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他以為楊堅也一定深有同感。
但是他顯然低估了獨孤皇後的影響力。
他也低估了皇後要換儲的決心。
楊廣專一?怎麽可能?當年楊廣對張麗華的貪婪他看得一清二楚,這樣的男人會甘心枯守一個女人?
楊諒手握幾十萬大兵又有何用?那樣一個被寵壞的纨绔子弟哪能面對戰場上的腥風血雨?
這五個兒子,最适宜繼承大統的還是楊勇。
可惜啊,可惜。
他擡頭看看眼前的這株老柳,柳葉青青,柳葉依依,象他這一生說也說不完、理也理不清的跌宕起伏、愛恨恩仇。
這棵柳樹看來是成不了精了。他想,因為他再也不想出人頭地了。
他只想平平淡淡地守着家人,安享晚年。
他眼光淡淡掃過身後的那道黑影,冷冷問道:“什麽事?”
作者有話要說:
☆、趕盡殺絕
并州,萬裏無雲,空氣裏散發着一種令人心焦的幹涸的氣息。老天爺久未下雨,大家又開始擔憂幹旱的到來。
漢王府中一片忙碌,這一片忙碌之中又充滿緊張焦慮。
楊諒一直在嘀咕:“怎麽還沒有消息?怎麽還沒有消息?”
“蝙蝠”最初的消息很快傳來,但那之後又沒有了動靜。如今他雖然了解京中大致情況,但父皇駕崩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麽還是一無所知。
柳述又為何被囚?他可知道什麽機密?
他是否告知了阿五?
阿五可會舍楊廣而幫助自己?
這些不為人知的□□才是真正有用的。父皇死得那樣突然,會完全沒有問題?
起兵造反是勢在必行,但師出何名又大有講究。倘若楊廣的登基有可疑之處,那他的起兵便是替天行道。
否則,就是大逆不道。
“蝙蝠”遲遲沒有消息傳來,是因為無法探知這些機密?還是因為他本人已遭不測?
楊諒心中充滿了擔憂。
劍如閃電,電光閃耀,閃耀的劍光夾雜着凄厲的風聲叱咤逼近。
楊廣緊緊抓住懷裏的陳惠兒。他們已經退到了帳篷的邊緣,退無可退了。
懷裏的人既不掙紮也不叫喊,一身素衣白得象雪,輕得象雲。
但哪怕真是一團雲,他也絕不放手。
他眼睛死死盯着如閃電般刺來的四柄劍。
突然,其中一劍緩了一緩,其餘三劍繼續如箭般刺來。
那緩後的一劍如毒蛇般突然轉向,在三人背後一劃,只見鮮血飛濺,三人于電光石閃之間已經倒下。
他們全副身心都在眼前的皇上身上,壓根沒料到背後會有這致命一擊。
只來得及驚呼一聲:“你!”,三人便已氣絕身亡。
難怪楊廣會那樣輕易地拔光了大寶殿中的暗衛。
難怪先帝的遺诏會杳無蹤影。
那人冷冷一笑道:“君子擇良木而栖。太子文韬武略,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某當誓死效忠!”
他手起劍落,又在那三人身上各補了致命一劍,然後才恭敬下跪行禮:“皇上受驚了!”
這人不但行事狠辣,心思更是慎密周到。在這緊要關頭,既沒忘了向新帝表忠心,也沒忘了趕盡殺絕。
實在是一個有頭腦、有智謀的好殺手。
楊廣将陳惠兒攬在懷中,坐下點頭笑道:“這次你居功至偉,朕該如何賞你?”
