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高颍?貶為平民的高颍?

他為相二十年,朝中有多少人曾蒙他提拔,受他恩惠,莫非他有柳郎的消息?

楊五娘的眼睛一下子閃閃發亮,她一把抓住高表仁的手腕,急切問道:“齊國公,哦,你父親可是有了柳郎的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舉棋不定

高表仁的表情不僅愕然,更有一絲憐憫,他突然明白父親為什麽會讓他來走這一趟。

蘭陵公主真的快要急瘋了。

他搖了搖頭道:“我雖然不知道姑父現在何處,但我知道他一切安好。”

他苦笑一聲道:“家父雖然薄有人脈,但現在人人自危,姑父的下落更是諱莫如深,所以我們也只能問到這麽多了。”

楊五娘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她緊緊抓着高表仁的手腕,喃喃說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說着說着,她的淚水就斷線般地落了下來,可她還是哀求地看着高表仁,無聲地懇求他再多說一些,再多說一點。

一旁的柳嬷嬷先是欣喜,看見公主的模樣又悲從心來,這一喜一悲之下不由泣不成聲。

這麽多天,也只有這個落魄的高家肯來透一點消息,肯來報一聲平安。

不曾跌倒,怎看得清人情冷暖?

高表仁遲疑着:“家父囑我前來還有一事……”

楊五娘感激涕零地抽泣着道:“表仁,你我之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你但說無妨。五姑雖然倒黴了,但也并非全無用處。”

高表仁連連搖頭:“五姑,您誤會了。家父讓我帶的話是,萬萬不可派人去聯系漢王。”

楊五娘神色一凜:“你都聽到了什麽?你想怎樣?”

高表仁一看公主表情,心中不由暗暗嘆氣:還是父親通達人心,看來公主真有此打算。

婦人家,目光終歸是短淺了些。

“五姑,父親讓我告訴您,您按兵不動,在此靜候新帝發落,姑父興許還有生機。您若輕舉妄動讓皇上抓住了把柄,您想想,皇上會如何處置姑父?”

“還有…… ”

他想想,還是打住了,因為他看見公主的臉色大變,想來他的話是産生了效果。

其實高颍還說了一句:“楊諒絕不是楊廣的對手。現在的書信往來,将來都會成為謀逆的罪證。”

但他卻有些不以為然,楊諒手握三十萬大軍,未必就沒有機會。

父親雖然閱人無數,卻未必沒有看走眼的時候。當年如果不是他執意與楊勇共進退,高家也不至于一敗塗地。

富貴自古險中求,已經是退無可退了,又何妨放手一搏,絕地求生呢?

楊諒單槍匹馬固然不是楊廣的對手,那是因為楊廣有楊素、宇文述相助;但如果父親肯輔助楊諒,憑他的威望和人脈,又何懼楊素之流?

現在袖手旁觀,将來結局如何就真不好說了。

但這些話他都吞在了肚裏,畢竟高家的當家人是目光如炬的父親,而他不過是家中嬌養的幼子,他渤海郡公的頭銜也全賴夫人所得。

如今楊勇死得蹊跷,他這個虛銜能擔多久都難說,只求不要連累家人。

父親既然決定解甲歸田,平淡度日,那就這樣吧。

所以他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言盡于此,五姑一切當心。表仁告辭了。保重、珍重。”

留下兩個女人在房間裏左右思量:這并州,是去?還是不去?

是該獨善其身,以求自保?還是該齊心協力,奮力一搏?

前進之路充滿艱辛危險,躊躇不前是否就能安全?

等一等,再等一等,多少人在面臨性命悠關的抉擇時都會舉棋不定,而他們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等一等,再等一等。

這是剛毅之人的沉着冷靜,還是怯懦之人的膽小退縮?

誰也不知道。但抉擇錯誤的代價卻往往是寶貴的生命。

生死關頭,輸贏不過一念間。而這一念,既涵蓋了個人時運,更是膽量計謀的較量。

箭在弦上,弦已拉滿。弓是傳說中的龍舌弓,弓弦用龍筋制成,弦響、箭出、人亡,從不虛發!

