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蘇祁陽到家的時候,妹妹蘇采藍還在老師的工作室上班。
“見到人了嗎?”
辛婉婉在家等了蘇祁陽很久,見他回來,立即從沙發上起身。蘇祁陽看了一眼電視——上面播放着辛婉婉平時最讨厭的綜藝節目。
“見到了。”
蘇祁陽扶着辛婉婉坐下,跟她說起與陳鎮見面的情形:“來的是藍藍那邊的弟弟,叫陳鎮。跟我說的是,當年藍藍不是他爸媽遺棄的,是他奶奶瞞着他父母丢掉的。後來他爸媽知道了,還去找了。只是老人家撒了謊,沒告訴他們正确的地方,所以沒找到。”
辛婉婉錯愕極了。
“親奶奶?好好的孫女,丢掉做什麽?”
蘇祁陽嘆了口氣:“計劃生育。老人家思想封建、重男輕女,想他媽媽再生一個兒子,而且藍藍不是生下來身體不大好麽,就不想要了。”
辛婉婉有些氣憤:“作孽呀。”
當年蘇父撿回蘇采藍,為了給女兒辦戶口很是廢了一番周折,托了不少老同學的關系。最後給蘇采藍弄了個重大殘疾證明,把年紀改得比蘇祁陽大一歲,才辦成的。
“現在是要我們藍藍回去嗎?”辛婉婉生氣地說:“不管怎麽樣,當年丢孩子的是他們家,現在來找算怎麽回事?”
蘇祁陽安慰辛婉婉說:“現在只說,他爸媽想見我們藍藍一面。”
辛婉婉沉默了。
“不行。”
“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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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婉婉急了:“你相信嗎?只是見一面?要見一面怎樣?不是就要告訴你妹妹她的身世,見了面,以後還斷得了嗎?”她慢慢流下淚:“藍藍是我和你爸的女兒,他們憑什麽要來搶呀?現在我只有你們兄妹了,我不答應。”
蘇父幾年前晨跑時出了車禍,意外離世,辛婉婉傷心久已。如今老伴沒了,對子女更加在乎愛重。女兒從小就是小棉襖,眼珠子一樣寶貝,怎肯答應?
辛婉婉說:“都怪那個楊阿姨生事兒。”
蘇祁陽問她:“楊奶奶是怎麽回事兒?為什麽她知道這件事?陳鎮說,楊奶奶到咱們家做保姆,是受他奶奶的拜托。您知道嗎?”
辛婉婉生氣地說:“這從哪裏知道呢?當初是我病了,你又在外地工作,怕累着你妹妹,你爸才請了保姆回來照顧我一陣子。這也過去好幾年了,咱們都搬家了,她還從中介公司那邊的同事找到我們家的電話。”
蘇祁陽問:“她這樣說,您就相信了她的話?萬一妹妹不是陳家的呢?”
辛婉婉的臉色很不快。提及往事,血壓有些高。
“其實那年她來咱們家做保姆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你不知道。有一次,她把藍藍那邊的奶奶領到家裏來了,說是親戚,來看她。那天你爸帶我去醫院複查,藍藍要考試,就沒讓她跟着去。誰知道藍藍提前交卷,沒讓你爸去接,自己回家了。我們回去的時候,她奶奶還沒走。當時你爸覺得那老太太鬼鬼祟祟的,楊阿姨又一臉心虛,那老太太還給藍藍買了好些吃的呢。藍藍單純,沒覺得什麽,就跟我們說那老太太挺熱情的。等第二天藍藍上學去了,我和你爸特意問了楊阿姨,她守不住話,才知道是那邊的奶奶。”
“難怪辭了楊阿姨之後,你和我爸就急着搬家……”
辛婉婉厭惡地說:“誰知道她們那麽不講道理,明明是自己遺棄了,還要攀扯不清,不知道偷偷看了我女兒幾次了。幸好藍藍那時候小,沒懷疑,否則咱們家成什麽樣子了!我躲她還來不及,她倒是自己找上門。”
蘇祁陽有些不解:“藍藍明明是被遺棄的,當年爸是撿回來的,陳家偏說是送養,哪裏來的送養?”
辛婉婉氣道:“這就要問陳家人了,他們那個作精怪的奶奶!”
蘇祁陽嘆了口氣。
“妹妹那邊,要不要說實話?”
