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apter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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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知何時暗下來了。風予安在車裏一言不發,李玉竹坐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

風予安眺望着窗外的城市,時間并不算晚,他卻體會出一股蕭條之意。難道玉笛的黃昏恐懼症正是這種感受嗎。

醫生在電話裏遺憾地告訴他,玉笛流産了。

得知這個消息後風予安怔了一會,腦子裏專門消解負面情緒的因子接收到了指令,開始浩浩蕩蕩地一擁而上,為主人排解抑郁情緒努力。

醫生的言語有些冷淡。想來他行醫多年見過了太多諸如此類的事,早已不奇怪。一開始他就沒對兩人這一胎抱有期待,甚至直言要做好最壞的準備。玉笛的各項指标都不容樂觀,其中關鍵數值HCG漲得非常緩慢,這意味着胚胎發展并不順利,頭三個月将非常危險。如果數值下降或不翻倍,孕婦極有可能面臨胎停。

玉笛本就是個憂患意識極重的人,一聽醫生這麽說,恨不得把全世界的保胎藥都吃下去來确保孩子的安全。對此司空見慣的醫生自然不能讓她胡來,只是叫她回去多休息,少為工作的事操心。

或許這事之後,玉笛最需要的是心理醫生來治治她的焦慮。

馮真真坐在外面的長椅上。李玉竹一見她就問情況。大概是擔心姐姐,他對馮真真的語氣也有些不善。

馮真真淚珠滾滾,抽抽搭搭的将發生的事情說了。

玉笛按照原定計劃去馮真真的工作室找她談談。但今天很是倒黴,她剛坐下聊了不久,幾個與馮真真在A國時就有糾葛的小子就上門來鬧事了。馮真真對他們來找茬說的原因很含糊,只說欠了他們的錢。風予安一聽就知道她有所隐瞞,不過現在不是追究的時間,風予安對他們之間有什麽龌龊半點興趣也沒有。現在這個女人在他眼裏就像蟑螂,像老鼠屎,一看就惡心。

玉笛見不慣這些個欺男霸女的家夥,揚言要報警,但沒想到手機被人奪了,還在混亂中被推了一把,後續的發展很像電視劇裏的狗血劇情,卻真真實實地發生了。

玉笛摔倒,這麽一撞,鮮血從她身下流了出來。

她當時整個人都傻了,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而那些人面對此情景依然糾纏不休,直到馮真真無意中說出了風予安的名字。

風予安蹙眉,這些人是懼怕風家的報複才作鳥獸散。換言之,他們不是普通的混混,普通的混混怎麽可能知道他。

說完後,馮真真的臉色蒼白得像剪紙一般,害怕地看着風予安,咬着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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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予安眼神淩厲,掃了她一眼,進到病房去看妻子。

玉笛的眼神空洞,神态茫然,三魂七魄好像從她身體裏跑走了。

她罕見地沒有說話來表達憤怒,風予安一顆心沉到了谷底。這是一個人傷心到了極致的感受。寧可流淚,淚水就像清洗劑,可以掃清心裏的灰塵。

玉笛怔怔地看着他,說道:“老公,這是不是報應?”

風予安走了過去,将她扶着平躺到病床上,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嘴角,“別想那麽多,你人那麽好,怎麽會有報應?”

“我一心要拆散人家情侶,所以遭報應了是不是?”

風予安心裏的情緒翻江倒海,但現在他必須要安慰妻子。手在玉笛肩膀上按了按,她的眼淚落了下來,打在風予安的心上,他的心髒變得隐疼又潮濕。

“不會的,你就是喜歡瞎想。你沒錯任何事,就算你做錯了,有什麽報應我也替你扛着。”

“那這麽說,我還是做錯了事。” 玉笛的眼淚撲簌簌的。

病房外很熱鬧。李家伯父伯母都趕了過來。伯父一向溫和,整天嘻嘻哈哈的跟彌勒佛一般,但這次他見了馮真真卻忍不住破口大罵,伯母在旁邊助威。風予安不覺得粗魯,他心裏也恨透這個晦氣的女人。

伯母哭道:“你非要找這種晦氣的女人,這還沒進家門呢,就把你姐給害了!”