楊諒冷汗涔涔:棋輸一着,就全盤皆輸。自己早就感覺不妙,偏偏還要自欺欺人,贻誤戰機。

如今悔之晚矣。

突然一陣朗朗笑聲在院中響起:“哈哈哈,人人說屈突通忠義無雙,原來都是一派胡言!可憐先帝屍骨未寒,你就來殺他最疼愛的兒子,日後黃泉相見,你如何向先帝交代!”

只見一個瘦弱的青衣漢子緩步上前,正是參軍王頍。

王頍遙遙指着他罵道:“你扪心自問,可對得起先帝對你的知遇之恩?可對得起楊勇當年為你苦苦求情?人人都道你為了救那一千五百人不惜以命相殉,但當日若不是楊勇為你苦苦求情,你恐怕也難逃一死!如今,先帝英魂未散,楊勇屍骨未寒,你怎敢再傷楊家人性命?你真不怕報應二字嗎?”

這人侃侃而談,聲色俱厲,說得屈突通的臉上忽紅忽白。他雖然不知全部經過,但也覺得先帝死得蹊跷,楊勇死得冤枉。

只是這本是帝王家的家務事,父死子承,楊廣本就是欽定的太子,他登基自然是天經地義。

除非先帝留有遺诏,遺诏中另有安排。

否則他一個為臣者,豈能逆勢而行,自尋死路?

但他堂堂七尺男兒又豈敢忘記先帝的知遇之恩、楊勇的救命之恩?

他突然人向後掠,箭指楊諒,帶着随從退到馬前。他冷冷說道:“不要以卵擊石。”

說完飛身上馬,絕塵而去。

漢王府中,鴉雀無聲。

反,還是不反?

遙遙望去,只見塵沙滾滾,這安寧祥和的平靜日子終歸是到頭了。

待到衆人退下,王頍倒頭跪下:“漢王,早作決斷,不能再拖了。這次是屈将軍網開一面,下次會是誰來?”

楊諒瞧瞧蕭摩诃,老将軍沉默不語,他已過古稀之年,是否還想再戰沙場?

再戰,又有幾分勝算?

不反,又能否保全?

他遲疑着說:“我只是奇怪,為何京中如此劇變,我們竟然一點消息都不曾得到?”

楊諒臉色大變:如此劇變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們竟然一無所知。難道他們的人已被一網打盡?

王頍長嘆一聲:“所以說,楊廣蓄謀已久,漢王反與不反結局都是一樣。從屈将軍剛才那一番言語看來,楊勇一定是遇難了。所以漢王,我們一定要早作打算。”

蕭摩诃皺眉說道:“王參軍所言固然有理,只是楊廣如今名正言順,我們師出何名?總不能公開謀反吧?”

三人陷入沉默之中。楊廣是欽定的太子,除非先帝留有遺诏将皇位傳與他人,否則楊廣登基就是天經地義。

他們起兵,就是大逆不道。

王頍擊掌而起:“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們可以假拟诏書,就說是先帝臨終密诏,将皇位傳與漢王……”

他看見另外兩人大驚失色的面孔,只得打住。

楊諒連連搖手:“不可!不可!這等事豈可瞞天過海?你膽子也忒大了!不可,不可!蕭将軍所言甚是,當務之急是探清京中形勢,再作決斷!”

“通知‘蝙蝠’行動吧!”

蝙蝠,是夜的精靈,白晝裏,他們蜷伏在陰暗幽深的洞穴裏養精蓄銳;夜深人靜時他們才潛行出穴,在夜的遮掩下飛翔跳躍。

他們不需要光明,不需要溫暖,他們憑借的是本能,憑借他們超乎常人的本能,在月色下翺翔縱橫,出入深宅大院如入無人之境。

還有什麽人比‘蝙蝠’更适合做細作?

