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第一,皇上的情報網遠比自己的強大;第二,自己已被排除在皇上的親信圈之外了。

無論哪一條,都不是什麽好消息。

他的臉色漸漸凝重:現在還遠不是懈怠賣老的時候。要想地位穩固,還得再接再厲,再立新功啊。

他低頭跪下,恭恭敬敬地報道:“皇上,某這倒了有個好消息。漢王手下最得力的那個密探,代號叫‘蝙蝠’的已被玄感的人成功截殺,再加上前一陣子我們對漢王人員的清理,臣以為漢王在京中的情報網已被摧毀殆盡。”

他壓根沒提那逃逸的接應之人。只要那人沒能跟楊諒接上頭,就行了。當務之急,是将楊諒連根拔起。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何況宇文家現在再立新功,他楊家又豈能落于人後?

“好!好!楚國公不愧是深謀遠慮,這一着先發制人,實在是走得妙!”楊廣撫掌誇贊道:“朕得楚國公,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

楊廣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又提了起來:姜還是老的辣,這楊素真是老奸巨滑。當大家都還驚懼未定時他便提出肅清楊諒在京中的細作。

實在是有先見之明。

他不但斷定楊諒必反,而且清醒地認識到他們最大的軟肋是先帝的暴斃。只要将消息封鎖嚴密了,楊諒造反就師出無名。

他究竟是一時之智,還是早有謀算?如果是早有謀劃,為何不早說?

莫非他當時也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心存二心?

這樣的人,能用多久?

他臉上雖然開懷笑着,眼中卻了無笑意。楊素跪在一旁自然沒有看見,所以他繼續說道:“皇上,臣以為漢王雖然擁兵三十萬,卻不足為懼。既然漢王對臣誤會如此之深,臣懇請能帶兵前往,将漢王請回長安。”

刀,已橫在脖子上,這一仗,他是非打不可了。

楊諒,是非死不可。

可怕的不是手握幾十萬大軍的漢王。

可怕的是坐在龍位上的這個年輕人。

除去楊諒後,他楊素可還有什麽價值?

如果新帝的肱股之臣是宇文述,那他又是什麽?

心腹大患?

到那時,皇上該如何處置他?

一股涼意,從他的腳底徐徐升起,直至心頭。

楊麗華理了理鬓旁的亂發,牽着娥英的手到那兩個僧尼跟前,低聲說道:“娥英,你可還記得雲母妃和陳母妃?”

這二人正是北周五大皇後之中的天中大皇後陳月儀和天右大皇後元樂尚。北周亡後,楊麗華被封為隋朝樂平公主,而北周的其餘四位皇後都出家為尼,如今在世的也只有這兩位了。

高挑苗條的是元樂尚,是北魏宗室雲晟之女;圓潤豐滿的那位是陳月儀,是北周名将陳山提之女。

這兩人一個矜持自傲,一個爽朗活潑,一個愛吟詩作畫,一個喜舞槍弄棒,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同時入宮,同時受封,成為一中一右兩大皇後。

宇文赟的荒唐倒成就了一段綿延終生的姐妹情誼。

陳月儀立即走上前來拉起娥英的手,一邊細細打量着,一邊笑着說道:“哎呀,果然是娥英啊,我一直在思量是不是她呢?想不到…… 想不到……”

她一邊說着,一邊掉下淚來。

一向沉穩緘默的元樂尚也忍不住打量了娥英幾眼,卻沒有挪步。她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樂平公主,此處只有華勝、華光兩個活死人,再也沒有什麽妃嫔了。”

她一身僵硬粗糙的灰色僧衣映襯着楊麗華身上飄逸精美的素色絲綢,這曾經不相上下的兩位世家貴女如今已是天壤之別。

楊麗華尴尬地看了看陳月儀,陳月儀欲言又止,三人不由僵在那裏。

但一直愣着的娥英卻如夢初醒,拍手笑道:“我認出你們倆了,你們倆做的那道荷花蓮蓬雞最是美味,我一直惦記着呢!”

這一番話說的三個人都笑了,連一直繃着臉的元樂尚也不由搖了搖頭道:“還以為你真的長大了呢,怎麽還是小孩子的心性?”