辛婉婉想也不想就否決了:“不要。”她警告似的盯着兒子看:“我可告訴你,你要自作主張,把這事兒跟你妹妹說了,我饒不了你。”
蘇祁陽苦笑。
“好。”
“快六點了。”辛婉婉推了推老花鏡,看了一眼十字繡時鐘:“藍藍也要下班了,你別耽擱了,先去接她吧。”
“就去。”
“今兒冷,給她帶條嬰兒毯,她出門時穿的裙子。”
蘇祁陽笑了笑:“車裏有空調,教室有空調,家裏有空調,不冷。她又不在路上閑逛,穿裙子不是很好看麽。”
辛婉婉瞪他:“你們小年輕知道什麽。天冷寒腿,光顧着漂亮,腿上就穿着一層褲襪,不怕凍出老寒腿來?叫你帶就帶。”
“好好好。”
蘇采藍大學畢業兩年多了,現在蘇祁陽一個朋友開的工作室裏學習織裏刺繡技法。老師不收費,每月會給一些生活津貼,不多不少,權當是帶徒弟,平時蘇采藍也能幫着做一些不太複雜的扇面刺繡。
工作室人際關系簡單,同事都是小姑娘,人很善良,從不議論她的殘疾。
辛婉婉和蘇祁陽對此都很滿意。他們母子的想法都很相似,錢多錢少不要緊,只要環境好,能做她喜歡的工作就好。日後技法高超起來,自己單幹也不錯。
小雪過後,天氣冷得日勝一日。
蘇祁陽給妹妹打了個電話,叫她出來。他把車停在工作室大樓的旁邊,剛開了窗,就見妹妹笑着招了招手,慢慢拖着腿走過來。
蘇采藍的右腿天生比左腿短了兩厘米,而且右腿比左腿細了三分之一,跛得很明顯。
不過幾步路,蘇采藍很快上了車,窩進副駕駛座。蘇祁陽立即關了車窗:“後座有衣服,冷的話蓋在腿上,溫度想高一點嗎?”
“不要,再高就太幹了。”
蘇采藍伸長了手去夠毯子,悉悉索索地把鵝黃的嬰兒毯蓋到腿上,随口問:“哥,我上次叫你給我買的那本書買到了嗎?”
“買了,放車後座的袋子裏了。你自己找一下。”
蘇采藍又去夠那本沈壽的《雪宦繡譜》,拆了塑封與腰封,興致勃勃地翻了起來。蘇祁陽偏頭看妹妹一眼:“光這麽暗,對眼睛不好,回家再看。”
“就翻翻圖啦。”
蘇采藍放下書。
“哥,我想要個新的助聽器。這個不太好用了,今天工作室的妹子跟我講話,我都沒有聽到她在叫我。”
“明天下午沒預約,帶你去買。”
“謝謝哥!下個月你三十歲生日,我一定也送你個特別的禮物,嘿嘿。”
“好啊,那我等着收禮物。”
蘇祁陽又笑着問:“今天過得怎麽樣?”
蘇采藍高興起來:“很好呀。今天老師教了緞面繡,直針和斜針,特別美,繡出來的東西色彩分明,紋路漂亮極了。”她笑了笑:“改明兒我練熟了,給媽繡個花鳥扇面,讓她拿着給跳廣場舞的那群老太太炫耀去。”
“不錯,學以致用。”
“哥,你有女朋友嗎?要有的話,我給我嫂子也繡一個,保管她喜歡。”
“小孩子家家的,別學媽老太太八卦那一套啊。”
蘇采藍笑吟吟地不說話。
蘇祁陽轉頭看到妹妹明媚的笑臉,心中暗暗嘆了口氣——現在這樣無憂無慮多好,如果沒有陳家這件事,他們家會一直這樣平淡幸福下去。
他想起陳鎮。
那張銳利英俊的臉浮現在蘇祁陽的面前,讓他十分煩惱。
而陳鎮的煩惱并不比蘇祁陽少多少。
陳母陳父殷切地看着兒子:“對方家裏怎麽說啊?什麽時候能讓我們見到你姐姐?你姐姐過得好嗎?她叫什麽?病好了嗎?”
陳鎮擡頭看了一眼客廳裏挂着的奶奶的遺像。
陳母順着兒子的視線看過去,臉上仍有不加掩飾的怨氣:“當年要不是……我的女兒,怎麽會到別人家去?”
陳父深深地嘆了口氣。
陳鎮不想評價什麽。他看了看父母,緩說:“那家姓蘇,蘇家有兩個孩子,姐姐在那家還有個哥哥。”
他頓了頓,想起蘇祁陽溫潤從容的神态。
“姐姐在家應該過得很好。”
陳母眼淚立即下來了:“那就好……”
陳父問:“那對方同意咱們兩家見面嗎?”
陳鎮搖頭:“蘇祁陽說,要回家跟他家人商量一下,他不想我們打擾姐姐的生活。我覺得……蘇家未必願意我們見姐姐。”
陳母的眼淚更兇了:“憑什麽呀?那是我的女兒!”