就算楊廣能清理所有人,‘蝙蝠’也不在其列。因為誰也不曾見過這個神秘的‘蝙蝠’,因為這本是楊諒留在京城裏的最隐秘的一枚棋子。

也是他最優秀、最忠誠的手下之一。

如果連‘蝙蝠’也失手了,那真是天要滅他了。

夜色茫茫,浩瀚無垠的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淅淅瀝瀝的雨聲從早一直到晚,象剪也剪不斷的愁思。

不過短短幾天,柳述已經判若兩人。他一直在等着楊廣的提審,卻不料無人來過問他。

是因為忙于準備大殓,忙于掃除可能影響登基的障礙?

還是因為他本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那麽他這麽些年的殚精竭力又是為了什麽?

他原本想好的慷慨激昂的話語在這一天天的等待中似乎成了笑話,他原本準備好的從容就義的場景如今竟成了奢望。

難道,他也不過是楊堅手中的一枚棋子?

而現在,則成了一枚棄子?

是了,楊堅的天下本就是從女兒家強取豪奪而來,他又何曾真正相信過誰?

他心中喟然長嘆:這就是為君者的悲哀,這就是為臣者的悲哀吧。君臣間所謂的肝膽相照不過是演給別人看的劇目,可憐自己這些年的全情投入不過是将自己一步步置于死地。

可憐阿五只看到翁婿相得,并肩作戰,只知道奮不顧身地為他吶喊助威,只知道為父親對夫君的每一句贊揚而沾沾自喜,全然不理其它。

現在想想,才明白自己何等愚蠢,才明白阿五何等愚昧。

又何等可愛!

思慮至此,他臉上不由浮現一絲淡淡笑容。不管怎樣,楊堅肯将阿五下嫁于他,總是一份天大的恩情。他的生命如果沒有阿五的參與,該何等蒼白乏味?

還有什麽好抱怨的?

棄子便棄子吧!棄子才是最安全的棋子,焉知這不是父皇的一片苦心呢?

他的思緒千折百轉,忽喜忽嗔,時樂時憂,恰如那雨水落地激起的滴滴水花。他這一生,春風得意,操勞忙碌,何曾有機會這樣地靜坐深思?

萬籁俱靜時,才驚覺自己的思緒如驚濤駭浪,時起時伏,永無寧靜。

真不知那些出家人天天禪坐靜修,又是怎樣一副光景?

“公子!”他聽見一聲輕微卻略顯急促的招呼聲,不由詫異地看向突然出現的蒙面人:“何事驚慌?”

“公子,漢王來人急探京中情形,某該如何答複?”

漢王楊諒?柳述心中一動:他終于要行動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重演

柳述沉吟不語,半晌才問道:“那密诏還是沒有蹤跡?”

蒙面人搖了搖頭。

“奇怪,那密诏既未被繳獲,那暗衛豈能放棄?如今看來,楊諒也未拿到這密诏,否則他又何必來找我?”

“他既然會找到我的頭上,恐怕他在京中的眼線大部分都出了問題,看來楊廣對他是早有提防了。”

柳述不愧是兵部尚書,雖然足不出戶,外面形勢卻也分析得□□不離十。

此刻他早已忘記了剛才的自怨自艾,他用心分析着形勢,左右推敲,仿佛又回到了舊日時光。

誰不愛權勢富貴?誰不想歲月靜好?但好男兒志在四方,又怎會讓區區榮華、纖纖柔情困囿住自己的萬丈雄心?

“楊諒手中雖有幾十萬大兵,但他想成事,一定得一人出山相助!”

“誰?”

“高颍!”

“高家特意到柳府示警,他怎肯出山?”

