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一間極清雅精致的木屋。這木屋以前是用做茶寮的,屋子的正中央擺有一張長榻,可坐可卧,仰頭見池水粼粼,低頭見月光如霜,閉上眼可聽風吹竹葉,沙沙作響。

門口的篇上題着三個字:聽竹齋。

風清月朗時或坐或卧此處,或賞月飲茶,或閉目聽竹,該是何等潇灑惬意?

但若加上幾個披盔戴甲的兵士,就有些大煞風景了。

所以枯坐在茶寮裏的柳述就有些心不在焉。自打被請進了這清陰閣,他就一直皺着眉倚在榻上,陷入了沉思。

他不曾驚惶失措,也不曾憤然抗争。當他被楊廣的親信宇文化及攔住時,他只是悵然若失地嘀咕了一句:“阿五該急了。”

然後就靜坐深思至今。

他的心中是有着極大的困惑?極大的決策?還是被吓傻了?

在這靜寂的夜晚,他急躁的妻子正坐着馬車前來尋他,她皎潔白皙的面龐上帶着憤憤的不滿和深切的關愛,她已下定了決心今天不管是誰拌住了她的柳郎,她都絕不客氣。

反正一切有父皇兜着。

而他也終于輕聲長嘆一聲,在月光下舒展了眉頭,默默看向窗外的夜色。

作者有話要說:

☆、報喪鐘聲

望雲亭,宇文述和楊素的眼睛都瞪大了,他們現在才明白這四人為什麽選了伏兵最多的南門。

因為空中正刮着東南風。

那飛躍在空的兩人背上突然生出兩扇翅膀,人借風勢,風助人力,倏忽間兩人已如鹞子般扶搖直上,迅速地飛出了包圍圈。

而牆上的兩人已如貍貓般一躍而下,隐入黑暗之中。

這六人雖然單個說來都不算頂尖高手,但難得的是心意相通、目标明确,以最少的傷亡達成目的後就全身而退,杳無蹤影。

他們得到的命令是送信,不是送命。

楊素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暗道:“楊堅啊楊堅,你真不愧是天縱英才。幸好……”

幸好再偉大的英雄也敵不過歲月。

而遲暮的英雄,往往有着比普通人更深沉的悲哀。

大寶殿裏,那甜笑着的白衣女子仍在輕言軟語:“容華知道皇上一向不在乎女人,但您一定在乎您的兒孫們。漢王那,您召他入京的密诏這兩天也該到了。”

老人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他睜開雙眼,死死地盯着楊廣,他的眼睛裏充滿了憤怒、悲哀,還有一絲強壓的懇求。

楊廣低着頭,沉默不語。

蔡美人又甜甜地笑了:“皇上,您放心,太子手足情深,只要您将寶藏的秘密說出來,太子一定會讓他們頤養天年的。”

突然隐隐傳來腳步聲、喧嘩聲,然後“砰”地一聲巨響,虛掩的大門被撞開,一條大漢手持巨斧沖将進來,嘴裏大叫:“皇上,臣保駕來遲!”

老人渾濁無光的眼睛突然變得如鷹隼般的鋒利,他一咬牙,再一次奮力從床上躍起,枯枝般的雙手閃電般向楊廣脖頸抓去。

這一手鷹爪功楊堅浸淫多年,一抓下去,不死即傷。他雖然病弱,卻絕沒有看上去的那樣脆弱,他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他能一擊而中。

他的眼睛燃燒着熊熊怒火,他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鐵馬、快意沙場的壯年時代,回到了他一呼百應、威震天下的輝煌年代。

他聽到大漢雄渾有力的怒喝聲,看到一條條的身影向大漢撲去,他看到鮮血四濺,聽到痛苦的□□在四處響起。

他已然凝滞衰竭的血液被這喧嚣重又燃起,他感覺到生機回歸,久違的活力重又滾滾而來。他看到了楊廣眼裏的驚訝和驚慌。

這一抓凝聚了他畢生的功力和心血,只可勝、不可敗!

