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要說:
☆、禪之一字
青山、綠水,郁郁蔥蔥的樹林,人跡罕至的小徑,一道道早已頹廢破敗的青石臺階。臺階旁零星開放着幾朵雛菊,臺階上卻已布滿了青苔。
此處看來真是人跡罕至。
臺階不遠處有一條蜿蜒綿長的小溪在靜靜流淌,有時幾條小魚倏忽竄出,又倏而不見了。林中有蟬鳴聲聲,時起時落,偶爾有鳥雀啁啾的聲音穿插進來,反倒吓人一跳。
樂平公主楊麗華就這樣被一聲鳥叫吓得一個激零。
宇文娥英不由擔心問道:“母親,我們還是讓阿福下山去叫頂轎子來吧。這路還長,母親身體可吃得消?”
楊麗華搖了搖頭道:“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拍了拍娥英的手,關切地問道:“你可累了?要累了咱們就先歇歇。”
娥英淡淡笑了:“母親不累,阿英自然不累。母親,聽說五姑前幾日又來了?”
楊麗華一聲長嘆:“阿五這次是将皇上徹底得罪了。”
蘭陵公主楊五娘自打知道柳述發配惠州的消息後便上奏自請除去爵位,請求能随夫遷移。
皇上不允,好言勸其改嫁。
蘭陵公主再上奏折,所求如舊;皇上不愉,令蕭皇後好言相勸。
看來這位好嫂子也無功而返了。
楊麗華看着眼前綿延而上的漫漫長階,一分疲倦之感油然而生:阿五何嘗想到會有今天?她是父王最寵愛的幼女,柳述是先帝最信任的附馬,這一對天之驕子當日何嘗懂得藏鋒斂锷,懂得留有餘地?這一對天真的夫婦得罪了多少不該得罪的人?
象當今聖上、象楊素、象宇文家…… 如果不是當時柳述一再彈劾楊素,楊素也不會失去父王信任,也不至于倒戈相向,成了楊廣的幫兇。
當日躊躇滿志的附馬爺當然想不到有朝一日這天下會是楊廣的,楊素會東山再起,再一次的位極人臣。
但附馬爺這次只怕是在劫難逃了。
阿五倘要一意孤行,恐怕也難逃噩運。
除了一聲長嘆,她還能說什麽?
但娥英卻皺起了眉,柔婉地勸道:“母親總是長籲短嘆的,又不肯多說,凡事這樣憋在心底也不是一回事。女兒雖然愚笨些,也畢竟長大了,您這回來這荒野之地,也是神神秘秘的。母親您心中不知究竟在擔憂什麽?女兒想,五姑雖然倔強些,所求不過伴夫君流放。這也是一樁貞烈之事,于皇家顏面只有增光添彩。皇上不允,想來是因為兄妹情深,不忍五姑受苦,您又何必……”
她看見母親愕然的目光,不由訝然住口。
楊麗華深深看了一眼娥英,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娥英,你該長大了。是母親不好,将你保護得太好。”
這世上有多少亡國公主是颠沛流離,身若浮萍?象陳惠兒,當年也是芳名遠揚的公主,是多少王公貴族心目中趨之若鹜的佳偶?
如今身侍父子二人,芳名成了臭名,還有何體面尊嚴可言?
娥英卻是個例外。
她原以為她這一生縱然已被毀了,娥英卻一定能安享榮華富貴。
誰曾想,她有生之年還會再起風波?
倘若她一朝勢敗,娥英可能獨力面對?
她張了張嘴,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
怎麽說?該從何說起?該說多少?該怎樣說才不會吓到這個心地單純的孩子?該怎樣說才能令她明白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母女倆攜手慢慢行來,一路無話。濃蔭庇日,清風徐徐,這一刻,山林靜谧,只聞風吹樹葉,飒飒作響。
楊麗華但願能扶着女兒這樣走到天荒地老,走到生命的盡頭。
但一座幽靜的紅牆小庵已赫然出現在臺階盡頭。
綠苔斑斑的青石臺階,迤逦婉約的潺潺流水,紅牆黑瓦的孤寂小庵,素衣簡妝的一雙麗人,這是一張多麽富有禪意的畫面。
而禪之一字,豈非靜寂中飽含跌宕起伏?