伯父高高揚起手,啪的一個耳光下去,李玉竹像失去了重心,整個人栽倒在地上。

李伯父做了半輩子的按摩正骨生意,最不缺的就是力氣。李玉竹本就瘦弱,完全不是父親的對手,這一耳光打得他半邊臉直接腫了起來。

風予安在旁邊冷眼看着。他不指望李玉竹被這一耳光弄醒。讓人清醒過來的從來不是毆打和謾罵,而是撞到南牆。

李伯父這輩子沒能過得很顯赫,指望的就是侄女和兒子。李玉竹非要娶個名聲差的馮真真進來,簡直是送給街坊鄰居一個新的嚼頭,他從今往後不得被人議論死。

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老人家對兒子各種拳打腳踢。這時傅琛趕到,風予安使了個眼色,傅琛便與醫院的安保一起分.開了糾纏的兩父子。

李玉竹的臉上挂彩,有觸目驚心的紅。一個護士趕緊過來幫他包紮。

馮真真至始至終像個神游的局外人,風予安從她的神情裏讀出一種意味,她不是漠然,她是患病太深,失去了行動力。那種眼神與徐妙雲當年自盡之前一模一樣。

風予安第一次失了同理心,不想去管這個女人的死活,他只問:“來找事的都是誰?說。”

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寒光讓馮真真哆嗦了一下,戰戰兢兢地報出了幾個名字,但沒說與她的恩怨。

傅琛:“四哥,這幾個人我聽說過的。他們一直跟着吳雲清混,叫阿城的那個還是吳雲清的幹兒子。”

“吳雲清還在琴洲?”

“在。這幾天他來跟大小姐談點事。”

風予安蹙眉。吳雲清和雲涓是莫逆之交。吳雲清的事業能做大做強少不了雲涓的鼎力相助。

風予安雖然交際廣泛,但從沒想過與吳雲清做朋友,這并非是他看不清出身低微的吳雲清。風予安的朋友有上流社會的精英,也有普普通通的市井小民。對他而言,只要意氣相投,他很樂意與人交友。他不喜歡吳雲清,只是出于純粹的,天然的厭惡。

玉笛要做清宮手術,風予安陪着她。待得做完了,醫生開了些藥,她吃了便沉沉睡去。不知不覺時間已跳到了十二點。風予安凝視妻子柔和的面容,方才卸下了穩重的面具,心裏瘋狂拉扯的情緒慢慢浮在臉上。

雖然從指标來看期望不大,但夫妻二人還是對這一胎抱了希望。前段時間風予安路過一些母嬰店還駐足看了好一陣。店裏的老板娘笑吟吟地問他是不是快有孩子了,是男是女。風予安臉上微微發燙,說妻子剛懷孕不久,沒那麽早。

老板娘給他遞了名片,又與他聊了很久。她也是個母親,家中有三個寶貝,生孩子可吃了不少苦頭。

說到最後,她竟然眼角有淚花,“為他生那麽多孩子有什麽用?他還不是一樣惱我,煩我,指責我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晚上回來一掀開被子就睡,安慰是沒有的,吵架時比誰都起勁。你說男人有什麽良心?”

風予安不過是随便走進一家母嬰店,卻意外地聽到了訴苦。但他個性溫和,向來不埋怨人家,掏出了紙巾給老板娘擦了眼淚。

“所以啊,你要做個有良心的男人,永遠記得女人在婚姻裏做出的犧牲。罷了,跟你說你也不懂,你們男人都是婚姻的受益者。”

在車上,他忽然想到老板娘這句話,心情像暴風雨前化不開的烏雲。

終究是沒能好好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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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雲清在琴洲的幽蘭區有一棟別墅,在近代曾是某國一個大使的住宅。幽蘭區因為背靠鹿鼎山和鹿見湖,環境清幽,從上世紀開始就是富人聚集的地方。能在幽蘭區有房子的富人在琴洲絕對屬于“老錢”。就連風家的祖宅也在這裏。

