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整件事情可以說是從一個意外的電話開始的。
但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每個人的命運都是随着四時輪轉的時代洪流而下,當真要追溯源頭,也未必是那麽清楚明白的事情。
陳鎮手裏的玫瑰看起來很新鮮——花店老板一再向他保證,這花絕對是從臨近郊區大棚花田裏新鮮采來的,送來時還沾着露水呢。
陳鎮心不在焉撥了撥玫瑰的花瓣。
這束玫瑰噙着淚似的,顫巍巍沾着露珠。
陳鎮知道花店老板在說着漂亮的謊話。這時節本城的玫瑰大多是從雲南空運過來的,談不上多新鮮,但陳鎮沒有去計較。
他不知道對方會不會來。
陳鎮再次看了看手表。指針默不作聲地旋轉,再有十分鐘,就到九點鐘了。這是他與對方約定好的時間。
陳鎮的眉頭皺了起來。
“陳先生?”
他擡起頭,驚訝多過于喜悅——多年記者的職業生涯使他深知所謂“命運”的傲慢,然而再怎樣的想象都無法窺探命運的吊軌之萬分之一。
眼前的蘇祁陽含蓄地微笑。
他那麽自然而然地望過來,并不打量陳鎮,仿佛他們是相識已久的朋友——這有些讨人喜歡,來自陌生人的注視總不那麽令人愉快。
“蘇先生?”
蘇祁陽微微地笑,伸出了手:“您好,我是蘇祁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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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陳鎮。”
他們約在Z市一座民間博物館的門前。
蘇家不願給陳家任何聯系方式或者其他信息,因此,陳鎮只好請楊奶奶代為轉告,若蘇家人(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來者的名字)願意相見,他會手捧一束玫瑰,作為标記,在博物館門前等候他的到來。
那時候他總還盼望她也願意出現。
蘇祁陽的視線落到那束含淚的玫瑰上,目光變得幽微。
陳鎮向蘇祁陽的身後望了望。
“她……”
“陳先生,我知道這兒有一個比較安靜的咖啡館,不介意的話,我們過去坐一會兒?”蘇祁陽率先開了口。
他的聲音溫雅,态度從容親切,陳鎮莫名有些放心。
“好。”
年輕的店員姑娘笨拙地掩飾着好奇的目光,給他們端上了咖啡——兩個年輕的男人,顏值都中上,捧束含露的玫瑰,神色略不自然,無言對坐,地點是咖啡館。這樣的場景,怎樣都能構成一個飽含趣味與戲劇性的噱頭。
陳鎮心中對這種窺視有幾分不悅,臉上卻沒帶出來。
他的玫瑰無處安放。
蘇祁陽忽然伸出手。他的笑容中有天生的親近意味與帶着玩笑的從容體貼:“給我吧,我帶回家去。”
他沒有明确承諾什麽,陳鎮有些失望。
可至少這束玫瑰能抵達它應該取悅的人手中,總算不太壞。陳鎮便鎮定着臉把玫瑰遞過去。那位一直磨蹭着沒走的年輕姑娘眼睛不由亮了亮,陳鎮微微皺眉。
蘇祁陽卻笑了笑。
他從花束裏抽出一枝玫瑰,遞給那位店員。
“送給你。”
陳鎮驚訝地挑起了眉頭。
那位店員有些錯愕,随即微微紅了臉——不知是尴尬還是羞怯。她猶豫了一會兒,接過那枝玫瑰,緊張得有些結巴。
“這……太難為情了……”
“只是為了感謝你周到的服務,一枝玫瑰,不算什麽的,希望你今天工作愉快。”
蘇祁陽的話讓那位年輕店員露出感激之色。他溫和端莊的五官在年輕店員眼中也變得似乎更加完美。在這一刻,蘇祁陽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客人,變成了點亮她枯燥工作的一束光。這樣的體驗罕有而甜美。
“多謝您。”
等她興奮地走遠,陳鎮才開口:“這好像是我的花?”
“至少現在沒人一直好奇地盯着我們看了。”
蘇祁陽狡黠一笑。
他觀察着陳鎮——那個一直微微繃着的年輕男人終于笑了一下,身體開始放松,漸漸陷在咖啡廳柔軟的沙發中,原本凝在眼中的沉思與探究淡了些。
這就适合談話了。
蘇祁陽不自覺帶出了一些職業的習慣。他也選擇了更放松的坐姿與更溫潤的表情,口吻從容但又含有莫名的沉靜力量。
“接到楊奶奶的電話,我們全家都很意外。”
陳鎮立即坐直了身體。
“我知道很冒昧,抱歉。”陳鎮的語氣并不激烈,也沒有不安,只是很懇切:“這些天,我們家一直在找你們。”
“這些天?”蘇祁陽立即問:“我能問問為什麽嗎?”
“有些情況,可能您家并不知情。當年,我媽剛生下我姐姐,産後虛弱,一直不太清醒,昏昏沉沉睡了好幾天。姐姐生下來後,醫生檢查,才知道她有先天性的聽力障礙,後來還查出小兒麻痹症……”陳鎮的聲音頓了頓,眉頭皺了起來:“我奶奶她……她沒讀過書,想法有些偏激,那時候家裏條件也不大好……”
陳鎮有些說不下去,臉色冷了起來。他本就是鋒利肅然的長相,笑起來時有大孩子似的可愛,但不笑的時候很讓人緊張。
蘇祁陽卻不為所動。
“後來呢?”