這兩人入宮不久,宇文赟便一命嗚呼。沒有一子半女傍身,兩人的一腔母親情懷都放到了宇文娥英的身上。

如今眼見當年的天真稚女長成窈窕淑女,紅塵往事一時湧上心頭。

三人的眼圈都紅了。

陳月儀拉着娥英的手去了廚房。她早已戒殺,但于糕點一門卻頗有心得。只是山中寂寞,元樂尚又是一個言語刻薄的,她每每花大力氣做出的糕點到最後都只能自娛自樂。

元樂尚不但不屑一顧,還總愛嘲笑她:“您看您的名字,應該得象月中仙子般的儀态萬方,怎麽倒成了廚娘?”

灰頭土臉的陳月儀會跳着腳叫道:“樂尚,樂尚,你整日裏板着臉,樂在何處?”

如今總算來了一個愛品嘗、會欣賞、肯喝彩的!

楊麗華則央了元樂尚陪她去祭奠已過世的另兩位先皇後朱滿月和尉遲熾繁。

一株蒼勁古松,兩座粗簡土墳,誰能想到長眠于此的竟是曾經母儀天下的兩位皇後?

這棵古松下還有兩個已掘好的穴坑。

元樂尚淡淡一笑道:“這就是北周後宮了。”

她揚手在天地間一劃,朗聲吟道:“天為被、地為床,青山綠水為點綴”。

楊麗華不由呆了。此刻的元樂尚,如此的貧寒落魄,又如此的富足寫意。

而她,雖有榮華富貴,亦有滿心惶恐。

究竟誰更可憐?

兩塊簡單的墓碑上,僅僅寫着兩人的法號:法淨、華首。

她們的俗家姓名、她們的生平都一概未提。

曾經的繁華輝煌就這樣湮沒在一抔黃土之中。

楊麗華淚如泉湧:“我一直想來相見,又無顏相見,沒想到就這樣天人永別了。這些年,我日日燒香拜佛…… 我沒想到,你們的身後事竟簡陋至斯。”

元樂尚沉默良久,才低聲說道:“我們都想開了,亂世中能得以善終已屬幸運,就這樣離開,才最清靜。朱滿月臨終時雖怨恨您,但平日裏清醒時也知道您并非歹毒之人。”

她停頓片刻,繼續說道:“這些年,多謝您的關照。不過您此次來,不光是為了祭奠舊人吧?”

楊麗華沉吟半晌,長嘆一聲:“按說家醜不可外揚,只是此事太過蹊跷。你可記得闡兒過世時脖頸上的青色手印?”

元樂尚的臉上露出悲憤的神情:“他不過一個九歲孩童,你父親也真是……”

楊麗華怔怔地看着她,許久,她才哽咽着說道:“我知道,我也因此怨恨父親。但是,你知道嗎,我在父親的脖子上也看見了同樣的手印!”

元樂尚一貫冷靜自持的臉上顯出震驚的神情,她目瞪口呆地盯着楊麗華啞聲問道:“你說什麽?你,你父親他?是誰有這個膽子?”

那個不可一世的楊堅竟會死于謀殺?那個魔神一般毀滅了一切的楊堅竟死于非命?

元樂尚幾乎要長嘯三聲以示慶賀。

她按捺不住地走到那個刻着“法淨”的墓穴前,在墓碑上輕輕拍打了三下。

這是朱滿月的墓穴。她也許能原諒楊麗華,但絕不會寬恕楊堅。

她最恨的人和最愛的人殊途同歸,這算不算上蒼給她的一點慰藉?

日光透過古松層層疊疊的遮蔽在墓碑上投下斑駁的陰影,象煞了朱滿月臨終前猙獰瘋狂的笑容。她放聲狂笑:“楊堅,我咒你不得好死!”

他真的未得善終。

但她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困獸般低沉喑啞的吼叫聲:“你怎麽還不明白?闡兒真的不是我父親殺的。我當時哀求父親留下闡兒一命,他應允了,但闡兒後來還是死于那一雙青手印之下。我們都認定是父親下令處死的,但父親卻一口否認。現在看來,殺死闡兒的另有其人,這個人也殺死了我的父親!”

那樣瘋狂嘶啞的聲音竟然發自楊麗華,那個泰山崩于頂而不亂的楊麗華?

她猛然轉身,愕然看着楊麗華,看着這個曾經的北周皇後、皇太後、隋朝公主,這個她們眼裏永遠的幸運兒。

而她正匍匐在地,一邊放聲大哭,一邊嘶聲叫喊着:“樂尚,我害怕,我真害怕。楊家這次,真的要大難臨頭了!”