黑夜中那化為鹞子的兩個暗衛已回到地面,繼續向着楊勇的府邸方向狂奔。

他(她)們在宮中潛伏多年,日子長久得連自己都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他(她)們本是皇上暗藏手中的最後一記殺手锏,不到萬不得已,不是生死攸關,絕不會動用。

一旦啓動,他(她)們便一定會勇往直前,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至死方休。

他(她)們收到的指令是将這密诏送到廢太子楊勇手中,那麽哪怕楊勇府上已是刀山火海,他們也得去闖一闖了。

楊府的燈已經燃亮,大門如往常一樣關着。自從皇上病重後這扇門便經常關着。

門可羅雀。從楊勇被廢的那一天起,這門前就鮮有人來。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但正對大門的大殿前,弓箭手已經站好,在他們的身後,是手持鋼刀的刀斧手。

而在裏面的大堂裏,白幔已經挂上,靈牌已經豎好,靈堂中一具孤零零的棺材裏躺着的是楊堅的長子、廢太子楊勇。他昨夜便接到了皇上的密诏和一杯毒酒。

密诏是假的,毒酒卻是真的。

秘不發喪只是為了消滅皇上最後的底牌。

而這張最後的底牌正追風逐電般地沖向這重重包圍。

楊堅枯骨般的鷹爪風馳電掣般地向楊廣白嫩的脖頸抓去,此時所有的聲音均已消失,他只聽到這一抓帶來的虎虎風聲。

此時,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突然一團柔軟朝他懷中撞來,一雙柔弱無骨的嬌嫩小手靈巧有力地抱住他的腰肢。這雙手曾無數次地緊緊環抱他,令他感受到作為男人的雄壯有力。

他的動作下意識地停滞了一下。他的頭腦雖然冷靜如鐵,但他的身體卻無情地背叛了他。他的身體不過微微停頓了一下,但這一下足以改變歷史。

因為他突然感到腰部一點刺痛,如毒蛇之吻,輕微卻有效。他蓬勃的去勢立即被打斷。

然後他看見一只沉穩的大手從他眼前閃過。那只手牢牢鉗住了他的脖頸,令他所有的力氣倏忽消失。他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他緊緊盯着眼前那張陰鸷的面容,他被掐住的喉嚨中擠出幾聲嘶啞的怒吼。

他聽到一聲怒吼:“主公!”他聽到一聲接一聲的咆哮聲,然後是一聲慘呼:“主公,臣先走一步!”然後是一片寂然。

他瞪着眼睛,從被掐着的喉嚨裏憋出了三個字:“好兄弟!”

他眼角瞟到殿門口轉瞬即逝的一道青色身影,他的嘴角浮出淡淡一絲笑意。

她果然還活着,那麽就還有希望。

那麽他剛才的一番話就沒有白說。

他很慶幸他的頭腦哪怕是到了最後關頭還很敏銳。蔡容華談及陳惠兒時的那一絲拈酸含醋沒有逃過他的耳朵。

如果陳惠兒真的已死,蔡容華該如釋重負,甚至會有一絲兔死狐悲的憐憫。

她那樣現實的女子絕不會與一個死人吃醋的。

所以他才會說了那一番話。他相信那番話會常常萦繞在蔡容華的心頭,因為那是他的宣判,他的預言。

那是他作為一個睿智長者對無知小輩的警示,是他作為一代君王對背叛者的判決。

血債血還,那一天終會到來。

他怒視着楊廣,他最後的生命已化為一道刺目的火箭射向自己的兒子,那道火箭如此灼熱明亮,連楊廣都不敢正視。

但那光芒終究黯淡,直至熄滅,而他的頭終于無力垂下。

一切都結束了。

長安街頭,楊五娘在馬車裏百無聊賴地掀起窗帷看路上的店鋪和行人。天色晚了,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或是急匆匆地往家中趕,或是三五成群地出外飲酒尋歡。她看見幾個錦衣華裘的少年郎嘻嘻哈哈地向醉仙樓的方向走去,神采飛揚得仿佛天下都在他們掌握之中;她看見兩三個圓滑世故的中年人互相恭維着打着哈哈,看樣子是要去那處有名的溫柔鄉“暗香樓”了;她還看見一對衣着簡樸的年輕夫婦在城中最有名的珠寶店“藏星閣”的門口猶豫着。