那人喜形于色,嘴上卻還是說道:“臣有罪,不敢居功。”
楊廣微微點頭,兩位剛進來的侍衛突然拔刀向前砍去,那人頭雖低着,卻絲毫沒有放松警惕,風聲起時,他的身體幾乎同時向後一個滾翻,堪堪躲開。
他低頭一聲怒喝:“你!”,人雖蹲着,卻向前一撲,恰恰躲過刀鋒。然後一躍而起,一把利劍風馳電掣地刺向楊廣和宣華夫人。
恰如一條盤旋成團的眼鏡王蛇的突然一擊。
楊廣終歸是低估了他。
陳惠兒的臉更白了。此人對楊廣是恨之入骨,這一劍如有雷霆之力,恐怕會刺透她的身體後再刺中楊廣。
難怪楊廣一直舍不得放下她來。她這塊肉盾雖然單薄了些,但也還是一塊盾牌。
她眼睜睜地看着那劍尖觸到她如雲的白衫,看見一團豔紅血花蓬然盛開。
死亡,原來如此絢爛美麗!
緊接着,她的世界一片黑暗。
黑暗,夜的黑暗是最好的保護,黑暗的夜中衆人已經歇息,巡守的士兵已經困乏,正是夜行人穿越障礙的最好時機。
這是通往并州的最後一個關卡,只要過了這座城池便是漢王楊諒的地盤。
所以這也是戒備最森嚴的關卡,這裏的燈光整夜不熄,這裏的輪值徹夜不停。
想悄然而過,是不可能的。
黑夜中有一雙黝黑的眼睛在仔細打量着關卡的布置和換防,良久,那人微微搖頭,悄悄隐去。
看來,只能正大光明地闖一闖了。
好在這關卡裏應該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又是一個睛空萬裏的豔陽天,形形□□的游人在接受着士兵們的檢查,這些人中,一個是位神色疲憊、滿臉焦急之色的中年商人,帶着兩個夥計,押了一輛裝滿貨物的馬車;一個是名樂觀樸實的老農,面色焦黃卻偏偏穿了一身漿硬的素白新衣,見了誰都笑嘻嘻地點頭打招呼;一個是位一臉倨傲之色的青年秀才,衣袍雖然已經洗得有些發白了,但全身上下收拾得幹淨整潔;最後一個是位略帶病容的老婦,手牽着年幼孱弱的孫女,看上去着急着忙的樣子。
那老婦一到了關卡口便着急向前擠:“官爺,官爺”她扯着嗓門拼命叫道:“官爺,求您先查查我們吧。我這孩子一打早起來就焉焉的,恐怕是得了什麽急症,我得趕緊進城去找大夫看看!”
那老農一看就趕緊讓她道:“你來,你先來,孩子要緊。”
那秀才冷冷瞥了她們一眼,雖然有些嫌棄,但還是不情不願地讓她插在了前頭。
唯有那商人一行置若罔聞,那兩個夥計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老板,撓了撓頭,只好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老婦顯然不是一個馴良之輩,一見這情景便不滿地嚷道:“唉喲喲,出門在外,多行善事才對,這麽多人都讓了,你這位大老板怎麽還這麽計較喲!”
這時她手中牽着的女孩突然哇哇大哭起來,老婦一看便急了,一把抱起孩子沖了上去,嘴裏只管叫道:“官爺官爺,你行行好,快讓我過了,我這孩子一向乖巧,肯定是很不舒服了才會這樣哭泣的!”
那中年商人一把攔住:“你等等,我這馬上就查完了,我要趕着交貨,已經遲了,對方要罰我很多錢了。你等等,你等等,我這馬上就好。”
老婦勃然大怒:“你這個人,好沒良心,是你一點錢重要,還是我孫女一條命重要?你若再攔我,我們婆孫倆就跟你拼命了,反正這孩子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老婆子也不活了!”
一個拼命向前沖,一個死命把着攔着,關卡口頓時亂成了一團。檢查的兵士又是吆喝,又是勸架,四周圍看的人有的幫着勸解,有的故意煽風點火。那老農倒是好心,趕緊上前去拉架:“小心點,小心點,別吓着孩子啦!出門在外,各讓一步,各讓一步!這位兵爺您就行行好,讓這婆孫倆趕緊過去吧!”,那秀才連連搖頭嘆息:“成何體統!成何體統!真是,真是,這婦人不成婦人,男人呢,唉!也不象男人了。這位老兄,你讓讓又何妨?”