陳父也說:“說什麽打擾?我們怎麽會打擾你姐姐的生活呢?”他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們只想見見她。”
“真的嗎?”陳鎮銳利的眼睛注視着父母:“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現在,知道了姐姐的下落,你們真的能忍住就見她一面?”
陳母嗫嚅說:“如果能跟你姐姐相認,自然最好。”
陳父不太高興地說:“小鎮,別把你工作的那一套用在父母身上。你現在的身份不是個記者,父母也不是你的采訪對象。”
陳鎮嘆了口氣。
整件事情,從一開始,他就覺得很為難。奶奶不聲不響地給了個□□,在父母心中激揚起萬丈的風浪,誰能無動于衷?只是眼下的處境,着實難論說。
他不是看不出來,蘇祁陽很不想見到他。
“楊奶奶那邊,問了嗎?”陳鎮又把蘇家那邊的情況說了一遍:“蘇家那邊說姐姐不是送養的,是她那邊的養父撿到的。”
陳父陳母也有些疑惑。
“再打個電話給楊阿姨。”
陳母立即撥通了楊阿姨的電話,放了免提:“楊阿姨,關于我女兒的事兒,有些細節我還是想問您一下……”
電話那頭的老婦人聽了半天,沉沉一嘆。
“本來是想着懶得多生一事,老姐姐也不願我說。既然這樣,我就全說了吧。當年,陳老姐姐把那孩子放在橋頭公園附近——她之前打聽過了,那邊有個高檔的小區,文化人很多,經常有人在那邊晨練。孩子抱走那天,老姐姐一直躲在旁邊,看到孩子被抱走之後,悄悄跟到了他們家,記了門牌號。後來每年二月十五,老姐姐就偷偷去看一眼孩子,有幾次我也陪着。只是沒想到,過了幾年,他們搬了一次家,就打聽不到了。”
“難怪每年二月十五那天,我媽都說要去拜佛,還不讓我們跟着……”
“唉,就怕你們知道,得不回又舍不了。我孫女上學後,我不是一直在外給人做保姆添補家用嗎?有一年,我碰到個主顧,女主人病了,那家兒子在外工作,女兒有殘疾,還在念書,家裏人舍不得她請假勞累,就請了個保姆。我一看,可不是老天有眼,就是蘇家。”
陳母情緒有些失控:“你當年怎麽不告訴我們?”
楊阿姨也不由生氣:“你這說的什麽話啊?我告訴你婆婆了啊,她自己不說,我能多嘴嗎?這不是你們老陳家的家務事?”
陳鎮問:“楊奶奶,您知道蘇家現在的電話嗎?”
楊阿姨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奶奶葬禮那會兒,你問我的時候,我不是就告訴過你了,孩子,不是我心狠,這事兒沒法兒說。我實話說,我把這事兒告訴蘇家,都是顧念着跟老姐姐的情誼,怕被蘇家人記恨呢。我在蘇家做了半年保姆,親眼見過,那家人可疼姑娘,一家子都寵着,姑娘過得順心順意,不受半點委屈。當時姑娘媽病了,一點家務不叫她做,姑娘愛吃素菜,她有個哥哥,每次回家都給她大堆大堆買禮物,下廚做飯,做的都是姑娘愛吃的。姑娘上學,每禮拜回一次家,她爸車接車送的,就怕路上不安全——親生的姑娘也做不到人家爹媽這樣的啊……”
陳母聽得眼淚直流。
陳父的眼睛紅了。
“當時,老姐姐偷偷去看了一次姑娘,被蘇家人發現了。他們馬上就辭了我,又搬了一次家。這次,我是好不容易才打聽到電話的。唉,我能說的、能做的都說了、做了。蘇家要不要見你們,姑娘要不要認,這我不能瞎摻和。要不是蘇家人為了自己姑娘願意見一面,我說什麽也不搭這個是非橋的。”
陳鎮拍了拍陳母的肩膀。
“楊奶奶,多謝您。別的我也不多問,就問您一句實話,我姐叫什麽?”
楊阿姨猶豫不已。
陳母忍不住哭了。楊阿姨終于妥協,嘆了口氣:“蘇采藍。”
陳母放聲大哭。
“蘇采藍……”
這麽多年,作為母親,她對女兒所了解的全部,只有名字——這明明不是她的錯,可最痛苦的卻是她。
陳父黯然,臉色灰敗,仿佛老了十歲。
陳鎮摸了摸手機,打開微信,在好友列表裏翻了翻,拉到S那欄,慢慢掃過去,終于看到了一個很早的備注名字——
蘇祁陽(兒童心理咨詢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