“停!”她輕聲喝道,駐目細看,只見那男子英挺剛健,劍眉星目,女子姿容曼妙,卻又隐含一股英氣。

兩人雖然在小聲争執着,四目對望時卻掩不住那份柔情蜜意。這顯然是一對恩愛夫妻。男子想進店,女子卻在柔聲勸阻。

看來是男子想為愛妻添置一些精良首飾卻又囊中羞澀,而妻子的通情達理只令他更為難堪。

縱是英雄,也有為五鬥米折腰的時候吧。

“阿敏”她輕聲吩咐道:“你去藏星閣買一套上好的頭面送去李靖府上,就說是我蘭陵公主送給張出塵的賀禮,祝她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張出塵?”阿敏一聲尖叫:“就是那個紅拂女?越國公府上那位私奔的歌伎?”

“哎呀,她的郎君果然一表人才,難怪她會一見鐘情啊!”

“哎呀……”

她一腳将阿敏踢出了馬車:“喋喋噪噪的,快去!”

張出塵,這個離經叛道的美貌歌妓值得一套上好的首飾;這一雙潇灑脫俗的璧人的結合也該得到世人的祝福。

如果天下人都不敢得罪楊素,都不敢送上這一分祝福,那就讓她來吧。

祝有情人終成眷屬,歲歲年年。

她的心情突然大好,現在她只想快些見到柳郎,她今天絕不跟任何人使氣,她只想靜靜陪在他的身旁,看着他忙碌操勞。

有柳郎在身旁,她還有什麽好生氣的呢?

她倚在車廂壁向前看去,她看見巍峨雄壯的皇宮在她的眼前一點點展開,一點點清晰,她看見宮門緊閉,看見戒備森嚴的禁衛兵。

一切如常。但為什麽她會有種莫名的緊張?

今夜,這座她時常出入的宮殿為何會令她不安?

陳貴人在宮中匆匆奔走。她的發鬓已經散亂。她一頭如雲烏發披落肩上,在夜色中搖曳,她的身姿曼妙輕靈得如一縷清煙。

突然,她聽到一陣震耳欲聾的鐘聲。她渾身一震,身子不由軟軟向後倒去。

這宣告噩耗的鐘聲既已響起,那大寶殿裏的搏殺已經結束。

她沒有倒在花叢中,一雙大手輕輕托住了她,将她緊緊摟住,抱在胸前。那人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長發,輕聲安慰道:“惠兒,莫怕。一切都過去了。”

陳惠兒像聽到了惡魔的聲音一般,她全身僵硬,擡起頭來死死盯着那人,她聲音顫抖地問道:“你,你,你究竟想幹什麽?”

楊廣輕聲笑道:“你呀,總是這樣任性。你這回若不任性,父皇還能多活幾日。你向他告發我非禮,不是害了他嗎?以後再不可這樣了。”

他像一個最溫柔體貼的情人面對自己淘氣任性的心上人般,任她闖下了天大的禍事,他也只舍得柔聲責備一兩句。

他的大手稍一用力,将陳惠兒顫栗冰冷的身體緊緊貼向自己偉岸火熱的軀體,他将頭埋在她如玉的脖頸間,輕輕吻着,一邊低聲說道:“惠兒,乖,你先回去休息片刻,我晚點再過來。”

他将呆若木雞的陳惠兒放開,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他的臉驟然間冷落冰霜,他沉聲問道:“誰?是誰敲響了這喪鐘?”

