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陳唐往事之嘆銀杏

作者:鶴鳴于野

文案

蘭陵公主楊五娘是隋帝楊堅最寵愛的女兒,她的附馬柳述是隋帝最信任的臣子,柳府是長安城裏權貴聚焦的處所……然而,隋帝楊堅一夜暴斃,楊五娘的生活從此颠覆:她摯愛的丈夫于父親駕崩當晚被秘密囚禁,不久于流放途中中毒身亡。倔強剛烈的楊五娘不肯屈從于新帝楊廣的安排,苦苦追索夫君死亡背後的秘密;而她避世多年的皇姐-前朝北周皇太後、當今的樂平公主楊麗華在親見父皇屍體上的青色手印後也不得不再涉江湖,重組力量,開始追尋父親和昔日北周幼帝的真正死因……

內容标簽:宮廷侯爵 懸疑推理 宮鬥 恩怨情仇

搜索關鍵字:主角:蘭陵公主,楊五娘,樂平公主,楊麗華 ┃ 配角:宣華夫人,陳惠兒,容華夫人,蔡容華,蕭皇後,楊廣,宇文化及 ┃ 其它:

☆、英雄遲暮

“畜生!”

一位身着華麗、形容枯槁的老人從床上奮力撲向跪在床旁的青年男子。

枯瘦衰敗的老人-他曾經高大熊健的身軀已被病痛消磨得瘦骨嶙峋,他曾經如鷹鳶般明亮、鋒利的雙眼已渾濁、暗淡,但他還是拼盡全力向那男子撲去。

遲暮的英雄更無法容忍自己的女人被人欺辱。

因為他是一代天驕、開國之君楊堅。他從宇文家族奪取了江山,打敗了北方彪悍的突厥和南陳、西梁,一手開創了開皇盛世。他這一生在陰謀詭計中打滾,在萬裏沙場上縱橫,有多少英雄敗在他的權謀之下,多少人頭墊在他的寶座之下?他談笑中殺人,翻手可覆雲。他一瞪眼,人人發抖。

他雖然可以讓侍衛來收拾這個孽畜,但他是個男人,是男人就得用自己的雙手來洗刷這份恥辱。

所以他奮力一撲。

他知道那男子一定會吓得簌簌發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的寬恕。

因為那是他的二子楊廣。楊廣是他的皇後獨孤氏最喜愛的兒子,因為他長得最似楊堅年輕時,對父母最為孝順恭敬,生活最簡樸,感情最專一。

獨孤氏最欣賞二子楊廣的是他的不好女色,最痛恨長子楊勇的便是他的姬妾成群。她一力主張廢掉長子楊勇的太子位而改立二子楊廣。

他的每一句訓導楊廣都會誠惶誠恐地牢牢記下,都會不折不扣地嚴格執行。

他無法想象楊廣競敢非禮他的愛妃!他顯然被楊廣的無法無天氣得發瘋了,氣到完全忘記自己是個纏綿病榻的病人,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而他的愛妃陳惠兒正跪在床的另一邊哀哀哭泣。這女子眉如青黛、眼似秋水,縱是不言不語也有一番輕愁在眉頭。她一身素淨青衣,晶瑩的淚水挂在如玉的面龐上,如梨花帶雨,楚楚動人。

她本是南陳的寧遠公主,陳宣帝最寵愛的女兒,陳後主最喜愛的妹妹,南陳最美麗的兩個女人之一;她曾是隋朝的戰俘,大業宮掖庭局裏卑賤的奴婢;她亦是獨孤皇後逝後楊堅最寵愛的兩位夫人之一。

她已不再年輕,但她的肌膚依然白膩如雪,她的眼睛黑亮幽深,眼波流轉時,蘊含了無盡的柔情、關切、和同情;她凝神注視你時,即使沒有一言一語,你也明白她已知曉你所有的悲傷哀痛,你會相信,她将因你的歡悅而喜悅,将為你的悲傷而憂愁。她的聲音依然清脆宛轉如少女,她的話語裏卻充滿了成熟女人對世事人情的通達了解。