這天下是楊家的,而楊家的長女卻在這大哭楊家的衰亡。這是何等滑稽的事情!

但元樂尚顯然明白楊麗華的擔憂。古佛青燈前的漫長歲月早令她看清了許多事情,而佛法的熏陶更令她深信因果的無情、報應的不爽。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難道楊家的報應這樣快就降臨了?

她緊緊摟住楊麗華癱倒在地的身體,輕聲安慰道:“姐姐,莫怕,我們在這。你想要我們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共進共退

楊素面色鐵青地回到自己的馬車裏,他的長子楊玄感正坐在車裏發呆,見他臉色不善地回來,也不多話,只是有些木讷地看着他。

楊素沉默不語,良久,他輕嘆一聲:“楊約害我!”

楊玄感臉色微微一變,楊約是他的二叔,當初若不是他在其中穿針引線,他父親也不會與楊廣勾結成團。

如今新帝甫一即位父親便有悔意,這新帝恐怕是不好相與了。

楊素壓低聲音問道:“我讓你查那逃脫的四個暗衛,你可查到什麽?”

楊玄感搖了搖頭道:“兒去見過那柳述,他一無所知。”

楊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早就交待過,茲事重大,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從柳述嘴裏掏出點東西來。

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算怎麽回事?

還有截殺‘蝙蝠’,百密一疏,也不知将來會不會出什麽漏子!

從小到大,有不少人偷偷議論說他的這個長子是個呆子,他一笑置之。但有時,他自己都有些懷疑楊玄感是不是真的有些癡傻?他到底能不能分清事情的輕重緩急?

趕盡殺絕!這種事情一定要趕盡殺絕,否則日後一定會反受其害!

他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盯着自己的兒子,好一會兒才搖搖手道:“算了,那四人今天行刺皇上,死了三個,逃走一個,你若有心,就好好追查這逃走的那個!”

他低頭不語,半晌,嘆了口氣道:“這事恐怕又是宇文化及查出來的。他現在事事壓你一頭,我百年之後,你們可怎麽辦呢?”

楊玄感毫無反應,也不搭言,仿佛壓根沒有聽到父親的嘆息。楊素有些急了,言語急促地說道:“茲事重大,這件事一天沒有着落,我一天寝食難安。先帝的深謀遠慮實在是令人心驚。這最後一個刺客是我們唯一的突破口。我只是不明白,宇文化及是從何處得到線索?我們怎麽會一無所知?”

楊玄感面無表情地看着父親,良久,才沉聲說道:“宇文化及是個瘋子!一個聰明絕頂的瘋子。”

楊素嘆了口氣道:“是啊,宇文化及什麽都做得出來,你卻總是心存忌憚,凡事不願趕盡殺絕。你可知道,這一點良知卻可能要了你的命!”

楊玄感皺眉沉吟道:“暗衛之事,楊勇倒可能知情,可惜他已被害。不知楊英兒是否聽說過什麽?還有蘭陵公主,是否也知道些什麽?”

楊素嘆了口氣道:“是啊,千萬不要低估女人!當年高颍要不是得罪了獨孤皇後,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如今男人們倒下了,這些女人會做些什麽?我真不知道了……”

又是一個漫漫長夜後的炎炎夏日,天氣熱得連喋噪不休的知了都偃旗息鼓,老老實實地躲在誰也找不着的樹枝深處,悄然等待烈日的退卻。

池塘裏曾經嬌豔的荷花恹恹低頭,仿佛在顧影自憐;池塘邊最愛招搖翩遷的柳條今日也如老僧入定,從早至今都不曾動蕩。

這樣的酷暑,大家都該在家中坐在涼席上,喝上一杯用深井水鎮涼的酸梅湯,再吃上幾瓣沁涼甜爽的西瓜,看着孩子們不肯消停地打鬧着,夫妻間再閑聊調笑幾句……一家人本該這樣安安靜靜、和和美美地靜等暑氣的慢慢消散。

但蘭陵公主顯然被這高溫折磨得快瘋了,或者說她已被皇上的無情□□得精疲力竭。

她上呈的第三份奏折又被駁回,在奏折裏她仍舊請求除去自己的封號以随夫遠行。

柳郞已愈行愈遠,杳無音訊,而她依舊困囿深宅,泣血哀鳴。

她将那銀簪插在發髻上去了長姐的公主府,楊麗華完全沒有留意;她只好将這銀簪取出與長姐細看,長姐與她端詳半日,也沒發現其中有何不對。

這就是一枝再普通不過的銀簪,市面上随處可見的制作精良的銀簪而已。

柳述為何要這樣神神秘秘地交付于她?

