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魚大快步走到門口,探頭查看,卻只見得水波流動,石生青苔,并無一個人影。
他納悶道:“怎麽沒見着有人?”
于是四下裏張望,只有門邊角落裏有條魚,正安安靜靜縮着,魚大看他時,他就若無其事擺擺尾巴。
魚大匆匆掃過,忽覺不對,又轉回視線,定睛細瞧。
這一瞧,他就看出錯漏來,呵呵冷笑道:“怪哉,這是個什麽魚,說是鲫魚,唇邊有須,說是鯉魚,脊背發青,莫非是個雜種,才生得這般怪模怪樣?”
一天道人聽到魚大說話,就曉得自家露了馬腳。
哎呀,他只會吃魚,不會認魚,所以變得不像,遭魚精看破了。
既然如此,多留無益,他一甩尾巴,就要開溜。
魚大緊追不舍:“賊子休走。”
一個前面游,一個後面追。
一天道人再是會跑,又哪裏比得過魚大這個天生的魚精,非但甩不脫,還越追越緊。
一天道人心說:再這麽着,就要被他追到了。
他心中思量,要想個什麽方兒脫身才好。
正思量時,前面忽見幾塊巨石,約有兩丈來高,他靈光一閃,一個猛子射入石後。
魚大急急追去,方繞過去,就與一人撞個正着。
他一把抓住那人領子,喝道:“你這賊道,終是撞在我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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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卻說:“什麽賊道不賊道,你看看我是哪個。”
魚大再看,原來不是別人,是他的親老婆,他就懊惱:“娘子,怎麽是你在這裏?”
“魚大嫂子”說:“我怕你鬥不過,特地趕來幫你。”
因怕賊道走脫,也沒工夫多說,魚大急切問道:“你可瞧見賊道往哪裏走了。”
“魚大嫂子”往東邊一指,“似是往東走了。”
魚大急忙要追,擡腳時又轉頭确認:“真個往東走了,不曾看錯?”
若是追錯了,白費工夫也罷了,要緊的是放脫了賊道,多生麻煩。
“魚大嫂子”面露遲疑:“又似是往西走了。”
魚大急得跺腳:“娘子啊,到底往東還是往西,你說個明白!”
“魚大嫂子”說:“方才與你撞着,我也沒看清,不如你我各選一方,分頭去追。”
兩人說定了,魚大往東,“魚大嫂子”往西,都急急忙忙,奮力追趕。
然而魚大追出老遠,只有清淩淩水波,蕩漾漾青草,哪裏有先前那條怪魚的影子。
魚大一拍腦門,猛然想到:那道人能變怪魚,自然也能變旁的魚。
于是乎疑神疑鬼,瞧見哪條魚都覺得可疑。
遇到條草魚,他要喝問:“你是那個賊道麽?”
遇到條烏魚,他要抓來,反反複複左右觀看。
遇到條白鲢,他堵住人家去路,目光銳利,咄咄逼魚。
至于鯉魚鲫魚,更是逼視得緊,一條也不肯錯放。
一路找遍了,仍是沒找見一天道人蹤跡,不由垂頭喪氣:“那道人躲到哪裏去了,我一個魚精竟能追脫,真是丢臉。”
又希冀:“萬望我老婆那裏能找到他。”
魚大回轉身,往他“老婆”走的那條路上尋人。
這回莫說賊道,連魚大嫂子的影子也全然不見。
魚大猜想道:“莫非我老婆已抓到賊道回去了?”
這麽一想,他就高興起來,又調頭回湖底的宅院。
進門時,魚大瞧見自己老婆正手執寶劍,在弟妹旁邊說話。
他三兩步進門,問道:“娘子,你抓着那賊道不曾?”
魚大嫂子迷惑得很:“什麽抓着不抓着,方才不是只有你追了去?”
魚大霎時慌了,說:“你不是趕來幫我麽?”