大家七嘴八舌的,把那兩個士兵鬧得頭昏腦脹。他們嘴裏罵罵咧咧地,稀裏糊塗地草草看過,就将這一行人給放過了。
那老婦雖然得了便宜,嘴裏卻仍在絮絮叨叨地罵:“奸商!奸商!一看就不是好人!這種人,老天爺一定要罰他的,你等着瞧!你等着瞧!”
那商人本來坐上了車打算快快離去,無奈老婦的罵聲太刺耳,旁邊的人又指指點點的,他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從車上蹦了下來:“你這個婆娘,太不講理了!你倚老賣老我就會怕你不成?老子我走的路都比你吃的鹽都多…… ”
一下子又亂成了一團!
那老農為難地看了看這一群人,搖搖頭,走了。這樣的老婦他見得太多了,尖嘴薄舌,到處惹事生非,是絕對不聽勸的。
他終于決定還是去忙自己的事了。他這一身簇新的衣裳顯然是為了見客穿的,所以他的臉上重又堆滿了高興的笑容。
誰也沒有注意他。這樣的老農太常見了。他們平日裏辛苦勞作,但偶爾也會穿得齊齊整整地去串串門、會會客。
而這時他們的臉上都會挂着心滿意足的笑容。那笑容無疑就是在告訴你:“我的日子過得很好,很舒心!”
鄉下人要面子,特別是在外人面前,面子尤其重要。
但到了無人處,愁苦就會顯現。
這老農走到一偏僻處,終于停下了腳步。他的笑容漸漸褪下,他似乎有些無力地蹲在地上休息起來。
應酬也是很累人的。
空氣仿佛靜止了般:一片寂靜的樹林裏,一個疲乏的老頭坐在樹蔭下稍事休息。他的眼睛微微閉着,呼吸緩慢,仿佛随時就要陷入沉睡了。
不遠處有兩只麻雀落下,悠然自得地在那踱步、梳理自己的羽毛。
在它們旁邊,悄悄地閃現出一道白色身影,這身影慢慢行來,腳步很輕,輕得連那兩只自得其樂的麻雀都未被驚動。
老農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又回複了平靜。他看上去正在打盹,壓根沒有注意到來人。
那道白色身影停在離老農十步開外的距離,他默然伫立,靜靜打量着那個看上去老實厚道的農夫。
他看上去真的就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老農,他現在不但呼吸平穩,而且全身肌肉放松,實在象是在淺睡中。
他究竟是個身無寸功的老農?還是一個身懷絕藝的高手?
那白衣人觀察良久,突然展顏一笑,輕輕拍手贊道:“不愧是漢王手下排名第一的‘蝙蝠’,這份鎮定就非同尋常,佩服,佩服!”
那老農似乎被這聲音驚醒。他有些懵然地睜開眼,四處打量了一下才看到眼前的那個白衣人。
然後他臉上露出了樸實燦爛的笑容:“哎呀,怎麽是你啊?”
作者有話要說:
☆、前因後果
那白衣人不是別人,正是與他一同進城的那個窮酸秀才。老農樂呵呵地站起來,拍着手說道:“咦,我記得你剛剛好象是穿了一身淡蘭的袍裳,怎麽又換成白色啦?你們讀書人就是俊,不管穿什麽都很好看。我老是對我的小孫子說:‘要讀書,做秀才才有出息,否則象你老子、象我這樣子一輩子又有什麽意思呢?’”
白衣人略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說實話,你的表現幾乎是天衣無縫,可惜……唉!”