唯獨吳雲清是個例外,他不是“老錢”,但與“老錢”的風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勞斯萊斯開了進去,白衣黑褲的女管家親自出來迎接。吳雲清是港城人,後來偷渡來琴洲,跟着義父胡魏永在琴洲混出了名頭。他如今年紀大了,身上還帶着上世紀港派的作風,家中的每個傭人都是他的同鄉,都會說一口流利的粵語。

風予安婉拒了管家的引路和傅琛的跟随,獨自上了三樓去找吳雲清。

走廊兩邊都是房間,點着泛紅的燈光,凄厲又詭異。風予安沒換鞋,沒鋪地毯的木地板上,足音清脆。

他大踏步來到書房門前,門把手上的銀質獅獸,威風凜凜地張着嘴巴。

風予安冷笑一下。就憑吳雲清竟然敢用獅子作為裝飾,在他眼裏,吳雲清充其量就是只獅子狗罷了。

那扇門後的吳雲清似有察覺,叫人打開了門。

室內飄出淡淡的檀香之氣,地上鋪着一層厚厚的地毯,他踩了上去,聲音就消弭于無形。落地窗前站了一個高大的男人,燈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氣質沉靜寧郁。即便用風予安挑剔的眼光來看,吳雲清都談得上是個俊美的男人。他膚色略微黝黑,左臉頰有一道長長的傷疤,不知是在哪場鬥毆的“紀念品”。男人身量很高,足足有一米八七,此時站在窗前,眼神遙遠。

風予安的眼神流轉到他的右手。吳雲清年過半百,年輕時跟着琴洲的黑老大闖蕩江湖,右腿遭了殃,落了殘疾,所以他的右手拄着一柄定制手杖,頂端是碧藍璀璨的寶石。

房內不只是他,還有李晴嫣。

她衣衫淩亂,臉上飄着兩朵紅暈,被風予安撞見也不覺羞澀,反而對他露出了一個妩媚的笑容,方才在室內可能有一場旖旎的情-事。

風予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看來李晴嫣甩掉了徐壯飛,在玉笛的婚禮上又攀上了吳雲清。風予安至今也不明白,他正直踏實的妻子怎麽會與朝三暮四的李晴嫣做那麽多年朋友的。

“風先生。” 吳雲清他客氣地指了指沙發,說道:“您請坐。阿晴,你先出去吧。”

李晴嫣出去後,又端來紅茶和點心,然後才離去。

風予安打量着這個女人,她的一舉一動已非常符合情人的标準。跟了吳雲清後,李晴嫣就不再上班了,每日就住在這個金屋裏,表面說是給吳雲清做秘書,實際上就是他的一個床.伴。

吳雲清雖年過百半,胡子刮得很幹淨,頭發打理得極整齊,語調柔和,因未頂着啤酒肚,老了反而顯出年輕男人所不具有的風度,不熟悉的他的人可能會以為他是個出身書香門第的大學講師。李晴嫣為他着迷,一半是因為錢,一半是因為錢給他堆出來的冷酷和陰郁。

普通人碰到吳雲清所散發出來頗具威懾力的氣場會産生怯意。可來的是風予安,他這輩子只有在玉笛面前才兵荒馬亂。

屋內有罕見的寧靜,外面下了淅淅瀝瀝的雨,風吹樹動,聲音碰到了玻璃卻消弭于無形。在這罕見的寧靜漂着危險的氣息。

“我知道您是為何而來,請允許我先向您道歉。阿城的父親曾是我的手下,他去世得早,将孩子托付給我,我平時對他管教太過松懈,以至于他做出這樣的事。但請您相信我,這件事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警方已以尋釁滋事将阿城拘留了。該走的流程我們都會走的,該做出的賠償我們都會做的。我知道您一向是喜歡按流程來辦事。”

風予安冷笑。吳雲清率先認錯,把風予安往高處擡。如此一來,風予安要是與阿城較勁,那就是不“按流程”辦事,跟一個無名小卒過不去也有失自身的身份。

這男人是披着西裝的,未開化的野人,此時居然在自己面前文質彬彬的扮演老派紳士。

“此事已經釀成,現在追究過錯也沒辦法彌補。其實,就算沒有這事,胎停也是遲早的事。但阿城的出現卻讓玉笛受了苦。”