“縱觀滿朝文武,能與楊素、宇文述抗衡的也只有高颍。楊勇死得蹊跷,高颍遲早會被牽連。如今他被貶為民,正是拉攏他的最好時機,就算他不為自己,為了子孫輩,也未必不肯一搏。”

他伸手輕輕一擊:“楊諒如能請高颍出山,大事可成,否則,兇多吉少。你速速将這一切告知來人,但是切記,不可留下任何紙墨憑證。”

他伸手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這是一根精美的銀簪,造型古雅,雕工精細,是世家公子們喜愛的款式。

他将這簪子交給蒙面人,蒙面人從懷中掏出一根一模一樣的銀簪交給他。

他輕聲嘆口氣:“成敗在此一舉,我也只能做這麽多了。希望他事成後能善待阿五。”

蒙面人輕輕點頭,轉身便消失了。他突然想到自己還沒有問阿五的近況,剛想開口,卻已不見那人蹤影。

這是他第一次忘記問阿五的消息。

但願她一切安好。

因為明天就是先帝大殓的日子。

長安城裏家家戶戶都已挂上了白布,人人臉上都帶着一分悲戚。先帝是個好皇帝,他治下這麽些年,國泰民安,老百姓是過上了好日子。

新帝上臺後,該是怎樣的光景呢?

大家的眼光不由投向了那恢宏雄偉的大興宮。

大興宮裏是白的海洋,哭的聲浪,金絲楠木制成的棺椁在陽光下金絲浮現,裏面靜卧着的是一代天驕隋文帝楊堅。

一位端莊典雅的女子已跪在靈前多時。她一身孝服,容長臉,娥眉鳳眼,眼神凝重沉靜,幽深得象一口歲月悠久的古井。

既算是面無表情她也自有一股威儀在眉間。

她跪在那裏紋絲不動已經多時,她誰也不理,誰也不看,只是呆呆地跪在那兒,呆呆地看着這雕龍畫鳳的金棺,仿佛要這樣跪到天荒地老、跪到海枯石爛。

在哭聲籠罩中,她的臉上卻沒有一滴淚;當所有人都在極盡所能地嚎啕大哭時,她默然以對,靜如磐石。

但她全身上下都散發着悲哀,這份悲哀如此清晰,如一層黑霧籠罩着她一身素白,而一身素白之中,唯餘一雙黑目,漆亮如星。

原來最深重的悲痛真的無淚。

每一個人都忍不住悄悄打量她一眼,再暗暗嘆一口氣。

這一份悲哀,如此純淨;而這一份悲哀之中,又深含悲憫、充滿無奈。

但卻沒有一滴淚,沒有一絲哭聲。

是誰,膽敢憐憫一代天嬌楊堅?是誰,膽敢藐視這如山的皇威,靜默不語?

連蕭皇後都于百忙之中趕來勸說:“皇姐,心裏難過就哭出來吧。這樣憋着,傷身體!”

她身旁的蘭陵公主楊五娘已哭成了淚人。這幾日樂平公主一直稱病不見她,她以為是皇姐在有意回避。

今日一見,不由吓了一跳。樂平公主不但形容消瘦,人似乎也有幾分呆怔。

她原以為父皇晏駕,最傷心的該是自己,因為一夜之間,她不但失去了父親,夫君也深陷牢籠,有誰,能比她的損失更大?

卻不曾想,此事對皇姐的打擊也是如此之深。

她的滿腔怨恨在看見樂平公主木然平靜的臉龐時煙消雲散,只餘滿腹辛酸和深深憐憫。

她還有柳郎可以依靠。哪怕柳郎削官為民,他們退隐鄉野,相依為命,日子就算清苦些、寂寞些,也自有一分樂趣。

皇姐又有誰可依靠?失去了父皇的庇佑,她的歲月能否繼續安穩?

她忍住抽泣,上前緊緊拉住楊麗華的胳膊輕輕搖着:“姐姐,姐姐,你哭出來吧,你這樣子,父親、母親在天之靈看見了,心裏也不好受。”

她一邊勸說着,一邊忍不住淚如雨下。

父皇母後可曾想過會有今天的結局?