她的美麗如一枚陳年的古玉,歲月的流逝令其光華內斂,造就了那份難得的溫潤剔透。

此時她正充滿感動地看着這位垂垂老矣的君王為着她而雷霆大怒。她知道象她這樣美麗得令人心醉、柔弱得令人心痛的女子的衷心感激能夠打動所有的男人。

她最好的年華雖然逝去,但她對男人的了解卻是登峰造極。

她的淚水止住了,她如羚羊般美麗的雙眼靜靜看着這一對父子:她的眼神滿是悲哀,但她如此渺小脆弱,她實在是什麽都做不了。

她一點也不擔心老人,因為這個老人才是這個強大帝國、這座恢弘宮殿的真正主人。老人的憤怒只是一個信號,馬上就會有人出來替他執行他的意願。

大寶殿裏靜悄悄的。大寶殿裏通常都是靜悄悄的,但是這裏永遠有人在陰暗處默默守衛,你雖然從來見不到他們的人影,雖然這座大殿經常寂靜得能聽見針落地時的聲音,但即使這樣,他們也一定在某個角落裏靜靜守候着。

只要楊堅一聲令下,他們便會從你想也想不到的黑暗處躍出,一絲不茍地執行他的命令。

所以在他奮力一撲的同時,也高聲大喊了一聲:“來人!”

陳貴人優雅地揚了揚頭,她的眼神帶着一絲笑意淡淡掃過那立着的高大身影,她的眼角甚至看到了大寶殿外絢爛的晚霞。

天色已近黃昏,一片蒼茫,窗外的一角雖然仍留存着一片濃豔的紅色,但這片紅正快速地濃縮,越來越小,越來越紅,紅到幾近滴血。

夕陽下,有六個黑衣人正風馳電掣般地朝廢太子楊勇的府邸奔去。這六人是皇上最隐秘的一支力量 ,只有在生死關頭才會被動用的最後一支隊伍。

此時他們中的一員正貼身藏着皇上的密诏。

黑衣、蒙面,兩人一組共三組,一致的步伐、一樣的身影,這六人看上去就像兩道黑色閃電在黃昏中穿梭。

突然,六人停住,在前方不遠處,十餘人正森然站立:他們也是一身黑衣,手中的鋼刀在餘晖中閃耀着冰冷的寒光。

他們的手都很沉穩有力,他們的眼睛陰森無情,他們一看就是殺人如麻的高手,他們盯着這六人的神情就好像一群餓狼在打量着幾只肥羊。

他們的眼睛突然瞪大,因為驟然間,滿天星雨撲面而來,他們中眼神最利的幾人依稀發現這六人中只剩下最前面的一組兩人。在這滿天的暗器出手的同時,第三組的兩人已由第二組兩人的肩頭躍上旁邊的高牆,而第二組的兩人亦以同樣的方式以第一組的兩人為跳臺躍上高牆。

他們的使命是送信,不是送命,所以他們選擇了留下兩人,其餘的人繼續剩下的行程。

電光石閃間,那四人的身影已遠去,而剩下的兩人随着滿天星雨撲入這十幾人中。

大寶殿中,陳貴人突然感覺到了一道灼熱的目光,她發現大殿裏依然靜悄悄。她茫然四顧,看到楊堅已經倒在了床上,像一條擱淺的魚一般在呼呼喘氣,然後她看到楊廣。

楊廣看了看窗外的那抹紅,然後看了看她,然後溫和地笑了笑。

她的心剎那間如堕深淵:人哪裏去了?那些暗衛哪裏去了?

但她還是神情哀戚地上前,輕輕扶住老人,像一個最賢惠的妻子一樣溫柔扶起自己病弱的丈夫。

老人的頭低着,他一向整潔的鬓發散落在額前,遮住了他的臉,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從喉嚨裏發出沉悶而壓抑的赫赫聲,像一只囚于牢籠的的猛虎的□□。

他突然一把推開陳貴人,他渾濁的雙眼燃起了熊熊怒火,他的眼神充滿惡毒的厭憎,他指着她嘶啞地罵道:“你這個水性楊花的賤婦,你給我滾!”