作者有話要說:

☆、一片茫然

九聲,九聲響徹雲霄的鐘聲清晰無比地宣告了一個天大的噩耗:皇上駕崩。

這九聲鐘響也擊碎了楊五娘的人生。她的夫君在清陰閣的茶寮裏聆聽着這一聲又一聲的喪鐘,面如土色;而她呆坐馬車裏數着這一聲又一聲的震耳鐘聲,呆若木雞。

九聲…… 整整九聲,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是九聲?

她不過是來接柳郎回家,而且她已打定主意今天絕不為難任何人。

怎麽可能響起這樣的九聲鐘響?這樣的鐘聲她生平只聽過一次。

那是幾年前母後駕崩時的喪鐘,那時是八聲,每一聲都敲碎了她的心。

九聲,只有皇上駕崩才能敲九聲喪鐘,但皇上怎可能駕崩?

那是她的父親!她的父皇怎可能駕崩?

怎麽可能?

她一把掀起門簾,嘶聲高喊:“快!快!快進宮!”

馬夫揚鞭長嘯,馬車如風般向着宮門方向沖去,這是皇上為公主特制的馬車,它本身就是一張禦賜的通行證。

從來沒人敢惹怒車上的這位公主。

蘭陵公主聽見馬夫的一聲怒罵:“快閃開!”然後馬車突然停住,她一時不防,人幾乎滾出車外。

她勃然大怒,将簾子一把甩開,探頭出去,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她前面不遠處一字排開了一隊人馬,馬上的兵士不但冷若冰霜,而且已舉起了手中的弓箭。

而他們的利箭,根根指向的都是她。

這九聲喪鐘無疑也擾亂了楊廣的心神。為了這一天,他與楊素、宇文述排練多時,他們的計劃,絲絲入扣,容不得半點差錯。

現在卻頻頻出錯。

是誰這樣快便得知了皇上遇害的消息?又是誰這樣大的膽子擅自公開這消息?

他是在報喪,還是在報信?

那口巨大的青銅大鐘還在餘音中輕微晃蕩,守鐘的兩名衛士還在昏迷之中,空氣中還遺留着一絲淡淡的奇異香味。

宇文化及臉色鐵青地四處查看了一番,無可奈何地對楊廣搖了搖頭:這人手法幹淨,沒有留下什麽痕跡,一看就是一個訓練有素的高手。

“莫非當時還有人在一旁窺探?否則怎能這樣快便得到消息?”

“如果他在場,怎麽不出手相助?”

“這地方距離大寶殿頗遠,此人莫非有蓋世輕功,竟能于短短時間內從大寶殿趕到這等偏僻處?”

宇文化及百思不得其解。

“一定有兩個人!”匆匆趕來的是楊素和宇文述。楊廣關切的目光望向宇文述,宇文述的臉色有點發白。

他們的戰役已經基本結束,那逃出宮的兩人按說絕無生路。

但此刻他只覺茫然:這一戰,他們算贏?算輸?

這逃回宮中的兩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逃出宮外的兩人一定會自投羅網?

如今他們手上有的不過是兩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和一個看上去懵懵懂懂的柳述。

那該死的密诏卻仍然沒有拿到。

那密诏上究竟寫了什麽?