老農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這個本分木讷的老人顯然不明白這番話,所以他讪讪地笑着說:“你們讀書人說話就是有學問,我們田裏幹活的……”他搖着頭準備離去。
白衣人默默看着他略顯佝偻的背影,淡淡說道:“我在高府見過你,我認得你的背影……”
他的話音未落,那老農已經一躍而起,人如狡兔般向前蹿去。
哪裏還是剛才那個老實遲鈍的老農?
白衣人惋惜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你可以改變你的容貌,但人的背影卻無法易容。”
他并不急着追趕,因為已有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将那老農結結實實地網在裏面,然後再一拖而起,将那人吊在半空之中。
白衣人慢悠悠地走到網下,擡頭看着網中之人,嘆息道:“你為何親自前來?你有何消息要面見漢王?還是有什麽重要事物要親手交給漢王?我不願為難你這樣的高手,你痛快說出,我也給你一個痛快!”
那老農一聲不吭地掏出一把匕首試圖割開這網,卻立即放棄了。這網不是尋常材料制成,他的匕首也無能為力。
他削金如泥的匕首也無法割斷一縷絲。這是什麽材料?
他旋即從懷中掏出一枚丸子,雙手一擠,丸子破裂,從中冒出一陣煙霧,伴随着煙霧的是一股刺鼻的氣味,這氣味不但難聞,而且嗆人,周遭馬上響起一片打噴嚏的聲音和人體倒地的聲音。
那大網驟然一松,從半空中直往地上墜下。電光石火間,那老農已如飛蛾破繭,跳出網外。
白衣人同時發動。他身形飄飄,如鬼魅般欺身而上,一掌向老農肩上抓去,老農如背上長眼,人往地上一蹲,堪堪躲過這一抓,然後順勢幾個連滾翻,人已到了幾步之外。
他身形彈起,準備發足狂奔,他對自己的輕功一向很有信心。只要擺脫了那張網,這幾步的距離已經足夠他逃生了。
這世上能逃得比他快的實在沒有幾人!
但是他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嘈雜的風聲,嘈雜是因為那不是一件暗器破空而來的聲音。
那是很多暗器同時襲來的風聲。
他雖然沒有回頭,但他可以想象他身後一定是滿天星雨。
白衣人緩緩放下手中的射弩,他看見前面那人一個踉跄向前滾去,他輕輕搖了搖頭,嘴裏喃喃念叨着:“真是損陰德啊!阿彌陀佛!”
他身旁早有人向前沖去,他卻依然立在原處,眼神悲憫地看着那老農。
英雄未路,總是一種悲哀。
突然他看見那老農從懷中掏出什麽,用力一揚,只見一道銀色化空而過。
空中閃過一道矯健的身影。那身影淩空穿越,抄手接過那道銀色,一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功虧一篑!
唯一慶幸的是,那人逃離的方向是遠離并州。
他一揮手,早有幾個高手疾步追随而去。
他憤然沖上前去,惱羞成怒地盯着躺在地上的老農。那老農的臉上仍然帶着笑,一絲嘲諷的笑,他只說了一句話:“輸在‘夜鷹’手下也是一種榮幸,可惜你還是輸了一着!”
然後便斷氣身亡。
那件銀色的物件一定是他涉險前來的原因,那究竟是件什麽東西?有什麽用處?
那個前來接應的又是什麽人?
楊諒手下除了這個“蝙蝠”難道還有秘密武器?
白衣人不由嘆了口氣,嘴裏嘟嘟喃喃地念叨着:“麻煩了,麻煩了……”
該怎樣對楊玄感交待呢?