魚大嫂子更是不解:“何曾趕去幫你,我怕弟妹這裏有事,一直守在她身側,倒是小叔子跟在你屁股後頭,卻又不慎追丢,因此早早回來。”
魚大此刻已經明白,頓時連聲叫苦。
衆人見他如此懊惱,紛紛追問緣由。
魚大将遇到“魚大嫂子”,并分頭追擊一事說了,言語間說不盡的悔意。
魚大嫂子惱道:“你個木頭腦袋,怎麽這樣容易上當受騙?既是後頭趕去幫你,怎麽跑到你前頭去的?也不長個心眼多問一問。”
魚大越發慚愧。
李婆婆開口勸道:“賢侄不要自責,道人狡猾,當時情勢又急,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我們這裏只做好防備,等那賊道再來,必定拿他個準!”
一家子都長記性,個個謹慎防備。
一天道人脫身後,又在那裏想招:先前是我變化錯了,所以才有破綻,這次我再變一個,一定可以瞞天過海。
他又變作一只大蝦,體态柔韌,觸須彎彎,模樣十分精神。
一天道人自信絕無錯處,這蝦他記得清楚,如今原模原樣地變化了,連須子也沒少一根。
他蕩着水波,一路又回到那處宅院。
這假蝦還特地在泥裏滾了一圈,把人味也遮掩得一絲不漏。
果然精怪都不曾察覺。
一天道人從門角鑽進,一路躲躲藏藏爬進院子。
一幹精怪都聚在正屋,他眼尖,瞧見小鶴在搖車裏躺着,腳丫子一翹一翹,似乎想動。
魚二娘子見了,把小鶴提起來看了,确認她沒拉沒尿,才重新放回搖車。
小鶴也不怕,只沖着她甜笑。
魚二娘子一顆心軟得流水一般,不由說:“待那賊道來了,索性叫他把這個娃娃賠給我做女兒,他若肯,就不再追究他的錯處。”
一天道人眉心一跳:想得倒美啊,得罪你一回,連徒弟也賠給你,要真有這樣好事,還輪得到你麽?
又見小鶴沖着魚二娘子一味傻笑,心裏百般不是滋味:我這小徒弟怕是個癡兒,人家把她擄了去,她還沖人家笑,這樣傻的娃娃,長大了可怎麽得了。
看完徒弟,曉得小鶴不曾遭難,甚至于人家還想收她做女兒,一天道人終于放心。
他調頭想要退去,冷不防魚大嫂子從裏面走出來,差點把門檻邊偷看的蝦子踩個正着。
魚大嫂子吓了一跳:“哪裏來的蝦,怎麽爬到屋裏來?”
一天道人裝傻充愣,滿地亂爬。
魚大嫂子臉色漸漸變了。
她先作不知,趁一天道人不備,拔劍亂砍。
這一劍比先前魚二娘子強上百倍,因這劍是魚大嫂子家祖傳的寶劍,鋒利無比,雖沒叫一天道人傷筋動骨,卻也使他破皮。
一天道人翻身一滾,從蝦子變回人樣,穿件破道袍,踏雙臭芒鞋,吊兒郎當,不成正形。
他也不管胳膊上被砍出的傷,嘻嘻笑道:“你怎麽識破的,我變得哪裏有差?”
魚大嫂子冷嗤道:“在我面前變蝦,還少了兩百年道行,我倒不曾見過海裏的蝦天遠地遠跑到湖裏來。”
湖蝦與海蝦差得遠,旁人或許分不清,魚大嫂子這樣的蝦精還能分不清?
也是一天道人吃了沒文化的虧,叫人家一眼看穿。
魚大嫂子招呼家人:“賊道上門找死,快快合力将他拿了。”
她自家使劍,她丈夫使刀,李婆婆拄着龍頭拐,魚二揮着開山斧,齊齊上前,要把一天道人捉拿。
一天道人不慌不忙,吸一口風,往地上一吐,剎那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
衆人皆被狂風迷了眼,都東倒西歪,辨不清方向。
待風停沙散,一天道人早已消失無蹤。
魚二娘子驚惶惶問道:“賊道走了麽,賊道走了麽?”