面對着楊廣充滿期待的目光,他只能低頭低聲說道:“還在追捕中……楊勇府內已經布置妥當。”

幸好楊廣有先見之明,提前将楊勇解決了,否則今日之戰輸贏還真不好說。

楊堅也只是棋輸一着,楊廣也不過贏了一步。

但這已足夠了。

“柳述可說了什麽?”他心虛地轉向宇文化及。

“他說皇上,噢,先帝只是交付他一封已密封好的诏書,囑他裝入一個特制的瓶子,然後放入大寶殿附近的那個池塘邊的一個小洞裏,然後就趕緊回家。”

“他可知道那密诏裏都寫了什麽?”一直陰沉着臉沉默着的楊廣終于忍不住問道。

“他說他一無所知。先帝交給他的本就是密封好的诏書,他既不敢也壓根沒有想到要去偷看。何況皇上還特意叮囑他不要多問、不要多看、不要逗留,東西放好就馬上回家,免得蘭陵公主擔憂。”

這一番話入情入理。父皇一向疼愛阿五,一慣寵信柳述,他希望這兩人能置身事外是再正常不過了。

如果柳述對這一切真的一無所知,他又何必翻臉無情,傷了兄妹情分?

可能嗎?柳述是真不知?還是裝糊塗?

密诏不知所蹤,計劃頻頻出錯,他可能再冒風險?

他搖了搖頭:“嚴加看管,不得讓他與任何人接觸。”

天色已黑,大業宮裏星星點點的燈火如滿天繁星。這座宮殿的恢宏精美在夜色中若隐若現,令它看上去恍若一座巨大的迷宮 - 一座既洋溢着蠱惑人心的魔力、又充滿了動人心魄的危險氣息的迷宮。

他有些愁苦地看着在四周認真查看的楊素,又瞟了一眼面色灰敗的宇文父子,心中充滿了對未來莫名的恐懼和茫然。

這樣忙亂慌張的一夜過後,明天将會怎樣?

還有多少意外在前面等着他?

這個連環計本該環環相扣、天衣無縫,但現在父親駕崩的消息既已洩露,文武百官、皇親國戚都将蜂擁而至,他們的部署馬上就被打亂了。

宮門口聽說已經劍拔弩張,阿五的馬車雖然被攔,但她卻絕不肯回去,兩方對峙着,令得前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那個刺頭,肯回去才怪了!

時間越長,流言越多,将來就越麻煩了。

“一定有兩個人。一個專司窺探,一個專司報信。他們之間一定有着特殊的傳遞消息的途徑。所以那邊一出事,這邊馬上就傳遞消息,讓我們措手不及。”楊素仔細查看四周後,轉身對楊廣說道。他早已看到楊廣看向宇文述的目光:親疏有別,這本是人之常情。

但如此明顯,會不會令人心寒?

不過也幸好如此,否則今天行動的失敗,他就難逃其咎了。

他心裏頗有些幸災樂禍,臉上卻是一片肅然:“太子,這兩人潛伏已久,恐怕一時之間也難以查出。如今宮門口已經大亂,再不開門,只怕……”

宇文化及的臉紅了:“皇上,大寶殿的裏裏外外都被清理了好幾遍,怎麽可能還藏有暗探?何況如果真有人在場,他怎能不出手相助?”

他這聲皇上叫得理直氣壯,順理成章,楊廣不由微微一笑。

的确,不管怎樣,他将是這個國家的新帝了。

楊素心中暗暗叫苦:怎麽還在叫太子?

趕緊補救吧。

“皇……嗯,皇上,這種人受訓極嚴,不該他管的,他絕不多管,否則極易被一網打盡。此人武功未必見得出色,但一定有着過人的柔術和輕功,能蜷身于最隐秘的角落裏多時而不為人查覺。”

“楚國公如此清楚,為什麽不早說?莫非心中另有打算?”宇文化及的臉由紅轉青。這老匹夫根本是存心的!

“皇上,事已至此,只有加強戒備,打開宮門,發喪,準備登基大典了。化及趕緊将大寶殿前前後後再仔細清理一片,千萬不能露半分破綻。”宇文述打斷了兒子的指責。

姜還是老的辣,一不小心就被楊素這老狐貍給擺上一道了。

但當務之急是将楊廣順利扶上這九五之尊之位,至于其它,日後有的是機會算帳。

只是,這是一支怎樣的隊伍?怎能如此高效,如此默契?