吳雲清臉上還帶着歉意的微笑,依然是彬彬有禮的态度:“所以我才說要盡力補償。”

“我不會為難阿城。他自小失去父親,無人管教,難免會犯錯。子不教父之過,您算是他的養父吧。他年紀小腦子糊塗,但畢竟有大好青春在前面等着,我怎麽好為難他。至于您,雖看起來還是一表人才,風度翩翩,但到底是半截身子入棺材的人,您代他受過,我們之間的仇怨不就一筆勾銷了嗎。”

室內本是開着暖氣的,吹的人昏昏欲睡。風予安此言一出,空氣似瞬間冷了好幾度。

“您要怎麽樣?” 吳雲清果然是見慣風浪的人,還是鎮定自若。

“您已在曾經的拼-殺裏殘疾。” 風予安指了指他的腿腳,溫和地說:“總不好再對您的下-半-身動手。您已過上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生活,我想如果不小心少幾根手指也不影響。怎麽樣,這個主意不錯吧?是不是很符合您的風格?”

風予安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他從小被叔公和伯父當成接班人,繼承人培養,兩個老人身上鋼鐵般的意志和狠辣也傳給了他。該狠的時候風予安從來都是狠的。責罰了阿城又如何,玉笛身上的痛會因為他的責罰完全消失不見嗎。

來的路上,他心裏的悲傷被逐漸醞釀成了暴戾。或許每個人都有那麽陰暗的一面,只是在陽光下被曬得無影無蹤。他的恨和怒都必須找到一個宣洩口,吳雲清就是那個宣洩口。

吳雲清眼底裏帶了點冷意:“我就當您今天跟我開了個玩笑。已晚了,請您回去吧。”

風予安起身,說道:“您今天可以不賠,但我會記在心裏。我這人沒別的長處,記憶力是一流的,得罪我不打緊,得罪我妻子,我一輩子都會牢牢記在心上。”

吳雲清湖面般寧靜的臉終于動了起來:“風予安,如果你不是頂着這個姓,我能讓你進到我的住宅來跟我說那些放肆的話嗎?”

風予安的眼神也冷了下來。他平日總是如沐春風的樣子,可一旦生了氣,眼裏生出的陰寒足以讓很多人顫栗。吳雲清在他的注視下,拄着拐杖的手竟有些微微顫抖。

“吳先生,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在我們眼裏,你不過是個有點嚣張跋扈的老公子哥,靠着出賣義父和兄弟,給風家做狗才混到了今天。你在國外做的生意,除了毒,其他不和你義父一樣?你以為我不清楚你這幾年巴結容家嗎?你還想讨好我三嫂,暗中資助何議員,把籌碼押在容惠筠和何永成的身上,希望他們能在未來的選-舉中獲勝,然後政壇大展拳腳,以便你在琴洲謀取更多的利益。”

他一把奪過了吳雲清的手杖,倒轉過來,用杖尖指着吳雲清。

這一舉動對吳雲清毫無疑問是個屈辱,他最重要的代步工具居然他人奪走且當成了玩具。

所以他惱羞成怒,罵道:“你為了那個女人放棄了一切,你現在不過是給謝小姐打工的人,我随時可以找人趕你出去!”

“你真的那麽篤定我會一輩子做打工人嗎?” 風予安笑笑:“吳先生,珍惜你還拄着拐杖的時候,說不定你未來會坐輪椅呢。”

“還有——”風予安笑得更和顏悅色:“你已是外國人,不要總想插手我們的政壇,琴洲不是你胡來的地方。你覺得你穿上了高定的西裝,讀了幾本書,照着我父親的派頭裝扮自己,張口英文和法文,住進了幽蘭區,就是我們自己人了嗎。雖然我向來不以出身來判斷一個人,但你不是獅子,你永遠都是一條狗,背信棄義的,現在垂垂老矣的文盲老狗。”

風予安微微一笑,高舉起手杖,重重地朝銀質門把手砸去,藍寶石從手杖頂端應聲脫落,滾落到了地毯上。

他明白對一個害怕老去的人,這幾句話的殺傷力不亞于割掉一只手指。

“晚安。”  風予安笑說:“記住我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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