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鶴很心慌。

她慌什麽呢?

她慌的是這不着調的師父倘又幹出諸如搶月子奶的喪德事兒,介時她小鶴的臉面往哪兒擱?

再過十年八年,人家也會說:“那個小鶴啊,我曉得的,她同她那個師父同流合污,狼狽為奸,搶人家月子奶吃,忒缺德!”

若是如此,不消講,這一輩子她都擡不起頭,哪怕入土了,都沒臉見鬼!

如今說要往別個家裏蹭奶吃。

天哪,天哪,活生生羞殺人!

奶也要蹭人家的,就這般窮酸,就這般不要臉!

羊生方解開禁口咒,忙不疊勸阻:“師父啊,你莫做歹事,倘又去搶人家月子奶,恐要遭遇天譴。”

一天道人吹胡子瞪眼,怒道:“你師父便是這等人?”

羊生道:“你不是誰是?”

一天道人心頭鬼火冒:“把我看得忒低。”

羊生道:“不消徒弟我把你看低,你本就不是個人。”

一天道人拉長臉,背轉身:“那你走罷,我不是人,我配做你師父哩?”

羊生放賴:“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是你親徒弟,親兒子,你好意思趕我?”

一天道人道:“怎麽不好意思,你曉得我不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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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倆拌着嘴,帶着萬念俱灰的小鶴一路往天香山上走。

那山上正有兩個小仙童,一個名叫捶珠,一個喚做搗玉,正挽着手兒,蹦蹦跳跳往山下走。

要不怎麽說人家是仙童,那模樣,生得可乖,眉是眉,眼是眼,鼻子不偏不倚,正好安在中央,嘴巴不多不少,細數只有一張。

一面走,一面東拉西扯:“今日這事兒怪得很,将将娘娘算了一卦,就說不好,來了個不要臉的災賊,要上山來打秋風,叫我們兩個去接一接,可不古怪麽,既然是災賊,不将他攆出去,反而要去接他,我可納悶哩。“

“我也是這麽說。”搗玉應和道,“娘娘莫不是閑得慌,要給自己找些事幹?”

一路說着話,不多時就到了山腳,正巧撞見那裏師徒三人。

捶珠伸手一指:“你看,那裏是不是災賊?”

搗玉定睛一看。

哎呀,怎麽有三個?

“娘娘只說有一個災賊,怎麽就來了三個?”

捶珠心思靈巧,分析得頭頭是道:“籃子裏那個小的定然不是,我看她的年紀還在吃奶,旁邊那個道童也不大像,只剩個老的——人家說老而不死是為賊,就該是他!”

搗玉深覺有理:“這老頭尖嘴猴腮,賊眉鼠眼,一看就曉得不是個好人。”

兩個人嘀嘀咕咕,對一天道人評頭論足,指指點點。

一天道人一擡眼,見着前頭有兩個一團孩氣的小童,個頭約莫三尺半,腮邊奶膘還未消,正湊作一堆,一個支着耳,一個半捂嘴,叽裏咕嚕的,不知在說什麽悄悄話。

他心裏就有些虛榮的喜悅:我這個人在外頭有些體面,所以人家尊重我,專門喊童兒來接我。

一天道人一下子抖起來,沖兩個小仙童招手問道:“小娃娃,不要站得遠,到跟前來說話。”

捶珠與搗玉乖乖走近,問:“老頭,你是來打秋風的麽?”

小鶴/羊生:“……”

兩徒弟一個痛苦地閉上眼,一個羞恥地別過臉。

先人诶,人家見面就曉得是來打秋風的,丢不丢人吶?

一天道人臉皮雖有城牆倒拐那樣兒厚,人家小娃娃問到臉上,還是覺着臊:“哪個跟你講的?”

搗玉老實說:“我們娘娘講的。”

一天道人羞惱道:“老太婆遭瘟背時,竟背地裏傷言雜語,講人壞話。”

聞言,捶珠搗玉也惱火:“你個災賊,辱罵我家娘娘,你才遭瘟!你才背時!”

“老頭兒不是好貨,我咒你砍腦殼!”

遭小娃娃唾罵,一天道人面紅耳赤:“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太婆是個歪的,養的童兒就長不正,換作是我的徒弟,早就折了黃荊條子,把你們屁股抽爛!”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個仙童跳着腳,同一天道人對罵起來。

一個說“小兒不孝”,一個說“為老不尊”。

一個罵“你三寸丁”,一個罵“你老不羞”。

一個講“少了教養”,一個講“生來缺德”。

一天道人講不過,就斥責:“你們這樣年紀,怎麽好意思跟長者頂嘴?”

仙童倒也伶牙俐齒:“那你這樣年紀,竟然還有臉同小孩計較?”

羊生與小鶴在一邊聽得目瞪口呆。

一天道人一扭頭,看見兩個徒兒跟個沒事人一樣,在旁邊聽他熱鬧,心裏好不生氣:兩個棒槌,也不過來幫腔。

他就罵道:“真是好徒弟,眼睜睜看着師父受辱。”

羊生後退一步,警惕道:“師父,你莫攀扯,我絕不肯與你幫腔。”

又語重心長勸道:“修些德罷,盡同小孩子吵嘴,也不體面。”

一天道人兩眼一黑,氣得捶胸頓足:“好,好,好,我倒了八輩子黴,養了個讨債鬼,如今是靠你不着了,天爺,我真個命苦,怎麽就養了他……”

一時嘆命苦,一時說運低,羊生全當耳旁風。

罵了半天,一天道人偷眼一瞧,見大徒弟不受道德綁架,心裏暗罵晦氣。

又看到小徒弟在籃子裏,睜着眼看他。

于是想道:還有個小的。

就沖小鶴哭訴:“乖徒兒,快幫我說話,那兩個刁鑽小童罵我……”

小鶴滿臉問號。

她才幾個月大,叫她幫腔罵人?