魚二定神道:“或者走了,或者還藏在家裏。”
于是高聲喊道:“還要仔細,看看家中是否有旁的生靈,若有,就把他捉了。”
各處都亂哄哄翻找。
魚大嫂子找着門柱上有只臭蟲,說:“這臭蟲定然是他。”
蟲兒受驚,慌忙要跑。
魚大嫂子一掌拍去,不防将蟲子拍扁,弄得一手臭汁。
原來是這是個真蟲,不是變化了的假蟲。
魚二在院子裏瞧見一條地龍,就喊:“這個才該是他。”
他一斧劈去,把條倒黴地龍劈作兩節,在地上胡亂扭動。
沒頭蒼蠅般亂了好一陣,到底李婆婆人老穩重,做了個定海神針。
只聽她厲聲道:“莫要忙亂,只要他徒弟還在手裏,就不消慌張。”
魚二娘子忙說:“女娃娃我抱着哩。”
她一手一個,左邊抱着小鶴,右邊抱着鴨梨兒,看護得十分周全。
一幹人清醒過來,說:“切勿自己慌了手腳。”
這回定下心,慢慢查找。
一天道人暗笑:看你何時找得出來。
他性情促狹,大模大樣在桌案上呆着,只看一群精怪在那裏找來找去。
找了半天,連個屁也沒找見,衆人不由灰心:“莫不是已經走了罷。”
一天道人笑也笑死:道爺在這裏哩。
又找了一會子,實在找不見,魚二就說:“恐怕真走了,不要再找,大家歇一歇,吃口茶潤喉。”
剛坐了,魚二娘子不經意掃過桌案,禁不住“咦”了一聲。
李婆婆鬼精,立刻詢問:“女兒,你是瞧出異樣了麽?”
魚二娘子素手指着案上花瓶,猶疑道:“這瓶兒裏怎麽插了四支碧桃?”
因三合道家衍化之數,她常年只供三支碧桃,而四屬不吉,絕無供四支碧桃的道理。
話音剛落,突然騰起一陣青煙,花瓶中只剩得有三支碧桃花。
魚二一拍大腿,悔道:“原來賊道還在,險些叫他欺瞞過去,方才分明找着他,卻又手慢,沒能将他捉住。”
這下還吃什麽茶,找人罷。
魚大煩躁道:“賊道千變萬化,可怎麽找才好。”
既可以變人,又可以變魚變蝦,還可以變作折下的桃花,什麽都變得,焉知他變不成鍋碗瓢盆,變不成桌椅板凳?
即便把宅子拆了,也不定能找出他來。
天大的難題擺在面前,沒有一個想得出良方。
魚二火大,在屋裏轉着圈叫罵:“天殺的賊道,你出來,咱們面對面賭鬥,不要東躲西藏,好不小家子氣。”
屋頂上傳來一天道人沒臉沒皮的嬉笑:“我不出來,出來了你們要合起夥來打我。”
“在屋頂上,在屋頂上。”滿屋子嘈嘈雜雜說道。
魚大魚二兩兄弟跳上屋頂,四處去看,哪裏有人。
魚大驚吓道:“莫非變作了瓦片?”
那豈不是要将屋頂都拆了?
魚二臉色鐵青,叫:“我把屋頂拆了也要叫他死!”
魚大趕忙阻攔:“只是猜想罷了,倘若猜錯了,不是白拆了屋子麽?”
魚二已氣得發狂:“白拆便白拆,拆壞了再修就是。”
魚大勸道:“屋頂有聲,你就拆屋頂,若牆裏有聲,難道你還要拆了牆壁?待他變作鍋碗瓢盆,你是要将碗碟都摔碎了?待他變作桌椅板凳,你是要将桌椅板凳都砸了?”
一番苦口婆心,才将兄弟勸住了。
魚二喘了兩口粗氣,又抹了把臉,把心靜下來。
心一靜,他就恢複理智,轉身跳下屋頂,回到室內,從老婆懷中抱出大氣不敢出的小鶴,走到院子裏,作勢要下狠手。
“那賊道,你聽着,若再不出來,我把你這個徒兒活活摔死,看你可還忍心!”
話音剛落,魚二自己打了個冷顫。
不知怎地,他覺得有股涼氣從懷裏的娃娃身上漫出,激得他毛骨悚然。
小鶴不知自己有貓相護,此刻欲哭無淚:完蛋了呀。
她心中拔涼拔涼,已做好魂歸地府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