楊麗華心中不由懷疑:也許柳述根本就是在故弄玄虛,為的就是将阿五圈在長安城裏琢磨這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迷。

他不願她陪他涉險,他不願她為他得罪皇上,所以才挖空心思想出這麽一招。

他心裏一定是認定自己此行兇多吉少。

所以楊麗華只肯皺眉沉思着說:“既然柳述這樣慎重,那你一定要善加保存,姐姐替你小心打聽,看有沒有什麽線索。你切記不可向任何人提起此事。你莫急,說不定哪天這我們就發現了其中關鍵。”

所以阿五将這把銀簪放在梳妝臺前,日日思慮,懷着一份渺茫的希望,也懷着一分深深的恐懼:他(她)們的希望難道就系于這一枝小小銀簪之中?她一天不能破解這個秘密,她與柳郎就一天不能相見?

這樣的希望何等殘酷!

她恨恨地将手上的書卷扔在一旁的矮幾上,看着房中的古琴,淚水不由又淌了下來:這裏的一事一物都滿是回憶。有多少個夜晚,就在這個房間裏,他們燃起一柱清香,一人撫琴,一人閱書,偶爾相視一笑。也許兩人整夜都沒有一句話,寧靜如斯卻勝似千言萬語。

回憶越美好,現實越難堪。

她環顧四周,默然流淚,她鮮少哭泣出聲,只有淚水順着眼角一滴一滴往下淌。

每每見她這樣,柳郎便會全線投降。他會心疼地為她抹去淚水,柔聲勸慰:“有委屈就哭出來,這樣憋着,太傷人!”

但如今再無人理會。

她的倔犟再無人欣賞,她的不羁再無人包容。

她聽到一道聲音溫柔勸道:“難過就哭出來吧,不要憋壞了身子!”

渭城,戚家村,慈惠庵。戚家村本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偏遠小村莊,村中也只有幾十戶的住戶,以耕田為生。村莊不大,但村民們安居樂業,雞犬相聞。

是大隋朝千千萬萬個小村莊中的一個。

在一片片碧綠的農田之外有一座不大的小山,山上濃蔭密布,清靜幽深。

在山頂背面的竹林深處卻隐藏着一座小庵,名叫慈惠庵,是一個人跡罕至、鮮為人知的小尼庵。

但這小村、這尼庵卻有些來頭。傳說漢高帝劉邦的寵妃戚妃在高帝駕崩後就逃離出宮,于此削發為尼,隐姓埋名直至圓寂。

而那留在宮中慘遭呂後毒害,被制成人彘的不過是一個冒名頂替的侍女。

當然也有人說所謂人彘一說,純屬造謠。呂後本非尋常女子,行事雖有毒辣之處,卻絕非睚眦必報的小女子。這種上不了臺面的陰毒伎倆,倒更象是宮中心态扭曲的怨婦捏造出來的。

所謂歷史,自古便是似是而非,真真假假。除了當事人,誰也不知道完全的真相;而知道真相的當事人又有幾人肯為敵人洗清冤屈?

也許在日複一日的仇恨中,他(她)們的記憶早已被自己的執念修改,連自己都已模糊了當日的實情。

就好象朱滿月臨終前對楊麗華的刻骨仇恨,她一口咬定是楊麗華親手掐死了宇文闡,她不顧一切地大聲叫着:“是她,我看見了她的背影,不是她還能有誰?這個恬不知恥的毒婦!”

誰也沒有将她的話當真。楊堅固然想斬草除根,但這樣的肮髒事何需自己的女兒動手?

但她的遭遇終究令人憐惜。為了這個兒子,她忍辱負重十年卻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孩子死在自己懷裏。

他細嫩脖頸上的那道青色手印如此猙獰、刺眼。

暮色,籠罩了這個寧靜的村莊,茫茫夜色中只餘星星點點的燈火閃爍;新月如鈎,照拂着山頭的兩座孤墳,也在墳前投下兩道凄清的黑影。

“雲姐姐,你打算答應楊麗華的請求嗎?”

