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婆婆與魚二娘子訴說了一番母女情誼,才在女兒女婿雙雙攙扶下,拄着拐杖進了家門。

親戚會面,都為一事而來,于是往一處坐了說話。

魚二娘子提着一把白銅壺兒,為衆人各沏一盞香茶。

這茶很不一般,水清色碧,如春水綠雲,潤喉解悶,略飲兩口,就肌骨清爽,飄飄欲仙。

李婆婆贊道:“女兒,你在家時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成了親倒大有長進,連茶也沏得這樣好。”

這話兒明着是誇,暗着卻是敲打女婿,怪他慢待了自家女兒。

魚二是個何等伶俐的人,一聽就知機,心說:丈母娘是在問罪了。

連忙賠着笑,對老婆說:“心肝,快坐下歇歇,這些瑣碎雜事,有你丈夫在哩。”

魚二娘子夾在母親與丈夫之間,這個是手心,那個是手背,都一樣心疼,哪個也舍不得為難。

依丈夫話撿了把圈椅坐下,堆着笑臉打圓場:“娘,我是你的親骨肉,親娘誇親女兒,豈不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說出去人家要笑話。這茶也不是我沏得好,是你女婿采了滿月時湖心露水,那時的水質最是清冽潔淨,所以沏出的茶也比一般的茶香些。”

李婆婆說:“你倒維護他。”

魚二娘子撒嬌道:“娘說的哪裏話,你往日裏不是常常教我'夫妻同心,其利斷金'?我維護他,他維護我,把這個家火火熱熱過起來,才好孝順您老人家。”

李婆婆“咣”地拍下茶盞,變臉色發作:“果然女兒外向,嫁了人就只顧得丈夫,不記得老母,在母親面前還要弄謊。”

魚二娘子見狀,不敢說笑,立時肅容下跪:“娘,女兒不曾說謊。”

李婆婆喝道:“該跪的不跪,你倒上趕着來跪。”

魚二心裏一咯噔,翻身撲通跪倒,恭敬道:“謹聽母親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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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婆婆冷笑道:“我只有這一個女兒,當作心頭肉一般,養得千嬌萬貴,本不肯叫她遠嫁,是她執意要嫁你,因此才不嫌你貧寒,将女兒許配給你,不圖你金,不圖你銀,只圖她過得稱心如意,沒成想你當日吹得天花亂墜,如今全然放屁!我女兒月子裏受辱時,你這個丈夫在哪裏?”

老鯉魚聲色俱厲,罵得魚二滿面羞慚。

魚二娘子想替丈夫說話,看母親臉色,怕越發激怒了母親,躊躇着不知怎麽開口。

見狀,魚大夫婦硬着頭皮出面調解。

魚大開口罵兄弟:“抛下沒出月子的媳婦,你也做得出來!混賬東西,打死也不為過!”

魚大嫂子配合丈夫,責備道:“便是要謀生計,也該帶着媳婦一道,嬌妻幼子在家中,竟也不擔心麽。”

魚二被哥哥嫂嫂數落得擡不起頭,他如今也覺得自家有錯,不該省那幾個錢,把妻兒放在老家。

于是悶聲認錯:“大哥大嫂教訓的是,弟弟知錯了,往後定然處處帶着妻兒,決不輕易遠離。”

這裏表了态,那裏魚大嫂子就有話說情:“小年輕不知事,做事也不妥貼,須得做長輩的多多提點才是,只是如今我這兄弟已然悔改了,可否請伯母原諒則個?”

親家當面,李婆婆也不好過多追究,就緩和了臉色,語重心長道:“我也不是那惡毒的丈母娘,處處拿捏女婿,只要我女兒過得好,就心滿意足,再無他求。”

魚二娘子這時才敢出聲:“娘,你女婿也不是不幹事,他把那欺辱我的賊道徒兒綁了來。”

“哦?”李婆婆生出幾分興致,問道:“人在哪裏,快領我瞧瞧?”

話剛說到這節,搖車裏突然傳出震天哭聲。

因小鶴是個小娃娃,魚二娘子總不能關犯人一樣将她關押,思來想去,把她放在搖車裏,同自家兒子睡在一處。

那搖車寬大,睡兩個娃娃也綽綽有餘,只是那小魚精——乳名叫做鴨梨兒,是個壓貍兒的意思,見突然來了個新娃娃,偏偏要來招惹。

他雖比小鶴要小個把月,到底是精怪所生,已可以翻身爬動,又吃得好睡得香,個頭比小鶴大上一半。

小鶴看鴨梨兒笑嘻嘻沖自己爬動,心中驚慌:這樣大的塊頭,若壓在身上,豈不把自己壓死?

她又爬不動,躲也躲不開。

若啼哭喚人,如今又是個階下囚,只巴望被人遺忘,哪裏還敢作聲?

眼睜睜見得鴨梨兒近了,小鶴苦着臉,閉着眼,只待泰山壓頂。

然而左等右等,總等不來。

難不成這胖小子良心發現不壓了?