楊麗華波瀾不驚的面容上漸漸浮現出了種種情緒:有感傷、有愧疚、有思念、有歡欣。
她握住娥英的手越來越緊。
然後她聽到“吱呀”一聲,那扇略顯破敗的朱色大門在她的眼前徐徐打開。
在一聲“吱呀呀”的開門聲中,宣華夫人悠悠轉轉地睜開了眼。她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簡樸的房間裏,房間裏收拾得很幹淨,四壁和屋頂粉刷得一塵不染,床對面的牆上侍奉着一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畫像,畫像上的菩薩眉眼和善,姿态柔美;畫前一縷清香正缭缭繞繞向上攀延,漸漸虛無飄渺,漸漸無影無蹤。
宣華夫人不由怔怔地呆住了:我莫非到了陰間?這地府裏雖然簡陋了些,倒也清雅。
然後她聽見有人在高聲叫喚:“阿雲、阿月姐姐,宣華夫人醒過來啦!”
不會兒,她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看見兩雙圓溜溜的眼睛且喜且悲地盯着她,然後四行淚就從這兩個小姑娘的臉上滾落下來。
她不由一聲長嘆:“你們兩個既來了,這一定不是陰曹地府了。我既然未死,你們就千萬莫哭。”
這一定是清心庵裏的一間禪房。清心庵是皇陵不遠處的一座小庵,往年陪先帝來祭奠先皇後時,她也曾在此處歇息。
而這兩雙滴溜溜的眼睛是她的兩個貼身侍女阿雲、阿月的眼睛。這兩人原是陳宮中的舊人,一同被俘來了長安,情誼非同一般。
阿雲愛笑,阿月心細,但此時兩人的神情都有些嚴肅。陳惠兒不由奇了:自己不過昏倒片刻,為何這二人一付如臨大敵的模樣?
再擡眼一看,她的心沉了下來。她看見一個圓頭圓臉笑眯眯的年輕人正站在房間中央沉吟,看見她醒來趕緊行禮道:“太醫院趙逸拜見宣華夫人。”
原來如此。
她示意兩人将她扶起坐好,由着她們有條不紊地替自己梳理。她對自己的一頭烏發一向很有信心,而孱弱的美人從來都有一種格外惹人愛憐的風韻。
她端莊娴雅地微微點頭笑道:“本宮早就聽說你了,你是皇後娘娘最信任的那位最年輕的趙太醫。”
趙逸能得蕭皇後的青眼是因為他與蕭瑀是知己好友,而蕭瑀,正是蕭美娘最親厚的那個幼弟。
蕭美娘終歸是不放心自己,竟安放了這樣一枚釘子在她身旁。太醫院的太醫,既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也有殺人于無形的能耐。這個看上去分外和善的趙太醫不知唱的會是哪一出呢?
陳惠兒眼波流轉,看似無意地瞟了一眼趙太醫,正碰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陳惠兒微微一笑,趙太醫淡然颔首。
陳惠兒聲音婉轉如莺啼,柔聲問道:“皇上什麽時候離去的?”
沉默半天,才聽見阿雲期期艾艾地回道:“皇上走了有一個時辰了。”
陳惠兒心裏暗暗叫苦:這趙太醫看來定力不錯,她遞的這個話頭他竟然毫不理會。
也只能徐徐圖之了。
她又問道:“皇上可受驚了?”