那高挑的身影沉默不語,良久,才聽見一聲長嘆:“月儀,你認為我們可有選擇?楊麗華既已知曉這個村莊的秘密,我們除了幫她,別無選擇。”

“何況”元樂尚緩緩走到華滿月的墳前,輕輕撫摸着她簡陋的墓碑,淡淡說道:“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誰殺死了闡兒。”

“可是姐姐,一旦卷入,我們可還能有安寧之日?”陳月儀焦躁地來回走了兩圈,低聲叫道:“死者已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宇文赟固然混蛋,但楊堅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楊家內讧,這是他們的報應,我們何必為此輕易涉險,再入江湖?”

“月儀,你太小看楊麗華了。她如今身臨絕境,一定不允許我們袖手旁觀。你與她相識多年,可曾見過她失态?”

陳月儀沉吟了一會,終于還是無可奈何地說:“的确沒有。那一次皇上下旨殺她,她都鎮定自若,死活不肯向皇上低頭。楊麗華這人,唉……”她無奈地搖搖頭:“有時我都懷疑她心中可還有害怕二字?”

元樂尚一邊輕輕拍着墓碑,一邊低聲說道:“她也是人,她當然會害怕。她也許不會為自己害怕,但她會為自己的孩子做一切事情。你別忘了,她和朱滿月一樣,是個母親,而且還是個祖母。”

“但她是個最優秀的戲子。她心裏再怕,臉上也深藏不露。這副面具已經融入她的血肉,想剝,也剝不下來了。”

“可?”陳月儀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道:“你不是說她前幾日就在這失态了嗎?”

“哼!”元樂尚悶哼一聲:“我也是這兩天才醒過神來。她唱做俱佳地在這演了一場戲就是在警告我們,這一次,我們只能與她共進共退。”

“那,那楊麗華是最近才發現了這個秘密還是早就知道?前幾日是她生平第一次來戚家村,她是從何處知道這個秘密的?”

元樂尚輕嘆一口氣道:“楊麗華雖然沒有來過,阿五卻來過;阿五雖然大大咧咧,阿五的丈夫柳述卻是兵部尚書,他顯然是個心細如發的厲害人物。我們大意了。”

元樂尚優雅地仰起頭,遠眺天邊那輪皎潔彎月。月光如水,照亮了她眼角的細紋,也照亮了她的雙眸。她的眼中有一絲惆悵,也有一絲興奮,她靜靜說道:“月儀,我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未雨綢缪

阿五噙着淚慌忙地尋找手絹,卻被一雙纖纖玉手輕輕攬入懷中。那只手輕輕拍着她的頭柔聲安慰:“阿五,想哭就哭吧,有阿姐在。”

她一把抓過來人的衣角,毫不客氣地擦幹自己臉上的淚水,然後昂頭強笑:“我偏不哭,本公主要留着力氣去惠州!”

來人正是她的長姐楊麗華。楊麗華細細打量着她,只見她形容憔悴,眼睛浮腫,顯然不知偷偷哭過多少回了。

她心中恻然。想不到這個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小公主今日也要遭受這樣的磨難,父母在天有靈,該心疼了。

她心中長嘆,臉上卻一片肅然。

“阿五,此事已不可再議,皇上已經駁回三次,事不過三,你不能再任性了!”

“阿五,皇上讓我轉告你,蕭家的男兒中但凡有你看中的,他一定如你所願。”

蘭陵公主愣了片刻,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 但凡有我看中的?!真是我的好二哥!”

她笑着笑着又放下臉來,她的眼神冷若冰霜,她的嘴角挂着一絲譏諷的笑意,她的聲音铿锵有力:“可惜本公主只看得中柳述。當年如是,今日如是,将來也如是!”

楊麗華面無表情地立在那裏,她嘆了一口氣道:“阿五,何必鑽牛角尖。蕭家的男人個個都是美男子,天生貴胄,風度儀表俱是一流,未必就配不上你我。”

楊五娘不置一詞。她只是靜靜坐下,拿起她剛剛扔到一旁的那卷書,認真翻閱起來。

此時無聲勝有聲。這樣的沉默就是輕蔑,這樣的輕蔑着實令人難堪。

楊麗華揚了揚眉,毫不在意。她能在北周後宮屹立不倒的密訣就是這個不在意。

你有千方妙計,我自安然不動。到最後慌的往往是對方。

一慌就會犯錯,就會露出破綻。

高手相争,一個破綻就足矣。

楊麗華漫步走到窗邊,靜靜注視着院中的荷花池塘。

房間裏一片寂然,偶爾傳出阿五翻書的聲音。

楊麗華心中暗暗贊賞:阿五的身上不愧也流着她們那偉大父母的血。能如斯沉得住氣,難能可貴!