陳鎮看了蘇祁陽一眼:“我奶奶覺得姐姐是女孩兒,又有病,就不想撫養。所以她瞞着我爸媽,把我姐姐遺棄了。”
“是瞞着你爸媽的?”
蘇祁陽的神色中有幾分掩不住的驚訝。
許是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陳鎮也不怕蘇祁陽笑話:“對。我看你與我年紀差不多,應該知道吧?那時候計劃生育正是抓得最嚴的時候,我奶奶希望我媽再生一個。”
他一口氣說完,神色有些難堪。
“知道奶奶把姐姐丢掉的第二天,我爸就去找了,但那時候已經找不到了。直到前陣子,我奶奶重病,臨終前才說出來,當時騙了我爸媽,地點是錯的……姐姐是送給人家養了,但那家人早就不知道搬到哪裏去了,如果可以的話,去找一找吧。我們輾轉找到了楊奶奶,才打聽到您家的。”
蘇祁陽皺眉說:“我妹妹不是別家送養的。”
“什麽意思?”
“有些事情可能确實大家都不清楚。不過,這件事不會錯的。我爸說過,當年他是在橋頭邊一個木椅上撿到我妹妹的。我爸生前一直有晨跑的習慣,那天他睡得不好,早上大概五點多鐘就出去跑步了。看到妹妹的時候,旁邊沒有人,那時候是冬天,怕孩子凍壞了,就先抱回了家叫我媽照顧一下,後來還報了警。”
陳鎮愕然:“可是……”
蘇祁陽的态度仍然溫和而克制:“我不知道你家的情況。但我妹妹确确實實是我爸撿來的,當年的派出所應該還有出警記錄。沒有人把妹妹抱到我家來,我們也不認識她的家人。警察說找不到這孩子的家人,應該是因為有病,又是女孩子,才被家人遺棄了。我爸媽不忍心,就收養了我妹妹。”
他始終沒有提及妹妹的名字。
陳鎮看了一眼桌上的花束,心沉了沉。
蘇祁陽說:“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麽聯系上楊奶奶的,也不知道你們為什麽認為我妹妹就是你那位姐姐——”
他還沒說完,陳鎮立即打斷他。
“我們可以做親子鑒定的。”他說:“楊奶奶是我奶奶的手帕交,認識幾十年了。這件事她很清楚,她曾經受我奶奶所托,在你家做過保姆。”
蘇祁陽也皺了眉。
“她确實在我們家做過保姆,不過這也不代表什麽。”
陳鎮見蘇祁陽雖然态度溫和,但始終否認這件事,氣氛一時陷入僵局,便盯着蘇祁陽看了很久,神色銳利。
蘇祁陽依然和顏悅色。
陳鎮突然笑了一下,語氣柔和了些:“蘇先生。”
“請說。”
“如果您真的不相信我或者楊奶奶的話,今天為什麽會來見我。”
陳鎮低沉着聲音,身子微微前傾了些:“我知道你們的顧慮,我也理解你們的立場。我來找你,并不是想破壞什麽……”他微喟一聲:“我爸媽當年因為這件事,差點離了婚。這二十幾年來,我媽沒跟我奶奶說過一句話。這麽多年,我媽一直牽挂着我姐姐,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蘇祁陽幽微的目光動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當年的事,本就不是我媽的錯。只是事已至此,實在沒有辦法。如今好不容易知道了姐姐的消息,我爸媽只想見一見我姐姐。”
“只是這樣而已?”
“其他的,要看姐姐自己的意願。”
蘇祁陽考慮了一會兒,才說:“她現在生活得很好。”
“她……”
“我們沒有說過妹妹的身世。”蘇祁陽坦然說:“妹妹小時候就因為身體方面的原因,不太有自信,我爸媽怕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後會難過,就一直沒說。”
“我姐姐……她叫什麽名字?”
蘇祁陽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凝視着陳鎮。對方毫不躲閃,任由他端詳。好半天後,蘇祁陽才說:“這件事……不是件小事,對我們家來說也一樣。陳先生,親子鑒定這類話就不要再說了,我們不會答應的。”
陳鎮也直視蘇祁陽的目光:“那你相信我的話嗎?”
蘇祁陽只微微一笑。
“這重要嗎?”
陳鎮反問他:“這不重要嗎?”
蘇祁陽無意與他争論,只說:“我妹妹到現在為止,都不知道身世的事情,我們也不希望她的生活因此而受到打擾。”
“所以?”
“這件事,我要回家先跟我家人商量一下,陳先生可以理解嗎?”
“好。”
陳鎮馬上問:“我可以知道我姐姐的一些信息嗎?”
蘇祁陽搖了搖頭。
陳鎮有些失望,卻并沒有說什麽。
蘇祁陽說:“今天就先這樣吧。無論陳先生今後有什麽打算,暫時還請別打擾我的家人。”他頓了頓,慎重地說:“我會聯系你的。”
陳鎮立即遞上了自己的名片。
蘇祁陽接過一看——
新聞深度調查,記者陳鎮。
這樣的職業讓蘇祁陽有些敏感,但他實際上并不能阻止對方去做什麽——如果對方真的有心去“調查”的話。
咖啡已經冷了,他們誰都沒有去喝一口。
蘇祁陽一直目送陳鎮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再也看不見了。他才轉身朝最近的地鐵口走去。
為了回避陳家的打探,他連車都不願開出來。
如果可以,蘇祁陽與辛婉婉都希望,蘇家與陳家永遠不要有瓜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