楊堅究竟還有多少棋子潛伏在這宮中,蠢蠢欲動?

夜色中那兩名飛奔的黑衣人突然停止了腳步,他們駐足細聽,宮中長久蕩漾着的喪鐘聲雖然若隐若現,卻絕然逃不過他們敏銳的耳朵。

他們臉色一變,對望一眼後立即分頭離去,他們黑色的身影瞬間便與夜色交融,無跡可尋。

喪鐘響起便意味着行動取消,而行動取消就意味着他們應該立即潛隐下來,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地生活。

直到某天有人憑着信物前來。

這一刻有多少人已藏起他們手中的利器,換上平常百姓的穿着,隐姓埋名,蟄伏江湖,等待下一次的召喚。

一切都已結束。

暫時地結束了。

第九聲鐘響的餘音似乎還在空中萦繞,所有人的眼光都震驚地轉向了鐘聲響起的方向。

一道黑影如閃電般地竄入清陰閣的茶寮裏。

“公子,快随我走!”那黑影以黑巾蒙面,急切地對柳述說道。

柳述略顯欣慰地笑了:“你的身手從未令我失望。你走吧,好好保護好公主。”

蒙面人明顯急了:“公子,現在宮中混亂,您還有機會。再遲,就完了。您出去後趕緊遠走高飛,等待時機,何必在這裏等死呢?快,快,再遲就晚了。”

“你去吧,已經晚了,你去吧,記住我交待你的事情!”

“公子!”

“去吧!我不能走,我走了,就坐實了一切,柳氏一族必然遭殃。阿五與楊廣一向親厚,楊廣想來不會将我怎樣。”

“您,您,您…… 唉,您怎知楊廣不會加害于您?皇上怎會突然駕崩?!”

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唉,你不明白,這地方外松內緊,其實隐藏着不少高手,你絕對無法将我帶出宮的。”

“你放心,我能自保。快走,再不走,連你都出不去了。記住,好好保護好阿五!”

蒙面人一咬牙,倏忽一下如黑影般消失。柳述呆呆地立在房中,只覺月色凄涼,夜涼如水。

他的人生從這一天将全然改變,等待着他的,将是什麽?

等待着阿五的,又會是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可惜二字

陳惠兒呆立在風中,任寒風吹亂了她的長發。三千青絲飄舞如萬千猙獰的冤魂,糾結纏繞,令她心亂如麻。她呆呆地盯視着楊廣愈行愈遠的背影,突然發足向另一方向跑去。

楊廣的冷靜溫存令她不寒而栗。

逃離的可能微乎其微。當恐懼籠罩心頭時,求生的欲望會讓人慌不擇路,會令人喪失理智、喪失良好的判斷和分析能力,會令人如一只被猛獸驅逐的小獸一般僅憑本能逃生。

而陳惠兒此刻就是一只驚惶失措的小獸,她目視前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在小徑上狂奔。

宮中驟變,一片混亂,是她逃逸的最好時機。

她的長發飄揚在身後,她的青色裙衫在風中飄舞,她像一個漂浮在黑夜中的幽靈,詭異,妖豔。

突然她腿上一麻,腿一軟,人向一旁的灌木叢撲去。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突然出現,一伸手将她向前倒去的身體一把拎起:“陳貴人,奴婢得罪了。奴婢送您到路口處等着。”。

聲音冰冷得毫無溫度。

轉眼間,陳惠兒已經坐在了路口的石頭上,身後的人早已不見。她心有餘悸地四處張望了一番,卻只見夜色茫茫。

她這才定下心來,再一細想,不由驚得冷汗涔涔:呀,好險,差點就上當了。楊廣這一手欲擒故縱就是要逼得她将所有的底牌亮出。

好深的心機!

倘若不是腿上那一麻,那最後的生門也将暴露,從此消失。

是老天保佑?還是有人在暗中阻撓?