危難之時最需要的便是這份沉着堅強。如果能夠說服阿五,她倒真能成為一個好幫手。

她轉身輕輕奪去楊五娘手中的書卷,扔在一旁。她強壓怒氣冷冷問道:“難道你想為柳述削發為尼,為他守節終生?!”

長安城的這個夏季熱得似乎漫無盡頭,大街上灰塵撲面,路旁的梧桐樹都曬得蔫蔫的,無精打采地耷拉着碩大的樹冠為樹下的行人擋一擋酷暑。

尋常百姓便有些束手無策了。連日的高溫使得家中所有的物件都有些熱騰騰的了,連深井裏打出的井水都變成了溫水。

再不下雨,要熱出人命了!

而對于富貴人家,這樣的炎熱雖然煩人,卻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娛樂生活。城裏最高級的那家酒肆-醉仙樓裏現在更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因為他們不知從哪裏竟運來了大批的冰塊,這些冰塊放置在各個角落,一旦化光了便有專門的夥計來趕緊換上新的。

所以店外是熱浪滾滾,店內卻是涼爽如春。

這段時間,店裏的生意分外興隆,夥計們分外勤快,自覺自願地加班加點。他們私下裏說:“店裏涼快,家裏跟蒸籠似的,更受不了!”

何況,加班還有紅包。

掌櫃的也分外喜慶:這冰塊的成本盡管不菲,但這絡繹不絕的來客帶來的收入更可觀。

外面滾滾的是熱浪,裏面滾滾的是聲浪。長安城裏但凡有些頭臉的人都來這碰頭了,一坐就是大半天,呼朋喚友,作揖鞠躬,不亦樂乎。

但三樓的兩間雅間是永遠安靜的。這兩間雅間各有兩個專門的樓梯直通房間,面向店裏的門窗通常都緊閉着。外面的人縱然能欣賞到那些木雕的精美絕倫,卻絕看不到裏面的動靜,而裏面的人卻對外面的情形一目了然。

這雅間的名字也很氣派,一間叫“瓊樓”,一間叫“玉宇”。這兩間雅間不對外開放,誰也不知道出入其中的是些什麽人。

但一定是既富且貴之人。

而其中的“玉宇”雅間裏正坐着兩男一女三位年輕人,三人都是一身輕薄便裝。其中一人英俊挺拔,但劍眉緊鎖,臉色陰郁,正是楊玄感;席中另一位郞君面容清矍,神情溫和,正饒有趣味地觀察着樓下的動靜;而房中唯一的一名女子雖然算不上花容月貌,卻端莊大方,全身上下流露着一股雍容淡定。

她正雙眉微蹙地注視着窗外行人稀少的街道。

這兩人,男的是當朝太常卿高颍之子高表仁,女子是廢太子楊勇的愛女、高表仁的夫人楊英兒。

高颍當年名震天下時,楊素不過是個經他舉薦的後進小生;到後來高颍女兒嫁與楊勇、幼子尚主楊英兒後,高颍就更是資深望重。

不曾想楊素另辟蹊徑,輔佐秦王楊廣;不曾想楊廣竟真将嫡長子楊勇扳倒……從此,兩人際遇便大相徑庭。

楊素風光無限,扶搖直上;高颍起起伏伏,甚至被削職為民。最近高颍雖蒙皇上重新啓用,但終歸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但兩家的孩子卻是一起長大,沉默木讷的楊玄感和溫和開朗的高表仁成為莫逆之交。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世事變遷,多少人事都已不再,但這兩個孩子的情誼卻歷久彌堅。

楊玄感不茍言笑,眼高于頂,鮮少有真正的知己好友,而高表仁、楊英兒這夫妻倆無疑屬于這個極小的圈子。

高表仁掏出一把精美折扇,一邊悠閑地搖着,一邊笑道:“英兒,我看我們也入些股份進來吧,白狼的這家店實在是財源滾滾啊!”

這三人青梅竹馬地一起長大,私下裏都有一個只有他們三人才知道的外號,楊玄感是白狼,高表仁是青羊,楊英兒是紅狐。

楊英兒勉強一笑道:“可不是嗎?”