楊玄感是楊素的長子。幾天前楊玄感将他召入密室,低聲吩咐道:“你裝成高府仆役,去待幾天。我們得到消息,楊諒已啓用他手下最得力的密探‘蝙蝠’,我們一定要截殺他,不能讓他将情報告知楊諒。”
他心領神會:憑高颍和楊勇的關系,‘蝙蝠’一定會接觸高颍,楊諒也一定會設法拉攏高颍為其效力。
楊諒必反,但師出何名,就大有關系了。
他雖然不知道全部真相,但細細揣摩後,心中也猜到一二。但楊玄感不說,他也不問,他甚至壓根不想知道。
這種會惹來殺身之禍的秘密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有些疑惑地提醒道:“高颍不是等閑之輩……”
楊玄感嘆了口氣道:“父親與他已達成協議。說句實話,高颍在朝堂的人脈深厚,父親不敢也不願得罪他。我父親生平最佩服的人就是高颍了,可惜他一生對獨孤家忠心耿耿,對大隋朝鞠躬盡瘁,結果竟落得如此下場…… 唉,誰不會心灰意冷?誰還會在意做皇帝的是楊家和獨孤家的哪個兒子?他将‘蝙蝠’交給我們,我們保他一族平安,就這麽簡單!”
他不由感慨道:“當初楊諒在先帝和先皇後跟前胡說八道時,他恐怕沒想到會有今天吧!”
前幾年先帝不顧高颍和衆臣苦苦勸阻,執意攻打遼東,楊諒挂帥,而高颍以近七十高齡出征,是事實主帥。結果軍中病疫流行,無功而返,楊諒向獨孤皇後哭訴:“兒萬幸未被高颍殺掉!”,皇後借此诋毀高颍,令其處境雪上加霜。
其實不過是高颍自覺責任重大,對楊諒的很多主張未予采納,被這人懷恨在心罷了。
楊諒驕縱成性,能有此舉不足為奇,但先帝和先皇後俱是目光如炬之人,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偏袒自家孩子,不能不令人心寒。
高颍不喜楊廣,但楊諒那個纨绔子弟?他恐怕更不感冒了。
高颍父子兩代俱為獨孤家家臣,這麽些年,風雨同舟,赤膽忠心,到最後不歡而散,到底是誰損失更大?
獨孤皇後在世時權勢通天,将老臣棄之如敝屣,她何曾想到會有這一天?
楊諒心胸狹窄,信口開河,他何曾想到會有今天?
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後世果。莫等因果顯現時才後悔!
‘夜鷹’默默看着眼前這具漸漸變形的屍體,輕輕搖手示意随從不要觸碰。‘蝙蝠’會服毒自殺,他一點也不驚奇;他會自行銷屍匿跡,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什麽叫高手?這才叫高手!高手不但計算好了贏取勝利的每一環,也安排好了失敗時的每一步。
不管怎樣,他總算成功截殺了楊諒手下最得力的密探,楊諒最需要的情報将永遠無法獲得。
因為那個接應的人已逃向京城方向,而他的人既算無法置他于死地,也一定會窮追不舍地将他逐向更遠處。
那就夠了。
他環顧四周,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吩咐道:“就地好好埋葬!”
忠心之士值得一份特別的禮遇,哪怕是對手、是敵人,也該如此。
但願他日後也能得到同樣的禮遇。
他對着地上的屍體恭敬地拱了拱手:“‘蝙蝠’兄,青山葬忠魂,希望您能滿意了。”
然後灑然離去。
他的頭有些大,但他知道有人的頭比他更大。
高颍仍然站在書房的窗前看着那棵老柳樹。他覺得自己真的老了,不然為什麽總會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他想起當年楊惠代楊堅來招徕他,他慷慨激昂地回答:“願受驅馳。縱令公事不成,颎亦不辭滅族!”
大丈夫一諾千金,這句承諾,他恪守終生,但對方呢?
他是不是也該為他的家人、為他自己謀劃一二?
突然“咚”地一聲,書房門被人大力推開,他聽到來人急促的喘氣聲和壓抑的抽泣聲,接着他聽到另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匆匆進來。他緩緩轉身,默默注視着雙眼含淚、對他怒目而視的楊英兒,又瞟了一眼急得面紅耳赤的高表仁。
他輕噓一口氣:“你們都知道了?”