陳貴人驚呆了,轉眼間,她不再是那個高貴優雅的寵妃,她不過是個受盡欺淩卻無處伸冤的可憐女子,她的淚水漸漸溢出,她拼命睜大眼睛,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将淚水忍在眼眶裏。

這樣的脆弱,又這樣的堅強,連楊廣冷漠陰森的臉上都浮出了一絲恻隐。

陳貴人的淚水終于還是滾落下來,她突然立起身來,掩面而逃。

她實在是傷透了心,就算要哭,她也不願讓這個老人看到。

楊廣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随着她踉踉跄跄的身影。他對女人很有經驗,所以他很清楚她的腰肢還很柔軟,她的雙腿一定還緊致有力,她的背影充滿悲怆,但哪一個成熟的女人沒有悲哀?

悲哀只會令她們的美麗更顯神秘、幽深。

“我知道她是一個很有味道的女人。”楊堅已經停止了喘息。他安靜地靠在龍塌上,神色安詳地說:“但是你不應該被任何一個女人迷住。對于一個君王,再美的女人也不過是道可口的點心。”

楊廣微微一笑,恭敬地回道:“兒臣記住了。”

楊廣年方三十,高大挺拔,豐神俊朗,他的嘴角永遠含着一絲淡淡的微笑,他的臉上常常是春風和煦。

但此刻,他的眼神陰狠毒辣,冷若冰霜。

楊堅疲倦地點點頭,閉上眼輕輕說道:“朕累了,你下去吧。”

父子永遠是父子,做兒子的哪怕犯下天大的錯誤,只要他誠心認錯,做父親的終究會原諒的。

但兒子呢?

“為什麽?”

楊堅的身軀微微一顫。

“為什麽?你讓柳述做了什麽?你送出去的密诏究竟寫了什麽?”

他睜開昏花老眼,冷冷地看着兒子:“你想多了。你把柳述怎樣了?朕告訴你,他不過是來陪朕閑聊了一會家常。別忘了他是阿五的丈夫,連阿五你也不打算放過嗎?”

阿五-蘭陵公主楊五娘此刻正在柳府的那棵古老的銀杏樹下徜徉。這棵老銀杏據說已有幾百年的歷史,高幾十米,斑斑駁駁的樹幹要好幾人才能合抱過來。

這棵樹是柳氏夫婦的最愛。附馬柳述愛它蒼勁挺拔,骨格清奇,楊五娘愛它葉片玲珑奇特,翩跹若蝶。

夕陽的餘晖透過古樹層層疊疊的遮掩在楊五娘的臉上塗鴉着,楊五娘有些不耐煩地向門口方向又望了望,嘴裏不滿地嘀咕着:“父皇也真是,都這麽晚了還不讓柳郎回家!有什麽事不能讓二哥做呢?”

她旁邊的貼身侍女阿巧不由偷偷一笑,小聲提醒道:“附馬爺再三囑咐過了,不能再‘二哥二哥’地叫了,要叫‘太子殿下’!”

“咳,二哥不在乎的。柳郎太小心了。也是,父皇最近龍體欠安,肯定是二哥在料理一切。哼,我明天一定得去說說他!”

她伸手扯下幾片銀杏葉,淘氣地放在眼前看日漸西下的太陽,又無聊地扔在地上:“算了,一個人,一點意思也沒有!”

“唉,在公主眼裏除了附馬爺,別人都不算人了!”

蘭陵公主停住了腳步,她昂着頭想了想,笑嘻嘻地瞥了那丫頭一眼,不置可否。她向大業宮的方向凝目注視,心裏嘀咕着:柳郎啊柳郎,天色将晚,怎麽還不歸來?