這回趙太醫避無可避,只得回道:“皇上福澤深厚 ,絲毫無損。”
陳惠兒心裏恨得直罵:有自己這個肉墊子擋在前面,自然是安然無恙,可面上卻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撫胸嘆道:“那本宮就放心了。”
她知道自己撫胸長嘆的樣子很有幾分西子捧心的柔婉風韻,而男人們最受不了的便是美人的愁苦柔弱。
她看見阿月向她輕輕點頭,便示意她們将她攙扶着下了床,她心裏暗暗嘆息:當年她貴為陳國公主時,何曾想到會有今天?
她這作派,跟青樓裏的紅牌又有什麽區別?
她弱柳扶風地行到趙太醫跟前,宛然一笑,輕輕說道:“唉,趙太醫,本宮在昏迷中都在掂記着皇上的安危,這下總算放心了。只不知那刺客可捉拿歸案?可查出他是受何人指使?”
她的聲音溫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她在問什麽已毫不重要,因為她的神情、她的姿态如此哀婉動人,是個男人都會放下心防,安慰一二。
何況,她為她心愛的男人涉險,險些丢掉了性命,一醒來,擔憂的竟還是那男人的安危。
這樣的女人,何等深情,而這個癡情女子的心上人,又何等薄情。
這樣的女人,豈不更令人生憐?
她一雙水靈靈的杏眼此刻已揚起了一層薄薄水霧,如泣如訴。她忍着淚,心思百轉,可還是沒忍住那最不該問的一句話:“皇上可說了什麽?”
陳惠兒心中都不由為自己擊節叫好,她自信她的每一句話的每一個腔調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婀娜妩媚,充滿了成熟女性的致命魅力。
眼前的這個毛頭小夥子能不動心?
但趙太醫的頭一直沒有擡起,陳惠兒聲情并茂的表演就大大打了折扣。趙太醫退後兩步,躬身回道:“臣聽說那刺客受傷逃脫,生死未蔔。皇上走得匆忙,想來不久就會有話傳來。宣華夫人您還應多卧床靜養。小臣還需去查看小童的藥煎得如何了,這就告辭了。”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陳惠兒默默凝視着他遠去的身影,揚眉冷冷一笑。
這個趙逸,倒有幾分能耐!
沒想到那刺客竟然能逃出生天!
這倒有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塵埃落定
層巒疊嶂,蒼翠欲滴,雕龍畫鳳的禦駕中,新帝正倚窗回首眺望。
雲霧缭繞,遠山如黛。
塵埃終于落定。
屬于父親的開皇之治已經結束,屬于他的時代終于來臨。
他輕輕展開手中的一張紙條,一下子愣住了。他的臉上漸漸浮出一絲笑意。
原來如此!
他又打開一篇奏折,眉頭不由皺了起來。這個奏折來自他的五妹蘭陵公主。蘭陵公主的附馬柳述已流配惠州,這是蘭陵公主的第三封奏折,請求免去封號,随夫前行。
柳述?!他眼前浮現出那個相貌俊郎、伶牙俐齒的附馬爺的形象。若非他一意孤行地連番狀告楊素,楊素這位不可一世的權臣也不會失寵。
他也無法乘虛而入,将楊素拉攏至自己帳下。
左有宇文述,右有楊素,如果沒有這兩員大将在一旁出謀劃策,他如何能将楊勇、楊俊、楊諒逐一擊破,榮登這至尊之位?
說起來,這柳述黃口小兒,也不是沒有功勞。
一介書生,仗着自己的附馬身份,也做到了兵部尚書,執掌朝廷機密。可惜秘密知道得太多的人往往短命,柳述自己也很明白這次流配是一條不歸路。
這是男人之間的戰争,他并不想傷及婦孺,阿五的性子雖然執拗,但她既貴為公主,驕縱一些也在所難免。
他有心放她一馬,成全他仁厚的名聲,也留她一條性命。同樣的奏折他既已駁回了兩次,此事便不可再議。
她還以為這是父皇再世時的光景嗎?那時她們夫婦兩人仗着先帝的寵愛可沒把他這個晉王放在眼裏。
到後來他把楊勇拉下了馬後,柳述還鞍前馬後地為楊勇奔忙。
先帝的密诏是如何交到那六位暗衛手裏?至今仍是謎。這個人會不會是柳述?
