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蘇祁陽關了客廳的燈。

他喚醒屏幕,手指撥弄着通訊記錄,猶豫着要不要打個電話給陳鎮。沒過幾分鐘,忘了開靜音的手機鈴聲高響,冷不丁吓了蘇祁陽一跳。

來電顯示:陳鎮。

“我算着時間,你就算是潔癖,這會兒也該洗完了,卻沒有給我回電話。”陳鎮的聲音比白天聽時更低沉了些,含着一點氣音,柔軟、模糊,莫名有些性感。這個念頭驟然竄入腦海,比黑夜裏的鈴聲更讓蘇祁陽有些吓到——

這就是往事的後遺症。

“采藍告訴你了嗎?”

蘇祁陽定了定神:“嗯。”

陳鎮低沉地笑:“那你想起我了嗎,蘇老師?”

蘇祁陽覺得那是錯覺——他竟然覺得那句話有些谧然柔和的意味,陳鎮說起“蘇老師”的時候微微含笑,尾音上揚,尤其纏綿。

其實回憶沒那麽豐滿。

當年初出茅廬的年輕記者一臉銳氣,篤信着“媒體是社會公器”的黃金守則,一個年輕的新聞學子的理想主義火焰使他胸腔炙熱。然而現實比理想骨感,剛進報社的陳鎮也不過是跑腿的小年輕。報社裏每年有例行的公益活動“打工一日看社會”,是報社主動征集一批小學生,聯合本市一些知名的企業開展的生活體驗課外活動。

這個項目繁瑣而無趣,沒什麽社會價值,尤其是對象是一群極難管束的小學生,很是勞心勞力。老記者們紛紛推脫,最後活兒就落到了陳鎮和另外一個年輕的女記者身上。

“……嗯。”

蘇祁陽下意識地捏着抱枕的一角。

那時候蘇祁陽還在讀研究生,他的研究生導師跟愛寶貝國際連鎖早教機構有合作的研究項目。蘇祁陽為了研究兒童階段性的認知情緒與行為,就留在了那家機構,做一些兒童行為心理咨詢與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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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老師,我很意外。”

“……一樣。”

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命運有時确實顯得吊詭莫測。當年的蘇祁陽怎麽也不會想到,五年後,這個曾經對他一見鐘情的年輕記者會以這樣一種身份再次闖入他的生活中。

他們都不同了。

沉默的呼吸漸次交融。

“蘇老師,你知道當年我為什麽會對你一見鐘情嗎?”陳鎮的聲音有些慵懶,又不像是懷着困意,微微勾人。

蘇祁陽覺得好氣。

“知道。”

知不知道誰知道呢?

知不知道反正只有我知道。

電話那邊頓時沒了聲音,蘇祁陽可以想象到那頭陳鎮錯愕而苦惱的模樣,心情就莫名好了許多。

陳鎮無奈地笑了笑。

“我當年追求你的時候,好像沒有說過這個?”那時候他年輕得驕傲而羞澀,怎麽可能坦然地說出這樣的話——在二十二歲的陳鎮看來,人決不能因愛而低頭。

“別忘了我是學什麽的。”

蘇祁陽微微一笑。

陳鎮的聲音聽起來很無辜:“可我不是小朋友。”

蘇祁陽意味深長地呵呵了兩聲。

“好吧。”陳鎮笑了笑:“蘇老師,你知道你剛才把天聊死了嗎?我有點好奇,你和你的小朋友也這樣聊天嗎?”

“剛才某人還說,自己不是小朋友。是誰呢?要我想一想嗎?”

“不要。”

陳鎮的語氣有點無賴。

蘇祁陽忽然生出戒備之心——陳鎮确實厲害,不知不覺幾句話就喚起了過去,模糊了他們之間的關系邊界。

現在不是五年前了。

而陳鎮也不再是那個帶着十幾個小學生而無措又煩惱的年輕大男孩兒。蘇祁陽的眼前慢慢浮現出陳鎮的臉,然而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五年前的他們。

“小朋友們都是充滿好奇心的,動手能力和模仿能力都很強,你可以更相信他們一點,”

“他們好吵……像一萬只肥肥的、五顏六色的雛鳥在我耳邊叽叽喳喳叫。”

“哈哈,陳先生,你的想象力很有童趣。”

“他們真的可以照顧這些更小的小鬼嗎?”

“定義一下照顧。”

“至少,不要磕着碰着摔着這些寶寶吧?”陳鎮望着眼前俨然玩作了一堆的小朋友,只有幾個女孩子還像模像樣地牽着更小的寶寶們。

“蘇老師,我的腦子快炸了……”

“放心,你炸的時候我會及時轉移小朋友們的。”

蘇祁陽忍笑。

陳振□□一聲:“蘇老師,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不會呀。”

“我希望他們不要給我留下一堆麻煩——比如搞髒了教室,弄壞了玩具,或者更糟糕,搞傷了自己或別人什麽的。”

“你看,他們玩得很和諧麽——好啦,你不要擔心,這裏有很多老師,會照顧他們的。我保證你的小朋友和我的小朋友們,什麽都不會留下的。”

“真的?”

“好吧,除了一些快樂的回憶。”

“快樂的回憶?好吧,除了我——蘇老師,我真的不喜歡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們,他們太可怕了——像一萬個□□。”

“別這樣麽。”

“你為什麽可以對毫無血緣的孩子這麽耐心?”