作者有話要說:

☆、反戈一擊

夜□□臨,窗外的那抹紅光愈來愈淡,只能勉強将天色染出一縷縷慘淡的桔黃。暮色将合,黑暗如決堤的洪水般從遠方氣勢洶洶地殺來。

那條通往宮外的秘道上不斷有人倒下,地面卻依然幹淨。留下來的兩人,一人手握長鞭,一人手持軟劍,長鞭揮去必有慘叫,但慘叫戲即刻被軟劍截住。

鞭揚,人倒。人倒,劍到。劍到,人亡。

他們的動作沒有任何花招,快、準,一鞭抽倒,一劍封喉。

那鞭如此之準,那劍如此之快,屍體還未倒地,劍已指向下一個。

所以壓根沒有鮮血濺出。

這十餘人還沒來得及組成陣勢就已被二人沖散。

突然一聲哨響,剩下的幾人不顧一切地向兩旁滾開,一鞭一劍前除了屍體就是空地。

但他們的眼中卻露出了恐懼之色。

因為在二十步之外已排列好了兩組共二十人的弓箭手,箭在弦上,弦已拉開。

他們的眼前是滿天箭雨。

夕陽且戰且退,大寶殿裏華美的雕梁、精巧的家具、價值□□的古畫已逐一被黑暗吞噬,只餘一些金銀器皿還在餘晖中閃爍着幽光。

還是沒有一人出現。

老人平靜地注視着兒子,等着他的回答。他的眼中有一絲悲哀,也有一絲希冀。

就算他對天下人無情,阿五?阿五于他總是不一樣吧?

那個從小黏着他,一有麻煩就拼命向他奔來的阿五在他心中總還有些份量吧?

“阿五聽話,兒子怎會虧待她?”楊廣的眼中也不由浮出一絲暖意。

阿五?阿五總是不一樣的。就算柳述該死,阿五總還是他想護佑的幼妹。

老人眼中的微弱光芒黯淡了:阿五聽話?阿五會聽話嗎?

楊五娘在房間裏彈了一會兒琴,看了一會兒書,又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阿巧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只覺得頭都給她轉昏了。

楊五娘噗嗤一笑:“阿巧,你是我的人,還是附馬爺的人”

阿巧吓得一激靈:“公主,奴婢當然是您的人,可附馬爺再三交待過了,他當差時,您千萬不能再去找他!”

“哼,本公主去監察臣下辦差,難道還要他批準不成?”

這話阿巧不敢駁,她只敢嘟着嘴在一旁小聲嘀咕着:“您那是監察?您那是去給他添亂子!瞧誰對附馬爺有半分不敬您都要光火,就不想想回頭附馬爺該多麻煩?”

蘭陵公主不是不講理的人,但她出了名地護短。

而且不是一般的護短。她見不得別人對柳附馬有半分不好。有幾次柳述下班晚了,她跑去探望,結果正見柳述在那與人争論。

柳述這人也是出了名的剛正直爽,仗着自己家世好,有才幹,得皇上信任,從來都無所顧忌。

滿朝文武中就沒有他不敢得罪的人。楊素專橫跋扈時,人人噤若寒蟬,只有柳述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皇上跟前彈劾他,直鬧到他漸失聖心。

但百官沒想到的是,他的夫人蘭陵公主更是一個烈性子。

她一見柳述吃虧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将對方訓了一通,人家的臉給氣白了,但她夫君的臉卻給羞紅了。

從此嚴令禁止她再去探班。天大的事也得等回家再說。

楊五娘聽說那個年邁的張尚書被自己氣病後,也覺得過意不去,她并不是一個侍強淩弱之人,只是見不得自家夫君吃癟。用她的話說就是:“我寧肯自己被人欺負了,也見不得柳郎被人欺壓!”

可誰又曾欺負過她?誰又敢欺負她?

好在她的父親是個通情達理的好父親:皇上不但好言寬慰了張尚書,還尋了個機會賞賜他。

多體面、多風光!

因此張尚書對他們夫妻二人不但前嫌盡釋,見了柳述還頗有幾分感激:“柳尚書,伉俪情深,伉俪情深啊!無妨,無妨!”