如果是他,那麽他豈非更可怕?他手上究竟還掌握着多少底牌?父親究竟留下了多少暗子?
但如果真是他,他怎會如此輕易被擒?
要不是宇文化及找到了那四人的下落,洗清了柳述的幹系,否則他早就命歸黃泉了。
但不管怎樣,這柳述知道的太多,怎麽能留?
這奏折一而再再而三的呈上來,在旁人看來不過是夫妻情深,不忍分離,可在楊廣看來,這是□□裸地申冤和挑釁,是對他九五之尊的嘲弄。
皇家的女兒,一個比一個難纏。剛安頓了一個陳惠兒,又冒出一個楊五娘。她們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弱小,難道不明白唯有依順,才能保住她們的平安富貴?
除了一個虛名,她們與尋常女子又有什麽區別?
也許還不如平民家的女兒。
這些女人,為什麽總喜歡以卵擊石?
蕭旸有哪一點比不上柳述?蕭家的兒郎個個俊秀脫俗,蕭旸是他們中最出衆的一個。
又懂得審時度勢。他當年與那個楊玉琴好得如膠似漆,但當先帝選中了她去和親時,蕭旸雖然萬般不舍,可還是硬着心腸勸她顧全大局,由着長孫晟将她千裏護送出了玉門關。
嫁給了那個熊一樣的突利可汗染幹。
楊玉琴成了義成公主,他楊廣也在父王跟前露了臉,因為正是他向先帝力薦了楊玉琴。第一次在蕭府遇見楊玉琴時,他便看透了她:他們是同類,最善喬裝做作、察言觀色。
那種天生的細作、天才的戲子不該浪費在深宅大院裏。
他們也是最頑強的鬥士,最擅絕地反擊,只要老天爺給他們一線生機,他們就能将這一線擴為一片,将這一片化為滿地。
最終大獲全勝。
她會成為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和親公主,她會成為大隋朝插入突厥的最堅固的基石,她會為大隋最終平定突厥立下不朽功勳。
這個該伴随着他楊廣青史留名的女子怎能在深宅大院之中虛度光陰?
他向蕭旸陳清利弊,又提到新寡的阿五。他知道蕭旸做夢都想複興蕭氏一族,尚主,無疑是條捷徑。
他自認憑他和阿五的交情,憑着蕭旸如谪仙般的樣貌風采,阿五這個新寡的小女子一定會首肯;他也篤定,蕭旸一定會善待阿五,百般遷就。
一個肯毫不猶豫地将自己的心上人拱手相讓的男人是可怕的。可當你還有用時,他會如藤蔓一般身段柔軟地緊緊依附。
連足智多謀的父親都贊成他的計劃,誇他思慮周全,目光長遠。
但阿五遇見了柳述。
所以阿五不屑。阿五說:“一個男人竟然要通過出賣自己心愛的女人來謀取功名,怎麽能嫁?”要死要活,非柳述不嫁。
令他顏面盡失!
朕倒要看看你的傲氣和傲骨能持續多久!
如果貴為皇帝都不能令身邊的一個小小女子折服,這個至尊之位豈不成了笑話?
他冷冷哼了一聲,将這奏折扔在一旁,對身邊的人說道:“請樂平公主去勸勸蘭陵公主!”
父王屍骨未寒,總不能将他心愛的兒女們都殺絕了吧。
如今他雖然不需要阿五來替他美言,但他既在這件事上丢了面子,他總要找回才行。
蘭陵公主畢竟是他的皇妹,是先帝鐘愛的皇女,不管将她賞與何人,對那人都是一份天大的恩賜。
對柳述和阿五自然就是一份最大的羞辱了。
這樣的報複是再好不過了。
這時車外有人在低聲報道:“皇上,宇文少卿求見!”