皇上的暗衛真的被楊廣一網打盡了嗎?

她看見她的貼身嬷嬷錢嬷嬷神色慌張地小步跑來,看見她狼狽的樣子大吃一驚。

她搖了搖頭道:“什麽都別說了,先扶我回去休息吧。”

錢嬷嬷攙扶着她慢慢向清雲閣走去,一路上看見許多宦官和宮娥神色匆匆地忙碌着。沒有人跟她打招呼,甚至沒有人對她多看一眼。

昨天,這些人誰敢對她有半分不敬?

錢嬷嬷壓低聲音說道:“如今管事的是蔡美人。”

她愣了一下,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似乎還在腦海裏回放:那歇斯底裏的嘶吼、那鮮血四濺的拼殺、還有皇上神色複雜的最後一瞥……

是欣慰,是歉疚,是祝福,是憐惜?

她想,天色那麽暗,光線那樣差,她怎麽可能看清他眼中的內容?但是她卻篤定那一瞬間她的确讀懂了他的心思。

在那一刻,他(她)們一定是心神相交、心意相通。

因為那一瞥,她原諒了他。

她想那些場景一定是她記憶中的一場噩夢,這一切都不可能是真的。她已經品嘗過國破家亡的痛楚,老天爺怎能讓她再經歷一次?

她這些年的含辛茹苦、忍辱偷生,她好不容易才爬到這個位置,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安身立命的基礎,難道一夕之間,一切又将化為烏有?

不可能,不可能!那一定是場可怕的惡夢。

那麽現在呢?現在她是在夢境中,還是在現實中?

為什麽所有一切看上去都那麽虛幻不實?

“陳貴人!”她聽到一聲怒喝,她有些遲鈍地擡頭看了看。

她看見蘭陵公主焦急、害怕,又強作鎮定的臉。蘭陵公主對她一向看不順眼。

或者說,她對他父親感興趣的一切女人都不假顏色,因為她是獨孤皇後的愛女,她有義務替她的母親捍衛她至高無上的地位 。

特別是對她這樣的前朝餘孽。

但從今以後,她自己的命運又将如何呢?

她冷漠地瞅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公主,神情麻木地繼續向前走去。

楊廣會那樣待她絕對不是因為什麽愛情,她身上一定有着別的價值。

那會是什麽?

是什麽令楊廣對她另眼相看?

她頭腦昏昏沉沉地想不清楚,但她知道,目前,她是安全的。

所以,生平第一次,她公然漠視這位天之驕女,在她的眼皮底下傲然走過。

楊五娘愕然地看着陳貴人木然走過。她似乎壓根沒有看見自己,壓根沒有聽見自己的厲聲高呼。

這賤人莫非是瘋了?

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父皇究竟出什麽事了?

還有柳郎,柳郎究竟在哪裏?

她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跳得幾令人昏厥,她一把抓住身旁匆匆跑過的一個宦官,焦急地問道:“皇上怎麽啦?我二哥在哪裏?”

找到二哥,找到二哥就好了。

當大業宮陷入了一片噪亂的時候,清陰閣卻是一如既往地寧靜。這座翠竹環繞的庭院仿佛已被外界遺忘,靜悄悄地沒有聲息。

柳述一直在閉目沉思,他想讓自己睡上一覺,養精蓄銳,迎接明天的盤問。

他很感激父皇的苦心。他的确只是将密诏放入了池塘旁的小洞裏,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

他進去時密诏已經封好,皇上看上去有些疲憊,但精神倒還好。他的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放松。

皇上雖然纏綿病榻多日,但卻在逐漸好轉,上一次還在催促阿五早日給他生個小外孫。

他怎麽可能突然駕崩?

楊廣怎會如此大膽?

那封密诏裏究竟寫了什麽,會令楊廣一衆铤而走險,下此毒手?

難道皇上真的打算換儲了?