當然無妨,如此輕松的晉身之道,真是!

柳述只有回家再次重申不得讓公主去探班,如果實在攔不住,就去請柳嬷嬷來。

柳嬷嬷是從小服侍柳述的老人了。柳府上無長輩,柳嬷嬷的地位就分外尊貴。她也是個混成精的人,這柳府除了柳述本人,也就只有柳嬷嬷能勉強與公主過上幾招。

其餘的人,哪是公主的對手?

所以阿巧趕緊向一旁的小丫頭小娟使了使眼色。

“站住!”楊五娘一聲怒喝:“小娟,你鬼鬼祟祟的,想去幹什麽?”

“阿巧!”她沉着臉喝道:“你給本公主好好問清楚了!我出去片刻,回來再問你!”

她風一般地從她們身旁掠過,只留下兩個目瞪口呆的小丫頭面面相觑。

今天該輪到哪個大臣倒黴了?

夜色蒼茫,夕陽的燦爛已渺不可尋,一輪淡薄的彎月在天邊悄然升起。

今夜将是繁星滿天?還是月朗星稀?

大寶殿內,老人慢慢合上了眼睛,他靜靜地躺着,仿佛陷入了沉睡。他身上懾人的光芒已經褪去,這一刻,他看上去不過是個老人,一個病弱衰敗的老人。

不管他曾經有過怎樣輝煌的過去、曾經握有怎樣滔天的權利,此刻他不過是個孤苦伶仃的病弱老人。

除了這個想要他命的兒子,他身旁空無一人。

而這個兒子正靜靜打量着他,面無表情。

他突然冷冷一笑,刻意壓低的聲音像響尾蛇的吱吱聲一樣在空曠的大寶殿裏響起:“父皇,我可以不計較密诏,我也可以放過柳述,讓阿五和她的心上人繼續他(她)們神仙眷侶的生活。但那個秘密,那個寶藏的秘密您還想瞞到什麽時候?”

老人的心不由緊了,他可以不計較密诏?他怎麽可能不計較密诏?

除非他已穩操勝券。

夕陽,如火的夕陽,在大兵壓境的黑暗面前仍在全力燃燒着的夕陽,如此不屈不撓,又如此悲怆凄厲。

第一組的兩人已經倒下,但另外兩組的四人已逼近皇宮的外牆,只要翻過這座牆便是宮外。

城牆寬約十米。他們的行跡既已暴露,這十米寬的牆道裏就一定藏有伏兵,只要他們的腳一落到牆道裏,便必死無疑。

唯一的生機是他們能飛越這十米的距離,直接到牆外。

不過就算他們能僥幸殺過這十米的生死線,宮外也早有埋伏:30米的距離處,弓箭手已排好了陣勢。

左衛率宇文述和尚書楊素在大興宮的最高處-望雲亭遙望着這一切,兩人都一樣的高大魁梧,都一樣久經沙場,凝神駐目時,都一樣有着一股騰騰殺氣。

這是征戰多年、于累累白骨上磨砺出來的殺氣,既算是養尊處優多時,這股殺氣也不曾褪盡。

但兩人又截然不同:宇文述沉默陰戾,如深山老林裏盤根錯節的老樹,你雖能看到郁郁蔥蔥的華蓋,卻絕想象不到他的老根是怎樣掙紮着滲透了每一條縫隙、汲取了每一點水份和養料才支撐了這樣的華枝春滿。

一個出身為奴的賤民是怎樣從最低層爬至最高處?這其中一定有着許多悲慘難言的苦楚、有着許多驚心動魄的奮争。

但他如不語,你又怎知道?

除了景仰、除了感嘆、除了敬畏,又有誰敢去一窺究竟,探尋那成功後面的秘密?