莫不是瘋了罷?

她又不蠢,她又不傻,如何會幹這種事?

因此把眼一閉,只是裝死。

一天道人假哭半天,卻見小徒弟睡得香甜,口水都快流出來,立馬止住哭聲,嫌道:“也是個不中用的。”

小鶴悄摸摸翻了個白眼。

捶珠與搗玉看了這番笑話,故意羞他:“看嘛,他自個兒徒弟也曉得是非,不肯幫他的腔。”

你一唱我一和,奶聲奶氣嘲諷半天,好懸沒把一天道人氣死。

口角上落了下風,兩個徒弟又一味裝死,一天道人眼珠一轉,生出個毒計來。

他繞過仙童,作勢往山上走。

兩個仙童伸手攔他:“老頭兒往哪裏走?”

一天道人:“往山上走。”

捶珠問:“往山上走作甚?”

一天道人:“找你家娘娘。”

搗玉問:“找我家娘娘怎麽?”

一天道人:“自然要告你兩個的狀!”

捶珠與搗玉兩兩相視,說:“他說要告我們狀哩。”

捶珠喝道:“你要告什麽歪狀?”

一天道人理直氣壯:“好教老太婆曉得座下童兒不聽話,把你們打死!”

搗玉大驚失色:“你好歹毒!”

捶珠強自鎮定:“你扯謊,我不信!”

一天道人呵呵笑道:“什麽扯謊,我說的難道不真?老太婆是不是叫你們下山來接客?你二人是不是不幹不淨罵了客人?若傳出去,人家要說你家娘娘不中用,帶得座下童兒少教養,一家子門風都敗壞了。”

這番話,正好拿捏了兩個小仙童。

搗玉害怕:“捶珠姐姐,我們是做了錯事,老頭兒這狀告得着。”

兩個人低聲計較:“不可叫他告狀。”

“把他攆走,不要叫他見娘娘。”

捶珠說:“不成不成,娘娘說了叫我們下山來接客,如若接不回人,屆時怎麽交代?”

搗玉出主意:“只說他是自己走的。”

捶珠覺着不妥:“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今日不告,他明日也要找機會來告。”

商議半天,沒個結果,只得服軟。

捶珠垂頭喪氣:“爺爺,你莫去告狀,我們給你賠禮。”

一天道人大獲全勝,那叫一個神清氣爽,心花怒放。

他昂首挺胸,腰杆兒板正,在那裏作張作致:“你說不告就不告,我偏要去告,絕不放過你兩個。”

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臉,真是個心胸狹窄的小人。

別說旁人,就是他兩個親徒弟,看了都覺得傷眼。

小鶴腹诽:好可恨的嘴臉啊,雖說他是我師父,我也忍不住想給他兩記大耳光。

兩個小仙童又是作揖又是賠禮,好話說焦,只差沒磕兩個頭,才求得他回心轉意

他還拿喬:“也是我心善,才肯饒你,換個人來啊,定不像我這般好說話。”

又斜眼催促:“傻站着幹甚,帶路呀。”

捶珠覺着他品性不端,疑心他不守承諾,猶豫道:“說好了不告狀,你要守信。”

一天道人滿口答應:“不告,不告。”

彼此約定了,仙童就領着師徒三人上山。

這天香山果然是仙家福地,處處生有奇花靈草,又有通人性的走獸,在花木間往來穿梭,見着人來,也都不怕,或是站在遠處觀看,或是走近了細瞧。

一頭白鹿見羊生提着個籃子,以為裏頭裝着好東西,就自來熟地将嘴探進。

“哇哇哇哇!”小鶴驚恐大叫。

救命哇!

要死了呀!

這鹿拿舌頭舔她哩!

她臉上都是白鹿的口水哩!

小鶴奮力揮舞着短小無力的手臂,兩條藕節似的腿兒不住地蹬着空氣,卻全然無濟于事。

她惱怒地瞪着白鹿,試圖用眼神将鹿逼退。

誰知白鹿實在愚蠢,非但不解她意,還嗦了一口她的眼皮。

小鶴:“!!!”

死瘟喪,做什麽要嗦她眼皮!

看不出人家不情願麽?

濕漉漉的口水使她失去理智,“呸”的一聲,她也唾了白鹿一口。

白鹿受驚,連連倒退。

啊呀呀,這娃娃唾它。

見白鹿退去,一天道人與羊生都發出遺憾的嘆息。

小鶴氣得滿臉通紅:不解救她也罷了,嘆氣是幾個意思?嫌她不夠慘麽?

攤上這樣一對冤種,倘若有朝一日她大義滅親,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心裏頭生着悶氣,不知不覺間,也到了天香山山頂。

這地兒也沒得仙宮廟宇,只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觀,供鳳仙娘娘清修。

觀前一群仙鶴展翅,數只靈猿嬉戲,見有客來,也不理睬。

先進了山門,再進了二門,見一方蓮池,池中有碧荷葉,粉蓮花,花下有紅鯉魚,白鯉魚。

池邊有個女仙,正倚着欄杆,教魚兒念經。

捶珠與搗玉上前作禮道:“娘娘,客人接來了。”

女仙轉頭,微微一笑,好比明珠生花,灼灼生輝。

小鶴看得癡呆,魂兒早飛到爪哇國去,只恍恍惚惚想:嘿嘿,美人兒。

一天道人好似個睜眼的瞎子,全然不解風情,一心只要告狀:“老太婆,你養的好童兒,罵起客人來嘴皮子倒利索哩。”

兩個仙童大驚失色:講了不告狀,怎麽出爾反爾?

這老頭,果然是個頑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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