柳述不由啞然失笑:自從楊勇被廢,他就一直在為楊勇奔走,希望皇上能改變初衷。

楊廣每一次都誠惶誠恐地附議,聲稱自己才疏學淺,不堪重任,太子之位非大哥莫屬。

皇上每一次都搖頭否決。

到了最後關頭,他竟然真的決定換儲?

可惜晚了。

可惜到了最後關頭他們才看清楊廣的真面目。

那楊廣在每一次附議他的提議時,心裏該多恨他!可憐他一直以為楊廣真的是兄弟情深,對皇位真的沒有觊觎之心。

多可笑!

他聽見風吹竹葉傳來的沙沙聲,聲聲都似在嘲笑他的天真。他想起當年他執意要迎娶阿五時,老父苦勸未果,喟然長嘆:“攀龍附鳳豈是等閑之事,怕只怕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一語成谶。

他當時只覺委屈,就算天下人都誤會他是趨炎附勢之徒,父親也不該如此糊塗。

現在才明白父親的憂慮和遠見卓識。父親當然明白兒子的高潔,他擔憂的是他的善良天真将為他自掘墳墓。

可惜晚了。

可惜他遇見的是阿五,可惜阿五生于皇家,可惜他當年是太子親衛,而當時的太子是楊勇……

這就是緣份,這就是命運。

到最後他竟不由微微笑了:是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終将以“可惜”二字來概括?是不是每個人回想往事時都會有太多的遺憾、太多的追悔?

那其中的快樂時光可還有人記得?

他睜開眼,看見榻前月光如水,恍若阿五皎潔白皙的面龐;他走到窗前,看見池水滟滟,恍若阿五靈動慧黠的眼波。

生命中曾有阿五停駐,他還有什麽可惜的?

夜,黑沉沉的夜,既使明月高懸,繁星滿天也不能令這夜的恐怖減弱半分。

陰謀,往往在黑夜裏籌劃,罪惡,常常在黑夜裏實施,秘密,往往在黑夜裏揭曉。

大業宮的一間秘室裏,燈火通明,十幾只諾大的白燭已經點燃,将這間小小的房間照得如同白晝。

所有的目光都集聚在地上的兩具屍體上。這兩具屍體全身發青,臉部浮腫,已經完全無法辨別生前面貌。

唯一能辨別的是,這兩人都是女人。

另外的四人也是女人嗎?

有誰會想到,楊堅最後的殺手锏竟會啓用女人?

有誰會提防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人?

難怪他能瞞得滴水不漏。

宇文述和楊素的神情都很陰郁。他們曾随楊堅征戰多年,深知楊堅是一個雄才傳略的君王。他們曾一次又一次目睹楊堅運籌帷幄而決勝于千裏之外。

是楊堅的那份膽略、那份胸懷令他們折服,令他們甘心稱臣,殚精竭力地為他沙場搏命。

是楊堅手段的狠辣、手法的淩厲令他們心寒,令他們舍生忘死地拼殺,不敢心懷異志。

只有精于恩威并施的獅王才能令他們這群虎豹豺狼臣服。

但這支精明強幹的暗衛小隊是何時建立?由何人建立?何人領導?

也許除了楊堅本人,別人都一無所知。

連太子楊廣都被蒙在鼓裏。

倘若這次不是他們先下手為強,倘若這次行動晚了一、兩天,一切都不堪設想。

現在他們不但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更有對亡者的敬畏和忌憚。他們再一次見識了楊堅的棋高一着。

這躺在地上的兩人均帶有毒藥,臨死前吞服,頃刻間便毒發身亡、面目全非。

那第二組的兩人一逃回宮中便沒入人群、無可追尋。

逃出宮外的那兩人更是杳如黃鶴。楊勇府上嚴陣以待的伏兵固然撲了個空,那守在去往并州必經之路的暗探也一無所獲。楊堅的五個兒子,長子楊勇被殺,二子楊廣繼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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