他微微點頭,看見宇文化及滿臉惶恐地倒地而拜:“皇上,微臣無能,驚擾了聖駕,請皇上賜罪!”
他笑眯眯地擺擺手道:“起來,起來,不行苦肉計,哪裏套得出這些惡狼?這下朕就放心了,而且對陳惠兒也放心了!否則這樣一個美人,要朕痛下殺手,還真舍不得。哈哈哈!”
宇文化及也笑了:“皇上大人大量,是小臣的福氣,不過皇上對宣華夫人如此在意,榮華夫人心裏恐怕又要不舒服了,皇上,您這真是難以消受美人福啊!這次能抓獲這幾個刺客,也全靠榮華夫人出的好點子呢!”
“哦?怎講?”
“榮華夫人提醒小臣,象這種亡命之徒常年精神緊張,所以大都愛去青樓,而京城裏最受歡迎的青樓,莫過于暗香樓。臣聽後,深以為然,所以在那裏安排了不少眼線,最終找到了線索。”
“哦……”楊廣沉吟着,眼睛一轉又問道:“你莫非是暗香樓的常客?”
宇文化及帶着一種暧昧的笑意回道:“臣為了探聽消息,倒也時常去那裏轉轉,那裏的姑娘說句實話,不少也是世家大族出來的,不但知書達理,更兼風情萬千,實在是……”
他微微笑着,壓低了聲音說道:“等皇上什麽時候有雅興了,臣可陪皇上微服私訪,去體驗一下民情。”
楊廣含笑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你這次立了大功,可有什麽要求?”
宇文化及誠惶誠恐地叩頭道:“哎喲皇上,您平安無事就是臣天大的賞賜,臣哪裏還有什麽別的想法?臣的父親要知道臣置皇上于險地,非得将臣的皮給扒了!”
楊廣贊賞地點點頭:“呣,滿門忠烈,不錯,不錯!”他滿意地揮揮手,看着宇文化及帶着感激的笑恭恭敬敬地退下。
他自然沒有看到宇文化及轉身後陰雲密布的臉,他也當然不會聽到宇文化及從牙縫裏擠出的三個字:“蔡容華!”
他剛才還在笑眯眯地為容華夫人美言,為何一轉身竟對她如此痛恨?
容華夫人究竟有何能耐能将皇上的這位心腹把玩于股掌之中?
先帝的妃嫔中最受寵的無疑是陳貴人惠兒和蔡美人容華,這兩個美人當年在後宮平分秋色,如今盡成新帝囊中之物。
一個成了宣華夫人,一個成了容華夫人;一個留駐荒郊野外為先帝守靈,一個遷入冠名為“容華閣”的奢華宮殿。
所謂“容華閣”,其實就是以前的“淑景閣”,是除了皇後住的“儀鸾殿”和貴嫔住的“儀秋殿”之外最尊貴、奢華的宮殿。
新帝對容華夫人的看重由此可見一斑。
而宣華夫人和容華夫人之間高下立分。
但蔡容華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惱怒:她明明處處占先,但又似乎處處落後,這種滋味,真不好受。
所以當她知道皇上将宣華夫人身邊的幾個貼心人都送了過去時就更是惱羞成怒:他将面子給足了自己,但心裏惦記着的竟還是那個逃之夭夭的陳惠兒!
她為了他做了那麽多,舍生忘死,竟還是得不到他的一顆真心?
讓她情何以堪?
讓她情何以堪?!
他真當她是一條可随意驅馳的獵犬?一根肉骨頭便可令她粉身碎骨?
她靜靜環顧這金碧輝煌的容華殿,只覺滿心嘲諷。容華殿中的所有一切都是比照儀鸾殿而建,只是規模較小,“體面”二字,楊廣真是做足了給她。
可她要的,豈是一份虛名?