楊素則風流倜傥、神采飛揚,如皎皎明月。他是白楊叢中最挺拔茁壯的那棵,是世家士族精心培養出來的精英中的精英。他幼時也曾貧困失意,但這點挫折正如成就良材的風霜雪雨,只令他更加出類拔萃。

所以楊堅會将他引為心腹,獨孤皇後會将他視為自己人,楊堅會令他一手操辦愛妻獨孤皇後的身後事,并大加贊賞。

這兩人是大隋朝最優秀的将帥,也曾是楊堅最信任的左膀右臂。這江山本是他們追随楊堅一起打下,他們曾經肝膽相照,生死相随。

為何他們會選擇背棄舊主,反戈一擊?

楊素瞧了瞧眉頭緊鎖的宇文述,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道:“宇文兄,你盡管放心,這一次是百密無一疏,這剩下的四人是絕不可能逃脫了的。”

楊素已是白發蒼蒼,宇文述正當盛年,權傾朝野的楊素肯屈尊纡貴地喚他一聲“宇文兄”,自然是因為宇文述與楊廣是兒女親家,而今晚之後,楊廣很可能就是大隋朝的皇帝了。

舊主已然老矣,如西山之落日,搖搖欲墜;新帝正當盛年,如朝陽之初升,噴薄欲出。

良禽擇木而栖,君子順勢而為。他們固然是隋朝的開國元勳,卻也曾是北周的良将功臣。從北周到大隋,從楊堅到楊廣,哪一次的變遷不是腥風血雨,不是命懸一線?

楊素心裏默默嘆了口氣,眼角冷冷瞟過面沉如水的宇文述,又将目光投向了那遠處的四道身影。

一致的步伐,一樣的身影,兩道黑色的閃電箭一般地射向城牆。

楊素不由笑了:“宇文兄真是神機妙算,這南城門處陳兵最多,他們真要成了甕中之鼈了!”

宇文述的眉頭卻皺了起來:“這四人為什麽會選擇這個方向上牆?難道他們會想不到這一定是伏兵最多的地方嗎?”

今晚之戰,只能勝、不能敗,這個時候送出的密诏最可能的便是傳位楊勇。這樣的密诏到達楊勇手中,楊勇再與手握重兵的楊諒彙合,那麻煩就大了。

楊堅啊楊堅,真不愧是一代枭雄,哪怕到了最後關頭他也必定留有後着。楊廣費盡心機也未能讓皇上殺掉楊勇,同樣,他們百般阻撓也未能削弱楊諒半分兵權。楊勇留守長安,楊諒盤踞華北,一旦事發,兄弟倆相互呼應,楊廣只能束手就擒。

四道黑影已如壁虎般逼近了城牆的最高處,城牆裏銀閃閃的刀劍正肅然靜立。

只要他們的足跡一出現,這些刀劍就會形成一張彌天大網,将他們牢牢套住、無情絞殺。

但此時,天地間一片肅殺沉寂。

作者有話要說:

☆、美人容華

暮色四合,最後的光明在且守且退中消耗怠盡,空蕩蕩的大殿安靜得象一座巨大豪華的陵墓,沒有燈光,沒有生氣。

一片令人絕望的昏沉黑暗。

老人突然長長嘆了一口氣,他溫和地問道:“阿廣,你都聽到了些什麽?”

楊廣跪了下來,他擡起頭,目光炯炯地盯着老人:“兒臣聽說您有一副藏寶圖,是來自西周的寶藏。您為什麽從來沒有告訴我?”

老人睜開眼睛,他昏花老眼中帶着一絲明顯的嘲諷,他微微一笑:“你說的可是《八駿圖》?哼,那只是個傳說,而且是個流傳已久的傳說。如果朕真的擁有這個寶藏,這麽些年何苦如此節儉?”

獨孤氏最愛楊廣的不蓄姬妾,楊堅最愛楊廣的質樸節儉。楊勇永遠是華衣美服,楊廣常常是一身素衣。

所以老人最後痛下狠心,将楊勇廢掉,改立楊廣為太子。

楊堅瞟了一眼楊廣身上質地精良、價值不菲的長袍,體貼地說道:“不過現在國家已經富強,你倒也不用苛刻自己了。”

“那父皇為什麽要将這個秘密告訴楊勇?”楊廣冰涼的眼神在夜色中忽閃忽閃,象毒蛇吐信,令人發寒。

他的嘴角卻還是含着一絲淺笑。

楊堅搖了搖頭,苦澀一笑:“你才是我欽定的太子,馬上就要承擔這個天下、承擔這個家族的繼承人!我已是瀕死之人,還有什麽需要隐瞞的?”

