,瞿铮遠覺得每一個字都格外刺耳。

“就在前邊那個垃圾場,走過去就行,哎你們知道嗎,我看到那斷腿的時候,把我給吓的,整個垃圾桶裏都是血,牆上也有,我這輩子都見過這麽多血,不知道是誰,那麽可憐……”

老板說着一堆廢話,最後邀功似的說道,“我看過很多電視劇,知道要保護現場,我發現以後就沒動過了,也沒人來倒過垃圾。”

垃圾場附近沒有路燈,周圍一片黑黢黢的,使得整個現場的氛圍都更加凝重。

許周政邊走邊戴手套口罩,快到垃圾桶時,還回頭看了一眼瞿铮遠。

瞿铮遠的腿很長,但步伐很小,似乎是不敢靠近。

許周政沒管他,掀開垃圾桶的蓋子,一股怪味迅速彌漫上來,那是瓜果蔬菜腐爛後的味道,戴着口罩都掩蓋不住,但奇怪的是裏邊并沒有血腥味,只有股丙烯顏料的味道。

另一位警員用手電筒照明。

下一秒,瞿铮遠聽見許周政罵了聲“操”,然後提着條腿高舉到半空。

瞿铮遠定睛一看,也“操”了。

神他媽帶血的屍體,驚悚又恐怖的抛屍現場,那就是條道具模特的假肢,不知道是哪個缺心眼的跟一堆沒用完的塗料一起扔進去了。

發現屍體,出動的不光是轄區派出所的民警,就連刑警隊的都趕過來了。

燒烤店老板望着那一片紅藍相間的燈光,神情窘迫,四肢都快不協調了:“哎,警察叔叔,我真不是故意的,天那麽黑,我視力又不是很好,看不太清,那條腿吓都快把我給吓死了,我都沒敢靠近……”

許周政把模特的殘腿扔了回去。

雖然是白跑一趟,但那一刻,現場的所有人都笑了,包括瞿铮遠。

從接報到抵達現場,短短十分鐘都不到的時間裏,他體驗了一把大起大落的滋味,比他之前坐過的任何一輛雲霄飛車都刺激。

他深深地記住了這種感覺,并且決定在找到謝衍後,狠狠地揍他一頓洩憤。

不,揍不管用,撓癢管用。

就在隊伍浩浩蕩蕩地回到派出所,準備繼續查監控時,求助電話又來了,這次的報警人是個姓謝的小男生,說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接線警員讓許周政趕緊出車。

“這次肯定是你弟弟沒跑了。”許周政還沒捂熱的屁股又離開了座椅。

瞿铮遠激動的心髒砰砰跳,跟着出門:“他現在在哪?”

“一家名叫森味的飯店門口,森林的森味道的味,有點遠,我剛看了下,是在七裏街那邊,你跟我一起還是……”

話音未落,瞿铮遠已經踏進車裏,警車還沒發動,保時捷早已劃破黑夜沖出派出所大門。

許周政無語:“屁股上栓火箭了啊,不知道的還以為媳婦兒丢了。”

七裏街距離南城分區派出所三公裏多,離商圈有點遠,很老的一條街,就算白天也沒什麽人,夜晚就更別提了,靜得像是入了墳場。

沿街的路燈老舊,忽明忽暗,蚊蟲圍着那一圈淡淡的光暈飛舞,頭頂是朦胧的月色。

謝衍坐在髒兮兮的馬路牙子上,腦袋低垂,深深地埋進臂彎,脖頸和脊背彎成一道脆弱無力的弧度,邊上有野狗路過,賞給他一個悲憫的眼神,高傲地走過了。

他走了一晚上的路,實在走不動了,如果手機沒有被偷的話,此時此刻他一定是微信運動排行榜第一名。

腳上磨出了好幾個水泡,動一下都是鑽心的疼,但他不敢去弄,怕破皮後會流血,就這麽硬撐着,潮濕的衣物貼着脊背,又刺又癢。

他擡手抓了一下,撿起地上的一片落葉給自己扇風。

離家還有多少公裏他不太确定,這個地方他從來都沒來過,周邊的商戶都關門後,他連個問路的人都找不到了,只得厚着臉皮向路人借手機報警。

南城的夜晚還是悶熱的,他太累了,疲倦到想要就地躺下睡一覺,一切都等明天醒過來再說。

這算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夜不歸宿,也不知道瞿铮遠有沒有發現,估計都睡死了吧。

就算發現又怎樣,謝蔓不在,哪裏還會有人在意他是死是活。

消沉的黑夜容易使人傷春悲秋,意識到這個現實後,他的鼻尖微微發澀,眼眶也逐漸濕熱起來。

他環抱住胳膊,靜靜地等待警車出現,環顧四周,整條街道都見不着人影,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昏暗的老街盡頭,飄來一陣引擎的轟鳴聲,那麽狂野,又那麽熟悉,好似帶着一股子焦躁的情緒。

那聲音越來越近,兩束耀眼的燈光點亮了他的眼睛,謝衍的眉頭不自覺地皺緊了,擡手遮着,微微偏過頭,短暫的一瞥告訴他,那車身很低,絕不可能是警車。

他失望地垂下腦袋,轉動着手裏的那片枯葉,猜想着警車還有多久能到。

灼熱的光線包裹着他,像舞臺的追光那樣,讓人無所遁形。寂靜的夜裏,謝衍的耳膜被那惱人的引擎聲震得生疼,正燥着呢,那本該疾馳而過的車子卻驟然停下。

大燈依舊亮着,照亮了這破舊的街道。

謝衍撩起眼皮,眼前是一個鳥巢狀輪毂,看着有點眼熟,視線再往上擡,黑色的車身,熟悉的車标。

緊接着是關門的聲音,車上下來一個人,破洞的牛仔褲包裹着修長的雙腿,是他第一次見到瞿铮遠時穿過的那條。

一步,兩步,三步……

步伐很大,踩踏着一地的光亮,最後在他跟前停住。

謝衍的心髒猛地一跳,仰頭,直接愣成一座活化石。

那一瞬間,驚詫錯愕,不敢置信,喜出望外,激烈的情緒幾乎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他盯着看了好半天才呆滞地開口:“你怎麽來了?”

瞿铮遠低下頭,一晚上的奔波令他的神情看起來格外疲憊,精心打理過的頭發也變得有些淩亂,有一縷已經垂落貼在耳邊。

坐了一趟免費的“雲霄飛車”,他的心率大起大落十分不穩,當他看到謝衍安全無恙時,懸了一天一夜的心才緩緩地沉了下去。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彎下腰,手掌覆在膝蓋上,幾乎是與對方平視的距離。

沒有诘問也沒有責備,只有短短的四個字。

“接你回家。”

他的聲音甚至都不及風吹樹葉那麽響亮,謝衍卻聽得真真切切,胸腔一點點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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