楊麗華呆呆看了阿五半晌,卻只是将她輕輕摟入懷中,默然搖頭。

她知道阿五在瘋了似的找她,她知道柳述身陷囹圄,生死未蔔,但她卻只能避而不見。

因為她內心的張皇恰如驚濤駭浪,除了稱病謝客,她無法掩飾她的驚恐不安。

她也無法克制回憶如潮水般湧來,将她淹沒在最幽深陰冷的過去。

她曾是北周宣帝的皇後、周靜帝的皇太後;她是楊堅的長女、當朝的樂平公主。當年她為皇後時,楊堅已經位極人臣;當她為皇太後時,七歲的宇文闡登基為帝,她父親已是權傾朝野,攜天子以令諸侯。

可這樣的尊貴榮耀、多年的父女情深也擋不住楊堅篡奪北周天下的野心。

喪鐘響起後,楊麗華是第一個趕到的。最近皇上龍體欠安,她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鳳鸾殿的側殿裏,與大寶殿不過是咫尺之遙。她匆匆趕到時,楊堅剛剛斷氣,身上雖已收拾幹淨,但是她仍然一眼瞥見他脖頸上若隐若現的青色手紋。

那樣的手紋她多年前也曾見過。

二十三年前,楊堅野心畢露,八歲的宇文闡和他的生母朱滿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楊麗華救他一命。

她現在都還記得朱滿月凄苦哀怨的面容。這女人雖然算不上姿容出色,卻柔弱凄婉,令人生憐。想來也是這一份脆弱吸引了宇文赟,讓他與這個年長十二歲的宮娥一宿偷歡,生下了自己的長子宇文闡。

她母憑子貴,成了北周皇宮裏的五大皇後之一:天大皇後。

天元大皇後、天大皇後、天中大皇後、天左大皇後、天右大皇後,五後并立。這樣的荒唐事也只有宇文赟這個瘋子想得出來。

不過朱滿月自知出身卑賤,與皇上緣分淡薄,為了這個兒子,她甘願伏小做低,對楊麗華更是言聽計從,不敢有半點忤逆。宇文闡這個孩子也是楊麗華看着長大的,對她一向恭敬有加。

一個是母家卑微的皇太子,一個是不得寵的挂名皇後。兩人雖然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身份,卻都受盡宇文赟的冷眼和猜忌。

也算得上同病相憐,情同母子。

宇文闡能順利登基當然是父親一力促成。她當時心中大慰:從此這裏裏外外都是自家人,自己總算能過太平日子了。

沒想到宇文赟當年的猜忌一點沒錯。他有一次手持寶劍,直指着她罵道:“朕若不殺你,這天下總有一天會落到你楊家手裏!”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她倔犟地一言不發,不肯求饒,也不肯辯解。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看着他那張傾倒衆生的俊秀面孔。哪怕到了這生死關頭,她也不得不贊嘆宇文家的男兒個個儀表不凡。

只可惜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一向睿智的父母怎會如此糊塗?

他的劍終究沒有刺向她。他的劍微微顫抖着,最終還是頹然墜地。

如今面對着這一對哀哀乞憐的母子,她羞憤難當,愁腸百轉。她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說:“皇上不如主動禪位,本宮幸許還能保全皇上的性命。”

可那孩子也不過多活了一年。

九歲的孩子,一朝暴斃,脖頸上一道手印。然後被草草埋葬。

那道手印泛着詭異的青色。

朱滿月怨恨的目光從此常常出現在她的夢境。她出家為尼,臨死還在咒罵楊麗華:“這個無恥的毒婦,享盡了北周的榮華富貴,慫恿自己的兒子禪位給自己的父親,到頭來還要害人性命!”

宇文赟其餘的四個皇後都出家為尼,在青燈古佛前了結殘生,唯有她成為大隋的公主,依然享有至高無上的榮華富貴。

這是上天的恩賜,還是懲罰?

