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一天道人在時,羊生多少還有個規矩,待師父不在,他便是家中老大,想幹什麽幹什麽,哪怕鬧翻天也無人管束。
小鶴驀然打了個冷顫,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奇怪,為何脊背直發涼?她躺在搖車裏,心中很是納悶。
搖車吱呀吱呀地晃,不快不慢,不緩不急,讓睡在裏頭的小娃娃覺得十分舒适。
這卻是要歸功于羊生,他手裏捧着經書,心不在焉地念着經文,什麽“心神合一,氣宜相随”,什麽“天地玄宗,萬炁本根”,什麽“無癡無嗔,無欲無求,無舍無棄,無為無我”……腳下卻還記得蹬小鶴的搖車,好讓她睡得舒坦。
如此不專心,可想而知是沒有念進去的,叽叽咕咕念了半天,羊生一個字也沒記住。
倒是小鶴聽得十分認真,字字都記在心裏,仔細琢磨是個什麽意思——這可是成仙的法門,得道的訣竅,既然送到耳邊,如何能不用心?
小鶴很有志氣。
她心想:師父那樣的竟也是個山神,多的不說,我日後也做個仙女兒,端一端天庭的鐵飯碗。
人家說金碗銀碗,不如公家的鐵碗,小鶴自認是個俗物,所以心心念念的也是俗事。
等她成了仙,屆時授天祿,踩祥雲,呼風喚雨,逍遙長生,豈不美哉?
心裏想得雖美,現實卻不盡人意。
那些字,小鶴個個都認得。
合起來是個什麽意思,就全然不知。
可恨,搞那麽玄乎做什麽,連她這樣的文化人都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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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鶴鼓着臉,氣呼呼地揮舞了一下拳頭。
羊生本就漫不經心,小鶴那裏有點動靜,就立時被引過去,連經也不念了。
“小鶴,”他抛下書,很感興趣地去戳小鶴鼓鼓囊囊的臉,“你也不想聽經罷。”
或許以為小鶴同他是一路人,他歡歡喜喜地說出心裏話:“那些經書好沒意思,念得我口幹舌燥的,偏偏師父非要我念,還說我若偷懶不念,就要把我吊起來打。”
趁一天道人不在,羊生光明正大抱怨道:“師父他自己就不成器,卻一門心思鞭策我,真不是個東西,我咒他走路跌跤,喝水塞牙,一年四季,日日發瘟!”
小鶴:……你可真孝順啊,老頭兒養了你,真是天大的福報。
唠唠叨叨抱怨半天,盡情發洩了一通心中怨氣,羊生自然而然起了歪心:“今天他下山喝酒,我也偷個懶,松快松快。”
他不但不怕被師父發現挨打,還自我反省:“早該如此了,我就是老實了些,居然聽他的話念了許久的經,白白耽誤了與小鶴玩耍的時間。”
聽到這話,小鶴心中頓時有了不祥的預感。
什麽與我玩,分明就是想玩我!
她揮手蹬腿,奮力表示抗拒。
然而人小力弱,哪裏抵抗得了,被羊生一把抱起,放在膝上當作布偶一般玩起來。
羊生捏一捏腳丫。
“噫,好軟!”
小鶴在他臉上踹了一腳。
羊生不以為意,又埋在小鶴肚子上深吸一口。
“噫,好香!”
小鶴崩了個屁熏他。
羊生露出一口白牙:“小鶴,你放屁了耶!”
看他笑嘻嘻的模樣,小鶴只想把他殺了。
羊生卻覺得小鶴氣咻咻的樣子十分可愛,忍不住大大親了她一口,并感嘆:“噫,好甜!”
小鶴氣得嘴唇都在哆嗦。
這發瘟的狗東西!
因為心中十分嫌棄,小鶴大力“呸呸”,想讓羊生知曉他有多令人讨厭。
可羊生心比天大,半點不以為意:
小鶴用腳踹他,那是想同他一起玩耍。
小鶴放屁熏他,那屁也不臭,是香的。
小鶴吐口水呸他,那也是蠍子拉粑粑,獨一份的親近。
越是表示厭煩,他就越來勁,把小鶴翻來覆去擺弄,怎麽也玩不膩。
被盤了半天,快被盤出包漿的小鶴終于醒悟:千錯萬錯,就錯在不該理他,我只固守本心,不張不理不睬,看他玩得出個什麽意思。
于是閉着眼睛,假作睡覺,任憑羊生如何擺弄,打定主意不動彈。
羊生把她戳了一戳,問:“小鶴,你睡着了麽?”
他嘀咕道:“我昨晚沒睡,現在都不困,你睡了一夜,怎麽還在發困。”
戳來戳去,見戳不醒,他湊過去,在小鶴耳邊喊:“起來陪師兄玩,青天白日的不要睡覺。”
小鶴雙睫微顫,仍是不出聲不鼓氣,裝得有模有樣。
羊生暗笑:小鶴好狡猾,她裝睡哩。
眼珠子一轉,他起個壞心,從草裏捉了只豆蟲,那蟲通體翠綠,體态肥碩,身具絨毛,腹有多足,瞧着竟有幾分可愛。
手裏捏着豆蟲,羊生去逗小鶴:“我有個好東西,你看不看?”