“你!您為什麽要這樣做?”楊英兒一把甩開高表仁的手,激憤地問道。
“英兒,如果你是我,你會怎樣做?”他淡淡問道,仔細打量着眼前的這個女子。在她的身上,他無疑看到了她祖母的風采。
獨孤伽羅的五個女兒中,最似她的是老五蘭陵公主;而她的孫輩中,最象她的就是眼前的這個大寧公主了。
她們的身上都有着不輸任何男子的勇氣和堅韌,但這樣的品質于她們這樣的女子,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獨孤伽羅如果遇上的不是楊堅,她的一生可能如此風光得意?
還是被夫君厭憎?
“你!你為何助楊素截殺’蝙蝠’?我父王屍骨未寒,您就助纣為虐?您這樣不覺得問心有愧?”
他的臉沉了下來:“我對楊家從來就問心無愧。我如今不過是一介平民,作為老百姓,最恨的就是兵戈再起,生靈塗炭,你說這是助纣為虐?”
他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攝人的威嚴,他逼視着楊英兒,冷冷地看着她的臉色從通紅轉為蒼白又轉為無色。
但她的眼光依然噴着火,毫不退縮。
不愧是楊家的女兒,不愧是獨孤伽羅的孫女。
誰知道呢?也許大難臨頭的那一天,這個女人才是唯一能支撐大局的?
他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嗫嚅着不敢開口的高表仁,心中暗暗嘆了口氣:這孩子,還是太良善溫順了些。
他收斂了身上的騰騰殺氣,溫和說道:“英兒,楊素已經答應保柳述不死,他離京時,你五姑可去郊外一見。”
作者有話要說:
☆、情深不壽
萬裏無雲,嬌陽似火。
長安效外,芳草萋萋,行人寂寥處,唯聞蟬鳴鴉噪。
一身孝服的蘭陵公主正手持一杯清酒,哽咽難語。她嘴角雖然含笑,眼中的淚珠卻如斷線的珍珠,一顆一顆滴落杯中。
她的對面是一身囚衣、身着枷鎖的柳述。這位從來都是玉樹臨風、峨冠博帶的京城貴公子,如今卻是風塵滿面,囚衣肮髒。
但他們默然相對的目光依然缱绻纏綿,一如當年初見。
他含笑看着她,輕聲嘆道:“您還是如此美麗!”
蘭陵公主笑了,她晶瑩的淚水滾落酒中,激起一圈圈小小漣渏。她坦然一笑,朗聲說道:“柳郞還是那樣風流倜傥。”
沒有哪個婦人能不被這樣的真心贊賞打動。多年以前,她就是沉醉在他這樣的笑眸之中。
當年,他是聰穎出衆的翩翩少年,她是丈夫新喪的守寡婦人;他一身寶藍圓衫飄逸出塵,她一身潔白孝服冰清玉潔。
他對她是早有耳聞:楊五娘,小名阿五,帝後最心愛的小女兒,美姿儀,性婉順,好讀書,可惜時運不濟,早早做了末亡人。
在他心中,她該是一個滿面哀戚、淚眼愁眉的寡婦:弱如扶柳,面目寡淡。
除了哀傷的白,還能有什麽?