她一身白衣勝雪,俏然伫立在這空曠的金殿之中,西下的日光将餘晖毫不吝啬地灑滿她的全身,為她披上了一件最絢麗華貴的金袍。
沒有誰會不為她的豔色而心動,沒有誰能不為她的風采而傾倒。
如此美麗,如此顯貴,但她的內心卻一片悲涼。她看着窗外那輪愈行愈遠的夕陽漸漸退至了天的那一邊,隐入了浩瀚無垠的虛空之中,只留滿天煙霞,燦爛如錦。
而這份絢爛,亦在消褪。
作者有話要說:
☆、物是人非
青石階上,朱紅門前,楊麗華站住了腳步。她的臉上波瀾不驚,甚至帶着一絲從容淡定的微笑。只有娥英知道她的手在微微顫抖、她的手心裏已滿是汗水。
娥英不由有些吃驚。在她的心目中,母親是萬能的、是神一樣的存在。母親總是微笑着聆聽、輕描淡寫地便化解了一場又一場危機。
母親難道不是無所不能、無所畏懼的嗎?
如果連這樣一座小小的尼庵都能令母親心悸至此,那母親這一生有多少時間是在惶恐中度過?
莫非她一貫的雲淡風輕竟是假象?竟是一副久已習慣的面具?
她緊緊握着母親冰冷的顫抖着的手,憐惜與歉疚之情油然而生。人生第一次她意識到母親也不過是位弱女子,是一位亟需保護的纖弱女子。
而母親最可依賴的靠山已不複存在,誰又将成為她新的後盾?
楊麗華呆呆地看着那扇陳舊大門在她眼前徐徐打開,呆呆看着兩道窈窕的灰色身影緩緩行出,呆呆看着那兩人低頭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那兩人擡頭,雖然頭上光溜溜的,年華已過,但精致的五官,優雅的氣質無不彰顯着當年絕代的風華。
兩人一個圓臉,身材略矮,卻玲珑有致;另一個一張瓜子臉,身材高挑,纖瘦苗條。
兩人都微笑地看着她,輕輕喚了一聲:“姐姐,別來無恙?”
她們的聲音依然那麽柔婉悅耳,她們的風姿依然那樣卓爾不群,她們仿佛穿越了歲月的長河,從久已遺忘的過去徐徐走來,象多年以前的每一天那樣輕聲問候:“姐姐,可好?”
只是當日她們永遠是一身華麗宮裝,而今日只有一襲粗布僧衣;當日她們的一頭烏發上永遠點綴着金釵玉鳳,而今日三千青絲盡數除去,只留光溜锃亮的一個好頭顱。
她們曾經水波滟滟的一雙秋目如今已歸于寧靜寂然,那是歷盡滄桑又看破滄桑後的平靜祥和。
所以她們只是淡淡笑着看着楊麗華,不悲不喜,不卑不亢。
楊麗華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哽咽難言,半晌才抽泣着說道:“本宮真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
林中一陣清風吹來,吹亂了她鬓上的灰發,也吹皺了她們灰色的僧袍。
楊廣靜靜靠在車壁上,微閉着眼睛聽着車輪單調乏味的滾動聲,那聲音夾雜着車夫沉穩輕微的喝斥聲和馬鞭在空中飛舞的呼嘯聲是那樣地熟悉親切。他想起年幼時,父母帶着一家老小出行時,阿五象糯米團子似的圓滾滾的身子最愛倚在自己懷裏,因為這五個哥哥裏面,大哥楊勇愛教人習武,阿五吃不了那個苦;老三楊俊愛講佛經,阿五受不了他的唠叨;老四楊秀脾氣暴躁,阿五受不了那個氣;老五楊諒與她年齡相仿,處處不肯相讓,她又打不過。
幾個姐姐,個個娴靜端莊,最瞧不得她一副小皮猴的淘氣勁,個個都喜歡板着臉教訓她,她是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他最和氣、最有耐心、最不啰嗦、最不暴力,當仁不讓地成為阿五心目中最完美的哥哥。阿五小時一出行必然黏着他,闖了禍必然往他身後躲。