父母曾苦勸她改嫁,忘記過往種種,重新開始新生活。他(她)們對她心存歉疚,希望能有所彌補。

她默然搖頭。

嫁了,便是嫁了。

那樣跌宕起伏的人生,怎能一筆抺殺?

她曾風光大嫁,迎親的隊伍綿延幾裏;她曾母儀天下,俯瞰腳下山呼萬歲、千歲的群臣。

那樣的至尊至貴,誰不豔羨,誰不害怕失去?

他知曉父親的狼子野心還能饒她一命,他對她,終歸還有一絲情意。

她不過是一介弱女子,她夫家和娘家的恩怨她永遠無法理清。

但這點情意,她願用餘生償還。

她天天呆坐佛堂,日日與經書為伍。在這繁華都市裏,她為自己建了一座無形的尼姑庵,将自己度化出家了。

這一份歉疚,她只能這樣償還。

她的凄苦自責如一把柳葉小刀,日日在父母心頭劃過。

他的仇恨,她們的哀怨,能否在她日複一日的自虐中漸漸消減?

這樣是否公平了?

可為何歷史總在重演?當往事被如水的歲月洗刷得只剩模糊的印跡時,為什麽這相似的手紋竟在父親的身上再次出現?

記憶驟然間被撕裂掀開,那些塵封往事撲面而來,讓她遁無可遁,逃無可逃。

可憐她雄才偉略的父親竟與那稚嫩老實的孩子同樣的結局。

屍體上帶着同樣的泛着詭異青色的手印。

她該號啕大哭,還是長歌當哭?

但她卻悲涼得沒有一滴眼淚。

作者有話要說:

☆、平淡是福

幾裏長的送殡隊伍如一條碩大的雪龍在烈日下緩緩爬行,皇族、百官、儀隊、禁軍,個個如喪考妣;震天的哭聲中,紛飛的紙錢如玉色的蝴蝶在空中翩跹、盤旋,最終死氣沉沉地落入泥污。

慘烈的抗争常以死亡告終,死後哀榮可能掩蓋死亡的慘烈?

金絲浮動的棺椁被徐徐放入墓穴,他的旁邊是他一生的愛侶獨孤皇後。先帝與先後生前伉俪情深,死後同墳而居,想來不會寂寞了。

楊廣面對父母靈柩,淚如雨下:天下在握,但父母俱亡、兄弟成仇、姐妹生隙,世上從此再無可信之人。

寡人,寡人,原來到了此處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他終于登上了高峰之巅,極目遠眺,滿目蒼翠,卻滿懷瘡痍。

這樣的寂寞,是否值得?

“皇上”他突然看到一白衣麗人破衆而出,盈盈跪下:“皇上,請皇上容我在此為先帝守陵。”

這女人的聲音柔婉悅耳,略顯沙啞低沉;滿含憂戚,恰如黃莺悲啼。

是誰如此忠貞?

楊廣透過淚眼一看,不由驚呆了。

跪在地上的正是那風華絕代的陳惠兒,他新封的宣華夫人:她一身缟素,膚如凝脂,眼如點漆,恍若月中嫦娥。

她眉眼低垂,如墨的長發與潔白的孝服交相輝映,襯得她膚色更皎潔如雪,淚眼更晶瑩如水晶。

他心中升起一股怒意:這女人竟敢當衆發難!她竟想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堂而皇之地逃之夭夭!

人群中響起嗡嗡的贊美聲、嘆息聲,他看到了蕭皇後吃驚的面容和容華夫人蔡容華強捺的得意。

目光流轉處,他看到了先帝的陵墓,那華麗壯觀的陵墓裏靜卧着一位偉大的君王,一位不得善終的偉大君王。

一子不慎,全盤皆輸。

他也不會例外。

那蹊跷的喪鐘聲已召來了風言風語,并州晉陽已經兵戈再起,先帝的遺诏仍然流失在外,外患內亂之中,衆目睽睽之下,她的神情如此凄恻,她的态度如此誠摯,除了說“準!”,他還能說什麽?