小鶴不想看。
羊生說:“真是好東西,保管你喜歡。”
小鶴告誡自己:不要上他的當!
羊生便說:“我把它送你。”
他輕輕把豆蟲放在小鶴臉上。
倒黴背時的豆蟲忽然被捉,又忽然來了個光溜溜軟綿綿的地方,吓得到處亂爬。
臉上有東西在蠕動,小鶴忍不得,把眼睜開。
這一看,直叫她汗毛倒豎:好大條豆蟲!
沒等她反應,豆蟲突然變大,頃刻間長到丈餘長,尖牙細密,利齒森寒,十分猙獰可怕。
小鶴霎時魂飛魄散:“妖……妖怪!”
妖怪搖頭擺尾,張着嘴似要吃她。
驚怕之下,小鶴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羊生還沒來得及感慨小鶴會說話,就被她的哭聲震得心慌。
忙把幻術收了,求爺爺告奶奶般哄道:“不要哭,不要哭,那是個假的,沒有妖怪要吃你。”
小鶴眼淚飙得更是厲害。
這回不是怕的,是氣的。
實在氣不過,她攥着丁點大的拳頭,使出吃奶的勁兒去捶羊生,卻又力弱,捶也捶不痛。
原先羊生招惹她時,她想的是待日後大了報複回來,如今是一時也忍不得了,一面哭,一面結結巴巴地罵:“狗……狗東西!你……你……你發瘟!要……要被閻……閻王爺收!”
羊生一面挨罵,一面順着話兒咒得更毒:“是,我是個狗東西,我一年四季發瘟,我不得好死,要被閻王爺收了去!”
小鶴:氣煞我也!
她是想看羊生被她罵得痛哭流涕,不是想看他不痛不癢地順着她的話咒!
打也打不痛,罵也罵得不爽快,小鶴怄得心肝脾肺腎一齊發疼,幾乎要吐出兩碗血來。
老天爺,你若開眼,就發個千兒八百道雷,劈死這個孽障!
耳聽得哭聲漸弱,羊生小心問道:“小鶴,你不氣了罷。”
哭聲一頓,而後如油鍋進水,猛然炸開,小鶴蹬着腿,扯着嗓子,嚎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
羊生急得團團亂轉:這可如何是好,小鶴哭得這樣厲害,莫要背過氣去。
他心中已然後悔,方才不該手賤,用什麽豆蟲去逗弄人家,如今可好,哄不轉了。
心中慌慌亂亂的,把不大的腦仁壓榨了無數遍,想擠出個良方止住啼哭。
腦汁子快要絞盡,才想了個招兒。
往地上一滾,他變作個哈巴狗兒,圓頭圓腦,毛臉毛身,極是讨人喜歡。
小鶴看着那狗,哭聲不覺停了。
羊生搖頭晃腦,沖她“汪汪”地叫。
小鶴:好乖的狗!
她沒忍住,露出丁點笑樣。
羊生心頭一松,變回原樣,腆着臉來問:“這回不氣了罷。”
小鶴費力使喚舌頭:“給我變……回去!”
既是自家小鶴的要求,羊生沒有不從的。
他又變作哈巴狗,跑跑跳跳,做出種種令人發笑的舉止,來逗小鶴開心。
見小鶴喜歡,他還變了胖貍貓,扭臀搖尾,搔首弄姿,掐着嗓子喵來喵去。
小鶴樂得直拍手:“再……來!”
羊生變了個猿猴,醜模醜樣,屁蛋子通紅,又是耍把戲,又是拍着胸脯嗷嗷叫。
無論是天上飛的麻雀,還是地上爬的蟲蛇,他樣樣都會變,樣樣都變得像。
到後頭,他變了個俏生生的小寡婦,糟蹋面粉把臉抹白,又拿張白布把頭裹了,作出戴孝的模樣,滴淚唱道:“小寡婦,淚漣漣,失爹娘,死丈夫,苦命的兒啊,為娘的心肝肝,敢是要割肉賣血,才把你養大成人……”
他嘴裏唱着,把小鶴抱起,充作“苦命的兒”,充作“為娘的心肝肝”,扮演得手舞足蹈,興高采烈。
小鶴果然好玩。羊生如是想到。
從前沒養這個師妹時,閑時只好獨自發悶,如今有了她,比先前快活何止千百倍。
或許是玩得過于興奮,他卻沒發覺,下山喝酒的師父不知何時站到了身後。
一天道人在山下喝得醉醺醺的,回來看見院子裏一身孝的小寡婦,一時驚得酒醒。
他看了半天,羊生猶自未覺,演得十分投入:又哭“死鬼丈夫”,又哭“沒福的爹娘”,還哭“苦命的寡婦”,“造孽的孩兒”。
一天道人忍不住出聲:“好孝順的徒兒啊,我還沒死,你給我戴起孝來。”
他喝道:“小寡婦,哪個是你的死鬼丈夫,哪個是你死了的親爹,哪個是你苦命的心肝孩兒,你說!你不說,我把你送下去陪你的死鬼丈夫!”
羊生背上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