最可笑的一次便是她扯了楊俊的經書,點燃了去燒楊秀的屁股,發現闖禍了後,又慌慌張張地潑了楊諒最心愛的一缸金魚去救火。
那一次,楊家的三個小子第一次并肩作戰,一個高揚着支離破碎的經書,一個捂着見光的屁股,一個拎着空蕩蕩的魚缸将她追得鬼哭狼嚎,她高喊着“二哥救命”,一把沖進他的懷裏,倒把他吓了一跳。
那一次,連他都覺着太過了,抓起她肉團團的小手狠狠敲了幾下,她水靈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掉了兩滴淚,轉身就忘了。
下次闖禍了,還是奮不顧身地往他這跑。
如果不是因為柳述,他們應該還是一對感情深厚的兄妹,她會嫁入蕭家,成為他最好的幫手,他的奪儲之路也不必那麽曲折複雜。
最可惡就是這個柳述,奪去了他的妹妹,丢盡了他的顏面,還處處與他作對。他每每尋着機會打擊楊勇,柳述必定要全力回護。
而阿五每次都是義無反顧地站在夫君一邊,為柳述吶喊助威。
當然她未必知道他這個和顏悅色的二哥才是那些事背後的真正主謀。
這個柳述,真是害人不淺!
好在這些害群之馬正在一個個地被清理、掃除,如今唯一值得憂慮不過是那個手握三十萬雄兵的五弟楊諒。
那個被寵壞的幼弟,現在一定已經被手下的謀士們吵昏了頭了。
他睜開眼,揉了揉額頭,吩咐道:“召楊素來!”
然後想了想,放低了聲音說道:“請樂平公主去好好勸勸蘭陵公主吧。蕭家的兒郎,她瞧中了誰,朕都允了!”
“阿五”他在心裏輕輕嘆道:“這是二哥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蘭陵公主自從送別柳述後便閉門不出。柳府一度是京城貴少們齊聚之處,這裏的消息最靈通,這裏的主人最豪爽,這裏的菜肴最豐盛,這裏的宴會最熱鬧。
這裏的庭前永遠停着客人的馬車。這些客人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等待着主人的接見。
而男主人的笑容永遠都溫和可親,女主人雖然鮮少露面,但客人們從下人待人接物的周到細致便能感受到女主人的豪爽大氣。
但如今的柳府,門可羅雀。這個世界仿佛已将這座喧嚣一時的府邸徹底遺忘了。
還有那些談笑風生、與柳郎稱兄道弟的公子哥們、與阿五呼姐喚妹的貴婦們,他(她)們竟也如此健忘?
鮮少露面的女主人索性将大門徹底關閉了。
她一直在把玩柳郎臨別時偷偷塞在她手裏的東西。那是一把制作精良的銀簪,看上去就象尋常貴公子們常用的銀簪。
但阿五很篤定這不是柳郎的。
因為自從兩人成婚後,柳述的一應裝扮都是由阿五一手打理。阿五很确定,她從未見過這把銀簪。
而柳郎如此慎重地将這把銀簪交于她,一定大有深意。他暗示自己可以與長姐分享這個秘密,但樂平公主不但已經出宮,而且已經去了郊外為先帝祈福。
這其中一定包含着生死攸關的秘密。
可這究竟是個怎樣的秘密呢?
她原本計劃好了,這一次,不管楊廣允與不允,她都要單騎匹馬去追随柳郎。但如今手握這把銀簪,她心中難免猶疑。
也許這把銀簪中就藏有能解救柳郎的秘密。
無論如何,她都得再等一等,再試一試。
她極目遠眺天邊,只見睛空萬裏,白雲悠悠,一如久已逝去的歲月中的每一天。
而她的人生,已經物是人非;她的心上人,已如白雲遠去,杳無蹤跡。
楊廣搖了搖頭,長籲一口氣。不管怎樣,他都願阿五能平平安安地在那,她的不羁、她的不屈雖然令他頭疼,可不令人頭疼的又怎會是阿五?