他沒想到,她的出現帶來了他人生中最豔麗的風景。她一身白衣勝雪,面容哀戚,但她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坦白直率,亮若星辰。
哀傷,竟成了她最好的點綴,只令她的豔色更加滋潤,令她更具一層成熟風韻。
他滿目驚豔,看着她微微癡笑;她微微颔首,一雙大眼坦然回看。
他沒見過如許大膽坦蕩的目光。她似乎毫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她只顧自己傲然開放,哪管他人閑言碎語。
那一刻,清風徐來,花朵盛開;四目相對時,情定終生日。
他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推掉早已定下的婚事,親自面聖讨娶新寡的蘭陵公主;他柳家一世清名至此坍塌,多少人在背後罵他是趨炎附勢的小人。
她為他徹底得罪自己的二哥晉王楊廣,抹脖子上吊地撒潑要父王推掉了已許諾的蕭家婚事,連一向驕縱她的母後都覺得她太過分了。
但她不屈不撓,所以最後屈服的只有父母。
一向春風和煦的楊廣臉色鐵青,一向溫婉和約的二嫂都在背後罵道:“不祥之人就是不祥之人!”。
但他們二人毫不在乎。兩個人興高采烈地成婚,柳郞意氣風發地參與朝政,柳郞锲而不舍地彈劾楊素,柳郞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被廢黜的大哥争辯。
而她永遠堅定不移地屹立在柳郞身後,她是他最堅強的後盾,是他是最忠誠的追随者。
她突然笑了:當年,她一身孝服與他相識;如今,她一身孝服同他告別。
多麽地不祥。也難怪人家背地裏要罵她是不祥之人。
但除了這頭尾,其中的日子倒真是紅紅火火、熱熱鬧鬧。
他們八面威風,他們如膠似漆,他們離經叛道,他們不合時宜…… 這幾年的光陰,有多少恣意妄為的好時刻值得回味?
柳述也笑了。他懂得她,正如她懂得他。她懂得他的忠正和剛直,他也懂得她的剛烈和決絕。
他懂得情深不壽,所以舍生忘死地為她父王效命。因為他深知,失卻了他父親的庇佑,他們的安樂也就到頭了。
她只懂生死相随,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她都要随他而去。只要兩人攜手而行,天堂地獄又有什麽區別?
象他們這樣的異類,能夠相逢,已屬難得;能夠相守,更是上天恩賜。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可惜她的美麗從此只能在夢中再見,她的憂傷他再也無法替她拂去。
他一身肮髒囚衣,污垢滿面,他一向清潔幹淨的雙手也滿是灰塵,而她依然潔淨如雪、飄灑如雲。
所謂雲泥之別,就是如此吧。
可她依然說:“柳郎你還是那樣風流倜傥。”
而他仍然忍不住伸出手,替她理好被風吹亂的那縷發絲;他仍然忍不住深深凝視着她,試圖将她的身影、她的氣息都牢牢記住。
直到這一世的終結,直到下一世的輪回。
他一雙污手接過那雙白皙潔淨的手裏的那只潔白的玉杯,一飲而盡。
他一雙污手輕輕将她的淚珠抺去,在她如玉的容顏上留下一道污跡。
他将她緊緊摟入懷中,深吸一口氣,将她的芬芳牢記于記憶的最深處;他在她的手中偷偷塞入一件小物件。
他在她額頭輕吻,他在她耳畔低語:“好好待在長安。有事跟長姐商量。”
然後他最後一次深深凝視她。然後,他理理肮髒的衣服,輕輕點了點頭,象往常一樣風姿綽約地微笑道別:“走了。”
她卻哀傷得沒有一絲力氣上前,為他梳理鬓旁的亂發。她此時才恍然明白,只有握着他的手,她才能意氣風發。沒有他的相伴,她只留一具空殼。
他瞧着她淚如泉湧,心如刀割。他忍着痛、含着淚、微笑着說:“珍重!”
然後轉身離去,再也不曾回頭。
他們今生能否再見?蘭陵公主悲傷的面容慘白如雪。她聽見樹林深處此起彼伏的蟬鳴,聲聲都在叫着:知了,知了。
渺如蟬蟲都知道她生死與共的決心,她相信老天一定會圓滿她這最後的心願。
她還有那擁兵三十萬的五哥楊諒。他可能扭轉乾坤?
她淚眼婆娑地看着他英挺的背影愈行愈遠,漸至一團小小黑色,直到被山色淹沒。她惶然四顧,只覺天地茫茫,自己如此之渺小。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如今她依靠終生的兩人都已遠去,她還有誰可以依靠?