除了佩服這個女人,他還能怎樣?

夠聰明、夠狠辣!這嬌滴滴的美人竟然自請在這荒山野嶺裏守陵。是心甘情願為先帝哀悼,還是想伺機逃匿?

在帳篷裏,他遣散了所有随從,只留宣華夫人一人,他對她柔聲說道:“惠兒,你多保重,過個一年半載,我再來接你。”

不管是欲擒故縱還是有心逃逸,他都有的是耐心來陪她玩這場游戲。

他看見她強作鎮靜下的一絲慌亂。

他微微一笑。

突然他看見她面露驚慌之色,他聽見一道風聲“嗖”地向他後背刺來。

楊廣人往前撲,幾個滾翻,已退出五步之外。回頭一看,四個黑衣蒙面人拔劍而立,四雙眼睛正怒視着他。

他一把抓過宣華夫人擋在身前,冷冷說道:“你們若敢再進一步,我先殺了她!”

他心中竟認定這四人與宣華夫人大有幹系。

誰知那四人竟然毫不遲疑地執劍刺來。

劍光森森,寒意凜然,楊廣和陳惠兒眼見就要同赴黃泉。楊廣的眼睛幾乎要瞪出來了,陳惠兒的身體已經軟得沒有一絲力氣。

楊廣只能拖着陳惠兒拼命向後退去,嘴裏一邊大喊:“有刺客!”

陳惠兒茫然四顧,沒有一人進來救駕。

這一幕如此熟悉。她仿佛又聽到了楊堅那暗啞的呼叫:“來人哪!”

難道歷史這樣快又要重演?

長安城裏滿眼都是白色,路上行人匆匆,臉上帶着一分悲戚,一絲茫然。一位明君的逝去固然令人惋惜,但真正令老百姓操心的是眼前的生活。

既然是子承父業,日子總會差不多吧。

畢竟一班老臣還在,有他們這幫股肱大臣輔佐着,新帝就算稚嫩些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偏差吧。

一座平常院落裏,一位鬓發皆白的老人正披麻戴孝地跪在院中哭泣,他嘴裏喃喃傾訴着,涕淚交加。

正是被先帝削職為民,再削爵位的高颍。

四十年的君臣,鞠躬盡瘁的四十年,到頭來被莫名其妙地革職、削爵,高颍能心平氣和,孩子們卻難免心寒。

在旁邊院落的廂房裏,一對年輕夫妻正在低聲商榷:“此事萬萬不可,父親絕計不肯的。”男子連連搖頭,一臉的為難。

那男子長得文雅俊逸,一表人才,正是渤海郡公高表仁,而在他身邊一臉焦急之色的是他的夫人,已故廢太子楊勇的女兒大寧公主楊英兒。

“表仁,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否則父王的今天就是高家的明天。你心裏很清楚的,對嗎?”

“唉,英兒,你不見父親正為先帝披麻戴孝?他對大隋朝一片愚忠,怎能做出叛逆之事?”

“那怎麽是叛逆?楊廣的儲君之位是怎樣來的,你難道心中不明?你難道沒有不滿?現在傳言紛紛,說先帝之死蹊跷,如果屬實,那楊廣才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誅之!父親既為祖父心腹,此時怎能袖手旁觀?”

“傳言永遠是傳言!除非先帝有遺诏傳位給他人,否則太子即位,天經地義!”

“祖父死得如此突然,焉知不是因為他有密诏要傳位他人?”

楊英兒倔強地盯着自己的夫婿,提高聲調問道。

高表仁吓得一把捂住夫人的嘴:“你不要命啦?這種話也敢亂說?!”

他一跺腳:“哎,實不相瞞,父親前兩天還特意讓我去了柳府,一是給五姑報個平安,免得她心急出事;再則就是提醒她千萬不可與漢王攪和到一起,否則姑父在劫難逃!你想想,你想想,父親可會理會漢王的招攬?”