等她漸漸忘卻柳述後,就好了。
到那時,她會明白他的苦心,會明白他對她的好,會感激他,會重新親近他。
會如她幼小時那樣依賴他,在他的庇護下膽大妄為、為所欲為。
最終一定會好的!
他擡眼望着漸行漸遠的青山,只見一片蒼茫綠色,那些姹紫嫣紅的花花草草都掩沒了。天空如洗,仿佛在等一枝生花妙筆于其上潑墨揮灑。
這大好江山,在等着他建功立業。兒女情長,又算得了什麽?
他仰天一笑,将心中最後一絲惆悵決然抹去,然後微笑地看着楊素的身影匆匆而來。
空曠的山野中突然刮起一道罡風,風沙撲面而來,楊素趕緊立穩腳跟,擡手擋住了自己的臉。
這一陣風,來的真蹊跷。
他瞧見風塵中屹立不動的那架華麗禦駕,趕緊頂風疾步上前,恭恭敬敬地給楊廣行了大禮,口中高喊:“臣楊素參見聖上。”
楊廣淡淡笑着,正襟危坐。
他以前遠遠見着,必定會滿面笑容地伸手相迎,嘴裏一定會埋怨着:“越國公忒多禮了!”
當然,那時他是楊堅禦封的越國公,如今,他是皇上新賜的楚國公。
此一時,彼一時。
楊廣親切地笑道:“楊愛卿辛苦了。并州那邊怎樣了?”
屈突通沒能将楊諒縛至京城,楊諒也一直沒有赴京。據說他因悲傷過度,大病不起。
病好後便揭起了反旗,矛頭指向楊素。
號稱要“清君側”。
楊素尴尬地回道:“不曾想漢王對臣誤會如此之深,臣自知罪孽深重,還請皇上治罪!”
楊廣滿意地擺擺手,冷冷一笑道:“楚國公,你何罪之有?這楊諒擁兵三十萬,如果揮兵直上,直取京師,那倒麻煩了。只可惜這人一貫瞻前顧後、優柔寡斷,決計成不了事的。”
所謂 “清君側”,也就是給自己留條退路吧。
要真有膽,什麽證據不能造出來?這樣羞答答的,不戰,就已先敗了。
楊素不由哂然一笑:這兄弟五人之間,若論領兵打戰,楊勇第一;若論陰險狡詐,當推楊廣。
先帝深謀遠慮,讓楊諒在北方擁兵自重,楊勇留守京城。一旦有變,楊勇手持密诏出京與楊諒彙合,兩人珠聯璧合,振臂一呼,楊廣這皇位又能坐多久?
還有那位柳附馬,他擔任的又是什麽角色?先帝是不是有意将他留在京城以做內應?
楊素這樣一步步推算下來,心中又是驚懼、又是佩服。
幸好楊廣兵行險着,搶先了一步。
若論心機城府,楊堅只怕還遜楊廣一籌,楊廣的這盤局從何時就開始布下?這榮華夫人究竟是何來歷,竟能将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作者有話要說:
☆、一抔黃土
楊素神态謙恭地站在風中,心思電轉,夏天的風本該吹去些許暑意,但他卻發現自己已是冷汗涔涔:自己這麽些年也頗有得意忘形的時候,新帝是否都一五一十地記錄在案?
還有他楊家那些不争氣的孩子們……
皇上心中到底是怎樣看他?
他神情關切地問道:“皇上,臣聽說有人行刺,不知?”
楊廣不以為然地搖搖手道:“無妨,就是上次逃脫的那四人,可恨還是逃脫了一個。”
楊素瞧他意态悠閑的樣子,心中暗暗一驚,試探着問道:“難道皇上早已知道這次行動?這次是請君入甕?”
皇上淡淡一笑,楊素心中咯噔一下。
皇上是什麽時候查找到了這四人的消息?自己怎麽會一無所知?
這只能說明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