還有她握在手中的究竟是什麽?
長姐是否知道?
出殡的隊伍一離京,樂平公主就搬出了大業宮,回到了她自己的樂平府。如果不是因為父親纏綿病榻,她放心不下,她也不會長住這座華宮。
這座錦繡宮殿,曾經叫“大成宮”,現在是“大業宮”,已經把她禁锢得太久。
嫁入大成宮時,她不過豆蔻年華,滿懷少女心事。她那時年方十三,正是含苞欲放、情窦初開的年華。
長身玉立的英俊皇帝、天下無雙的尊貴榮耀,她如星的雙眸看向他時,只見祥瑞騰騰,一派璀璨光明。
再入大成宮時,大成宮已改名成“大業宮”,她從北周的皇後、皇太後變成了隋朝的公主。她百感交集,不知該如何自處。以前她的身份雖然尊貴無比,處境卻如履薄冰;如今,她的身份雖然尴尬無比,地位卻安如磐石。
是該慶幸?還是該痛哭?
父親歉疚的目光,母親額頭上依稀可見的疤痕一一閃現于她的眼前。那一日宇文赟欲下旨殺她,母親聞訊後匆匆入宮,苦苦哀求,宇文赟置若罔聞。母親絕望之下,只有連連磕頭,将額頭磕得鮮血淋漓才将女兒的性命救下。
究竟是何事激怒了他,她一直不知。不知從何時起,他對她心懷芥蒂,常懷猜忌。她無論怎樣做都難讨他歡心。
到最後她只能漠然相對,淡然處之。他的歡欣、他的憤怒、他的痛苦、他的期望,她都視若無睹,因為她不知道他會在何時、會因何事而驟然發怒,他的怒火一旦燃起便如狂風暴雨,讓人避無可避。
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所以最安全的辦法便是敬而遠之,如駝鳥般将自己埋進沙土中。
她的丈夫雖賞了她無上的榮華富貴,卻視她的性命如兒戲;她的父母雖珍愛她,卻奪去了本該屬于她的尊貴和尊嚴,讓她的一生成為一場悲喜摻半的鬧劇。
該從夫還是該從父?
她糾結了一輩子也沒能理清,到最後她終于決定放下時,卻發現,如今,連這樣尴尬的安穩都已不可得。
二弟統治下的這座宮殿再也不是她的安樂窩。她雖然深知在宮中生存,裝聾作啞何等重要,可當那喪鐘離奇敲響時,她還是沒能忍住心中劇痛和震驚,不顧一切地向大寶殿沖去。
那一去,就是萬劫不複。
可這就是命運吧。就如她第一眼瞥見宇文赟時,他雙眼幽深如井,他一身大紅喜服,在滿堂喧嚣之中,在心不在焉地四處打量。他無意中碰到了她的目光,不由揚眉戲谑一笑。
她心如鹿撞,在匆匆放下的喜帕之下,面紅耳赤。
那一瞥,也是萬劫不複啊。
是她太傻,還是命運太無情?讓她為那樣一個夫君而怨恨父母半世,又讓她為那樣一個父親将自己餘生的太平葬送?
為什麽?明明早已知曉該明哲保身卻還是明知故犯?
為什麽?明明知道那青色手印是絕不能觸碰的禁忌她還是要以身犯險?
這一刻,她緊緊握住外孫女李靜訓的柔軟小手,回首遙望大業宮。落日熔金,暮雲合璧,那座金碧輝煌的宏偉宮殿恍若天邊一副巨大剪影,漫天遍野,觸目驚心。
但也不過如此。
這座埋葬了她的青春、她的夢想、她的愛人、仇人和親人的巨廈呀,原來,它也會被造化呑噬,呑噬得只餘一縷殘影、只餘一絲執念。
作者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