“這一切究竟是誰對你說的?此人居心叵測,你萬萬不可輕饒他!”

他的眼神越來越鋒利,他原本衰敗的身體裏重又煥發出一股懾人的霸氣。他耐心地等待着兒子的回答。

楊廣遲疑着,卻沒有應答。

老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我時日無多,也無力追究了。但無論此人是誰,你都切切不可留他。”

他慈祥地看着他,循循善誘地說道:“阿廣,你想想,如果此事為真,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險;如果此事為假,此人敢撒如此彌天大謊,可見圖謀甚大,你更要趁早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啊!”

他當然想到此人一定是楊廣極為信任之人。他心裏雖然恨不得馬上知道此人底細,卻只字未提。

他只是象一個慈父般耐心細致地向兒子陳清厲害,卻又開明地将最後的決定權留給了兒子。

他滿意地看着楊廣臉上的猶疑,他知道一顆猜疑的種子已經種下,假以時日,這顆種子一定會開花結果。

而那一定會是一枚劇毒的果子。

老人伸出手來向男子致意。男子遲疑片刻,溫順地俯身過來。老人慈愛地撫摸着男子的頭,喘着氣溫聲說道:“阿廣,這大好江山就交給你了,你要努力、珍重,莫讓我失望,莫令你母親蒙羞。”

那一抹紅終于完全消失,夜色籠罩,象一只傳說中的上古神獸般将天地間的光明都吞噬了。

此刻,那四人已經到了城牆最高處,宇文述和楊素都不由站到了望雲亭的最外緣處,極目遠望。

突然第二組的停下,雙手成托;第三組的兩人一躍而上,立在第二組的兩人手上。

第二組兩人将雙手往上奮力一甩,手上的兩人如大鳥般飛上高空,轉眼間便飛越了這十米的生死塹壕。

宇文述不由“哎呀”一聲驚叫,楊素也不由大驚失色地說道:“還好,還好牆外還有弓箭手。”

牆外的弓箭手訝然看着飛向天空的兩道黑影,一聲令下,他們的箭已搭在弦上,弦已拉開,他們的目光都轉向了前方。

這兩道黑影墜落地面的瞬間就是他們死亡的時刻!

長安城裏,星星點點的燈光已經燃起,勞作一天的男人們都回到了家中,家中燈火已經點燃,女人們溫柔地笑着,一邊呵斥着還在打鬧的孩子們,一邊匆忙端上早已備好的晚餐。

但大隋朝裏最尊貴的大寶殿裏,現在依然一片漆黑。

一點燭光終于自門口緩緩進來。

殿堂裏一片靜寂,這一點昏暗的燭光搖曳着撕開大殿堂裏的黑暗,依稀照見偌大宮殿的富麗和雕欄畫棟的精美,也照見了伏塌哀泣的孝子和氣息奄奄的慈父。

燭光停住了,一切仿佛都靜止了。楊廣的頭依然伏在床上,老人的手依然放在他的頭上,老人的雙眼依然微微閉着。

只是多了一點燭光如豆,和一個持燭的女子。

持燭的女子長相甜美嬌憨,她的皮膚像緞子般的在燭光下發光,她大而圓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黑白分明,不摻一絲雜質,她的笑容像嬰兒般的純真無邪,讓人一見忘憂。