另一院落裏,滿面淚痕的高颍已經脫去了孝服,正默然伫立在書房窗前。他當初選擇此處,是看中了這院中的一棵老柳。這株老柳有幾十尺高,樹幹斑駁如老婦風幹的面容,但枝葉繁茂,郁郁蔥蔥有如一頂巨大的華蓋。

他一見便喜歡上了。

因為在北齊他的祖屋也有一株這樣的老柳,樹高百尺,繁茂挺拔,他幼時常常在下面憩息玩耍。

鄉裏的老人們說:“這柳樹要成精了,這家一定會出大貴人的。”

他父親本是北齊皇族宗室,在朝為官,後被小人惡意中傷,不得不遠離故土,投靠北周大司馬獨孤信,為其僚佐。

他對故土的記憶也就剩下那株老柳樹了。

他的夫人楊姝很不滿意,嫌其簡陋,但他執意如此,她也無可奈何。

他對楊姝一向客氣有禮,因為她不光是楊家人,也是獨孤伽羅的閨中好友,他們的婚事本就是獨孤伽羅一手促成。

他長獨孤伽羅三歲,看着她從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長成一個風姿卓絕的少女,又看着她十裏紅妝、風光無限地嫁給那個沉穩得有些木讷的貴族少年。

他只是默然遠眺,仿佛在看遙遠他鄉的一道琦麗風景,再美好動人也與他無關。

他從未想過他的一生會與她有多少交集。

但不久獨孤信被逼自殺,獨孤家一落千丈,獨孤伽羅若不是嫁入了楊家,只怕也難逃惡運。

偏偏楊姝一眼相中了他,一往情深,不屈不撓。楊姝是楊堅的堂妹,是楊堅二叔的嫡女。楊堅的祖父當年戰死沙場,兩個年幼的兒子颠沛流離,于戰亂中失散,楊堅父親隋國公楊忠生前一直在找尋自己的這個弟弟,但直到他過世後才有了消息。

楊姝一家就這樣一夕之間由麻雀變為鳳凰。

獨孤家當時家道中落,人人避之,唯有高家待他們一切如故。患難見真情,獨孤伽羅也把高家當成了自家人。得知楊姝的心事後,她特意拜訪高家,親自說媒,成就了這樁婚事。

高颍當時頗不樂意,但母親勸誡道:“獨孤家雖已落魄,但這個女婿不是尋常之輩,有楊堅、獨孤兩家的面子在這,咱們只能從命。”

原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從此交集,糾纏一生,他因獨孤伽羅而發跡,亦因她由巅峰跌入谷底。如果不是她執意推楊廣上位,楊堅也未必會痛下重手,将他一把捋到底。

他這一生從未看重女人,他一向認為女人就該相夫教子,執掌後院,至于治國、平天下,那是男人的事。

但獨孤伽羅無疑颠覆了這一理念。

他一直沒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時得罪了這位皇後?又是怎樣将她得罪得如此徹底?

是因為他曾勸解楊堅:“陛下豈以一婦人而輕天下!?”?當時楊堅寵愛尉遲女,獨孤皇後因妒生恨,處死了尉遲女。楊堅大怒,縱馬狂奔入山林幾十裏。他與楊素追上後苦苦相勸,說了這番話。

有何不對?

是因為讨伐遼東時他大權獨攬得罪了漢王楊諒,因為他執意斬殺了陳叔寶的寵妃張麗華而得罪了晉王楊廣?

是因為他對楊姝相敬如賓幾十年卻又暗地裏寵愛表仁的生母?是因為他在楊姝逝後婉拒獨孤皇後的再次指婚?

他這幾十年,赤膽忠心為國為民,有多少次無意冒犯了這位巾帼英雄?有多少次忽略了這位敢與皇上平起平坐的奇女子的感受?

真是天曉得了。

他從未在意,因為他以為女子本不該幹預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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