她小心把眼睜開。

鴨梨兒含着手指頭,滿臉困惑,他是想爬到瘦娃娃身上,與她一同玩耍,怎麽就爬不上哩?

幼小的腦袋不足以思考過于複雜的問題,一次不成,小娃娃順從本能,再度奮戰。

這回小鶴親眼看見了,在鴨梨兒快要壓在她身上的一瞬,憑空生出一股力道,輕輕将他彈開。

小鶴睜大眼睛: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怎麽把胖小子彈開的,她自己怎麽不知道?

小鶴冥思苦想:或許我是話本裏大有來歷的仙人轉世,可以靠意念保護自己。

但其間又有一個問題:要有這個本事,自己怎麽連翻身都翻不得?

她這意念可以彈開一個胖小子,卻連手腳都控制不得?

小鶴怎麽也想不明白,索性放棄,不再去想。

鴨梨兒嘗試數次,皆以失敗告終,他就生惱,張着胖乎乎的手掌,要打這個不同自己一起玩耍的瘦娃娃。

在他胖手将要落下之時,小鶴臉上突現一張貓臉,黢黑如炭,露一口白森森的獠牙,面目猙獰地沖他哈氣。

鴨梨兒一呆,随後吓得哇哇大哭。

天,這是個什麽怪東西,兇模兇樣,好吓人吔!

鴨梨兒,貍兒壓。

邪不勝正,魚難壓貓。

古往今來,天經地義。

嗚呼,鴨梨兒終被貍兒壓!

小鶴一頭霧水,還不知發生了何事,分明看到鴨梨兒要打她,怎麽突然不打,還自己哭了起來?

聽到哭聲,魚二娘子趕忙過來,心肝肉兒的抱着兒子一通亂哄:“乖乖,你是餓了,還是尿了?快不要哭,娘在哩。”

伸手一摸尿布,還是幹的,所以只猜胖兒子是餓了。

現有客在,不好解衣裳哺乳,且幸先前備的有多的,正好可以拿來喂兒子。

鴨梨兒吃着香甜的奶水,漸漸忘了驚吓,便止住哭聲,一派安然。

李婆婆過來看孫孫,正要贊這娃娃養得壯實,卻見搖車還有一個,不由吃驚:“女兒,你是生了兩個麽,我怎麽不知?”

先前她過來看望女兒,記得只生了一個,這多的又是哪裏來的?

魚二娘子尴尬道:“她是抓來的賊道徒弟。”

李婆婆半晌作不得聲,“我聽你說賊道徒弟,還當……這麽小個娃娃,抓了她不是作孽?”

魚大夫婦看了,也說:“不可拿襁褓嬰孩撒氣。”

魚大教訓道:“賊道辱妻,你抓賊道便是,何苦對付起一個娃娃來?”

魚二讪讪:“哥哥,話說得輕巧,也要我有那個本事,那道人瞧着厲害,旁邊又有天香山那位娘娘,我不敢近前,只好抓了他小徒弟。”

魚大聞言,也體諒兄弟難處,不再指責。

魚大嫂子寬慰道:“弟弟弟妹勿怕,如今有親人來撐腰了,憑他是什麽來頭,便是天香山那位娘娘親自來了,也要講個道理,不然,就一狀告往天庭,讓天下神靈都來評論是非。”

小鶴默默聽這些精怪商讨怎麽對付自家師父,心中滿是擔憂。

便宜師父好歹也是為她才招惹麻煩,要是出了什麽事兒,她該要良心不安。

小鶴滿腹憂愁,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

魚二娘子心慈,見不得奶娃娃受罪,于是順手把小鶴也一并喂了。

吃着魚精的奶水,小鶴十分吃驚:我是她仇人的徒兒,她還給我喂奶,她好善良。

自來到這方世界,她第一口吃的就是魚二娘子的奶,心中很是想念。

一面吃,就一面沖魚二娘子笑。

衆人看得怪不落忍。

李婆婆對女兒說:“這娃娃該不是将你當作了親娘?”

魚二娘子手一頓,不知該怎麽喂了。

另一邊,一天道人也已趕到鳳尾湖,他把羊生罵了一通,不許他來,自己一個人來的。

他在湖邊思考:我直接進去,人家定要罵我,打我,說不得還要拿徒兒要挾我,不如先去看看情形,再計較怎麽賠禮道歉。

一天道人算得小鶴不該有血光之災,只是若是餓了,渴了,驚了,哭了,又該怎麽着?

總不能一日談不成,就讓徒兒受一日罪——他還不知小鶴身邊有鍋底灰一道分神,遭不了大罪。

于是搖身一變,變作一尾活潑潑的魚兒,傻頭傻腦的,往魚精宅子游去。

魚精的宅子雖在湖底,院內卻并無湖水,只是空氣濕潤,适宜居住。

一天道人游不進宅子,就在門外往裏張望。

那屋裏李婆婆魚老成精,忽地眉心一蹙,抓了把氣,往鼻間一放,斷定道:“有生人來了,聞得盡是人味!”

一時間衆人警惕:“定是那賊道來了,都仔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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