她全身上下一身白衣似雪,卻沒有一件珠寶首飾。因為她本就是來自山林的精靈,清秀靈動,不染塵埃。

這是皇上最寵愛的蔡美人蔡容華。陳貴人在宮中浸淫多年,也只有在獨孤皇後去世後才得寵;蔡榮華雖然入宮得晚,但一進宮便牢牢抓住了皇上的心,從此與陳貴人平分秋色。

老人總是偏愛天真無暇的年輕女子,總是不自覺地沉溺于她們身上的青春光華和無窮活力,迷戀這些久已逝去卻又令他們分外懷念的氣息。而位高權重的老人會特別喜歡那些成天笑眯眯、仿佛對一切都很滿意、很滿足的女孩子。

因為榮華富貴已無法令他們重拾往日的雄風。

蔡美人輕輕走到床前,滿意地看了看皇上,笑着說道:“皇上,您瞧上去好多了。”

老人的手從楊廣的頭上無力地垂下了。誰都知道他看上去不好,一點也不好。他枯瘦的手微微顫抖着,這雙手曾經在這個女人如玉的軀體上游走揉捏,這個女人甜美的笑容、無邪的大眼曾令他放下一切戒備,她的第一夜雖然驚慌得簌簌發抖,卻帶給了他無上的快樂。

他現在才想起,這個女人是宇文述送進宮中的,而宇文述是楊廣的兒女親家。

那是哪一年?這一切是從何時開始布局?

他當然也想到今天的一切都與這個看似純真的女子難脫幹系。

蔡美人又笑吟吟地說:“皇上,太子怕那些暗衛打擾您的休息,已經将他們都送走了。”

送走了?送去哪裏

“當然是送到您的陵墓裏去了。您去了那邊也需要他們的。您看,太子真是至孝,替您想得多周到啊。”

“還有陳貴人也去了。陳姐姐哭得真可憐。”

燭光下的君王面無人色。他的生氣仿佛已經消逝,如今躺在上面的不過是個尚有氣息的活死人。

如今他的暗衛已被悉數拔去,他最心愛的兩個女人,一個香消玉殒,一個不過是兒子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細作。

他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雄鷹,身姿再挺拔,也不過是個笑話了。

但他卻淡淡說道:“很好。但陳貴人就不必去皇陵了,不過一月有餘沒召她侍寝就耐不住寂寞,這種女人活該喂亂葬崗上的野狗,太陵是絕容不下這等不潔之人!”

他的聲音雖然平淡,說的卻是極惡毒殘忍之事。

燭光輕輕一抖,蔡美人的臉在燭光下倒顯得白了幾分。

君王無情,陳貴人的今天是否就是她的明天?

這嬌嫩迷人的千金之軀有一天會成為野狗搶奪的口糧?

“你是一國之君,切記女人只是點心,淺嘗辄止,千萬不可動心。”

“你一向做得很好,我很放心。”

他的眼睛再一次地閉上了。是因為剛才這番話已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還是因為他不想再見這一對狼狽為奸的男女?

所以他沒有看見蔡美人臉上一閃而過的驚疑、警覺;他沒有看到蔡美人臉上的笑容更加甜美動人。

她深情款款地凝視着楊廣。

他卻壓根沒有擡頭。

老人的眼睛微閉着:能做的他都已經做了。雖然先機盡失,但他總算在最後關頭發出了致命暗器。

他知道這暗器已成功命中這狡詐如狐的二人,将他們原本堅固密實的聯盟撕開了一道裂縫。這道裂縫會越來越大,直至成為壕溝将他們隔成敵我雙方。

他所有的希望,都在那已經離去的六個暗衛身上了。

可惜了柳述。

唉,可惜了阿五。

大業宮的清陰閣地處偏僻,幽靜清雅。院外載滿了挺拔秀麗的青竹和郁郁蔥蔥的大樹,院裏卻有些破敗了。

雜草叢生,野花滿地,正兒八經的花花草草反倒枯萎凋謝了。

院門口閑閑散散地站着幾名侍衛,這幾位侍衛雖然是全副武裝,神情卻有些疲沓閑散。看來這院中是禁锢了什麽人,但也未必見得是多重要的人物。

院子裏冷冷清清的,既看不見人,也聽不到聲響,轉到後院,便可看見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和一片小小的竹林。

竹林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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