自從楊勇逝去後,楊英兒便郁郁寡歡。人人心裏都明白是怎麽回事:皇位之争,自古便是你死我活,這樣的結局也是意料之中。

連高颍都将她喚入書房,好言相勸了一番。

但這只是噩夢的開始。五姑父柳述的流放、五姑的悲痛欲絕、五叔楊諒的揭竿而起,這一樁樁的國事、家事接踵而至,令她憂傷惶恐。

長一輩的清理幹淨後,是不是就該輪到她的那些兄弟們了?

“白狼”她輕聲問道:“朝廷會派誰去并州?”

楊玄感有些驚慌地看了一眼高表仁,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他的臉色有些發白。

楊英兒的臉也變得慘白,她喃喃低語道:“那就完了。”

楊素一生縱橫沙場,足智多謀,五叔的那點伎倆智謀能支撐多久?

她又問道:“你可知道我那五姑父現在如何?”

楊玄感搖了搖頭。

楊英兒苦澀一笑:“我知道,只怕也是兇多吉少。只可憐五姑一心想與他同生赴死也不可得。”

高表仁嘆了一口氣,柔聲勸道:“英兒,不是說好我們今天只談風月,不談國事嗎?”

楊素雖然目空一切,但生平倒也敬佩三個人,為首的便是昔日舉薦他的高颍。高颍這次能夠複出,楊素功不可沒。

值此時局動蕩之時,高表仁實在不願與楊家結怨。

楊英兒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疲倦地閉上眼睛,默然不語。房間裏靜悄悄的,所以她喃喃低語的聲音也分外清晰:“可這也是我的家事啊。”

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目光中都滿是痛心憐惜:世事無情,英兒家滔天的富貴已成過眼煙雲,昔日巧笑嫣然的女子紅顏漸老,徒餘滿目滄桑。

他們的權勢不容小觑,可在絕對的皇權面前也無能為力。

楊玄感遲疑片刻,還是輕輕咬了咬牙,沉聲說道:“聽說在下葬先帝時有人行刺皇上。英兒,聽說先帝暗地裏另留有暗衛,此事你可聽說?”

他直視着楊英兒震驚的目光,鄭而重之地繼續說道:“英兒,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是天大的事情,你但凡知道一點消息都不可隐瞞,否則不但自身難保,高家也會慘遭荼毒。”

說完他又特意看了一眼高表仁。高表仁顯然被這個消息震住了。他神情肅然地盯着英兒,關切地問道:“英兒,茲事重大,你好好想想,可曾聽說過?”

楊英兒凝神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慎重搖了搖頭道:“我沒有這個印象。既算有,父親也未必會告訴我這個女兒家。何況,如果真有這樣一支暗衛,父親又何至于死于非命?”

楊玄感有些失望,臉上卻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沒有就好,沒有就好。如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有,宇文化及那個瘋子也在追查此事。你們遇見他時,千萬小心,不要被他糾纏上了。”

他心裏暗暗叫苦:如果楊英兒一無所知,那蘭陵公主又是否知道些什麽呢?

還有就是山東歷城,房陵王府,楊勇的子孫們遷居的地方。

那宇文化及究竟是如何查到這四個暗衛的下落的?

他的眉頭越擰越緊,突然一杯烏黑清亮的酸梅湯出現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一擡頭,正遇上高表仁那雙略帶幾分嘲諷的含笑目光。

高表仁輕描淡寫地說道:“天熱,容易上火,喝一杯消消暑。”

他轉身瞅了瞅仍在發呆的楊英兒,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笑容:“白狼,你們的好日子到頭了,你看,要下雨了!”

作者有話要說:

☆、翻雲覆雨

“知了,知了”窗外沉寂已久的夏蟬終于忍不住地喋噪起來,一直沉默着的楊五娘突然展顏一笑:“長姐,不,我不會出家,因為那裏見不到柳郎。他去哪,我便去哪,我與他生死相随。”

楊麗華愕然看着她,她的心漸漸沉了下來。她知道阿五一向倔犟,但倔犟如此、剛烈如斯都絕不是什麽好兆頭。

如果柳述有朝一日遭遇不幸,她可會舍生殉夫?

如果她不能保全阿五,那是否意味着她與柳述之間的約定就自動作廢?

幾日前她收到了柳述的一封密函,信中請她看顧阿五,也告知了戚家村的秘密。

當年漢王劉邦病重之時知道戚妃将不見容于呂後。他憐惜戚妃,便安排她于自己駕崩時金蟬脫殼,逃離出宮。護送她的有十八死士,這十八人便是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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