“因為愛與和平?哈哈,開玩笑的。”

蘇祁陽與陳鎮并肩靠着坐在地板上,他們的身邊是散亂無數的可愛的小動物抱枕、靠墊、座椅以及各種小球。蘇祁陽随手捏了一個球,揉來揉去,最後朝一個小姑娘丢過去。

“呦呦!”

那個小名叫呦呦的小姑娘接住球,咯咯笑起來,轉頭去找別的小朋友。

“姐姐,玩球呀。”

蘇祁陽轉過頭,眉彎含笑。

窗外的陽光熱烈而明麗,那樣強勢而溫柔的光,金彩絢麗,流動着熠熠生輝,像一條粼粼的金色長河,仿佛滋潤着綻開了一萬朵心花燦爛。

他的側臉沐浴在光線中,沉靜如海,溫潤如玉。

陳鎮有些發怔。

——他想親他。

這時,有個理着板寸的圓腦袋小男孩兒邁着小短腿跑過來,眨巴着大眼睛看蘇祁陽,他的小名叫布丁,不過蘇祁陽更喜歡叫他“小王子”。

“蘇老師。”

“嗨,我的小王子。”

全世界最英俊可愛的布丁小王子歪着頭問他:“剛才小蘇老師給我們講故事,她說,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心會跳。心在哪裏呀?”

蘇祁陽溫柔地拍了拍他的小圓腦袋,指着自己的心髒。

“心在這裏,你要聽一下嗎?”

小布丁乖巧地點頭,他趴在蘇祁陽的胸口認認真真地聽着。

“我聽到啦。”

陳鎮忍不住笑了起來,神色裏有幾分不自知的溫柔。

“蘇老師,你要不要也聽聽我的心跳?”

“好呀。”

蘇祁陽抱起他的小王子,真的很認真地聽了一會兒,才笑着說:“我也聽到啦,你的心在怦怦跳哦。”

小布丁笑眯眯地說話。

“是啊,跳得很快很快的哦!你知道嗎?跳得這麽快,說明它超喜歡你的!”

陳鎮聽得目瞪口呆——

蘇祁陽顯然也沒想到孩子會說出這句話,呆了一呆,随即露出燦爛的笑容,抱着小布丁舉高高。

“哎呀,謝謝小王子!我的心它也超喜歡你的呀!”

小布丁的笑容特別淡定。

“我知道呀,它最喜歡我了。”

說完,他又咚咚地跑走了!

陳鎮看得嘆為觀止:“現在的小朋友也太會撩了吧……”

“這個孩子我帶了半年,很可愛吧?他叫布丁,我叫他小王子。他剛來的時候三歲多,情緒管理上有些小麻煩。”

“嗯?他這麽小,情緒管理?”

蘇祁陽的目光格外認真:“不,就是因為他小。小王子兩歲多的時候,因為他爸媽工作很忙,就把他送到幼兒園去了。因為年紀小,他在幼兒園裏總是尿濕褲子,被老師當着全班小朋友的面大聲罵。後來他媽媽發現,小王子不肯去廁所了,一問才知道,因為怕尿濕褲子被老師罵,每次要尿尿的時候他就會崩潰大哭。”

陳鎮皺着眉頭。

“不過,他治療之後已經好多啦。現在在上新的課程,做腦力開發。所以,你瞧——”蘇祁陽指着自己的心,神色滿足:“小朋友可比成年人可愛多了,如果你讨厭一個小朋友,那一定是讨厭他背後的大人,而不會是孩子本身。”

陳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陳鎮。”

“嗯?”

蘇祁陽忽然問:“你為什麽要打來這個電話?”

陳鎮笑了笑。

“因為我想跟你說話。”

“是嗎?”

“難道你以為還有別的原因嗎?”

蘇祁陽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說:“你想知道我以為什麽嗎?那時候……我們本也什麽都沒發生。你忽然提起,說這些話也好,打這個電話也好,陳鎮——”

他的臉隐匿在黑暗中。

“是這樣會讓你覺得更有把握一些嗎?”

陳鎮愣了一下,然而過了十秒鐘,他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深意,只覺得猛地氣血上湧,怒氣使他黝黑清冽的眼眸變得更深。

“蘇祁陽。”

他不說話。

陳鎮沉聲問:“你睡了嗎?”

“……沒有。”

蘇祁陽有些不懂。

陳鎮冷笑了一聲,語氣憤怒而克制:“還記得上次我們見面的博物館附近的那家咖啡館嗎?我去那裏等你。”

蘇祁陽愕然而微微慌亂。

“我……”

“別說你不來!”陳鎮吼了一句,随即道歉:“對不起,剛情緒有些不對,我向你道歉——蘇祁陽,如果你不來,我會在那裏等你一晚上。”

“明天我……”

“蘇祁陽,我陳鎮向來說到做到,你認識過我的。”他想起當年告白被無情拒絕時負氣說的那句“再也不會打擾你”,想起那時候辭職北上不回頭的決然,心中忽然一痛。

“我會等你的。”

說完,他立即挂斷了電話。

過了很久,蘇祁陽才慢慢抹了抹臉,盯着客廳落地窗外邊撒漏進來的月光發着呆——要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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