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八
辛婉婉握着馬克杯，有些出神。
客廳只開了幾盞小燈。
蘇祁陽整理完新的小朋友檔案，從書房裏走出來的時候，見辛婉婉還沒睡，就打開了客廳的大燈。
“媽？”
“工作忙完了？”
“嗯。您睡不着？”
“有點。”
“我晚上給藍藍煮了奶茶，您要喝嗎？”
“她每次喝奶茶都要半夜起來上廁所，你別老慣着她，晚上不要讓她喝奶茶，要喝也白天喝。”
“偶爾一次，沒關系。”
辛婉婉在沙發上坐下。她捧着杯子，望了蘇祁陽好一會兒，半天都沒有說話，突然怔怔流下眼淚。這樣的情形蘇祁陽曾經見過一次——
七年前，辛婉婉剛知道蘇祁陽在大學有個交往了兩年的男朋友時，也這樣在他面前無聲地哭過。
那時候，她的哭聲比現在更隐忍、更悲愁，卻沒有如今的怒氣。
蘇祁陽愧疚萬分。
“媽，您怎麽了？好端端的，我……”蘇祁陽有點懵，立即抽了張紙巾手忙腳亂地給辛婉婉擦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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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兒您說話，您別吓我。”
辛婉婉紅着眼。
“今天那個年輕人，你跟他什麽關系？”
她邊說，邊拿出手機放到了眼前的茶幾上——手機屏幕顯示的是微信聊天界面，那個“冷笑話”赫然在目。
正是蘇采藍的手機。
她一向沒什麽隐私的觀念，覺得自己的手機沒什麽秘密，無論是媽媽還是哥哥，想看就看，蘇采藍從不介意。
蘇祁陽倒吸一口冷氣，滿心的生無可戀——從來只聽過坑爹的，沒見過這麽坑自己哥哥的妹子！
“媽，您聽我說……”
蘇祁陽硬着頭皮準備“搶救”一下自己。
辛婉婉卻不想聽。
“陽陽，從小你就是個很有主張的孩子。你的事情，小到上什麽學校、選什麽專業、做什麽工作，大到選擇什麽樣的伴侶、要不要接受婚姻，我都沒有幹涉過你，因為媽媽相信你，相信你知道什麽是最适合的、最好的。”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
蘇祁陽難受極了。
“媽媽……”
“媽媽做了幾十年的編輯，負責出版的人文社科書籍多之又多，自認為還不算太愚昧迂腐。就算你……”辛婉婉露出難過的神色：“就算你擇偶非常，選擇了一條異于常人的、艱難的岔路，媽媽也從沒為難過你。”
蘇祁陽的眼眶也濕潤了。
“你是成年人，有權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作為母親，我雖然很心痛，害怕你以後因為同性戀的身份而遭遇不公和歧視，擔憂你日後會因為平凡而特殊的愛情而遭遇其他難以臆想的種種痛苦與磨難，可是，我是你的母親，我只能做第一個尊重你、支持你的人。”
蘇祁陽開始哭了。
“媽媽，有幸成為您的兒子，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情。”
辛婉婉含着眼淚微笑起來。
“能成為你們的媽媽，我也很驕傲。你研究生的時候失戀，說你很痛苦，但我很欣慰，你沒有像別人那樣放縱自己、糟踐自己。這麽多年，你确實像我希望的那樣，每一次都很理智，都能做出正确的選擇。可是這一次——”
辛婉婉忽然嚴厲地質問蘇祁陽。
“祁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蘇祁陽眨了眨眼。
“媽？”
辛婉婉嘆了口氣：“我以前教過你們，做一個編輯，最重要的就是細心。你媽媽雖然沒什麽過人的天賦，就細心這一點上，好歹是有幾分自得。”她注視着兒子的臉：“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今天那個年輕人，你說他姓陳，你妹妹叫他‘阿鎮’。”
辛婉婉的眼中閃動着怒氣。
“他就是陳鎮對不對？陳鎮就是藍藍那邊的弟弟，是不是？”
她不是心血來潮才去翻女兒的手機。
蘇祁陽是個同性戀這件事她早就認了，兒子交男朋友也不是第一次，這點倒不至于讓辛婉婉方寸大亂。可兒子交男朋友是一回事，兒子的男朋友是女兒的親弟弟，是可能要從她身邊奪走她女兒的人，這就萬萬不行了。
辛婉婉怒氣沖沖。
“陳鎮是不是你男朋友？”
“……是。”
這口鍋，蘇老師只能含淚背了。
辛婉婉一拍沙發，怒道：“分手！馬上給我分手！不要再跟陳家人來往！以後不許你再這麽糊塗！”
她像只發怒的貓一樣站起來，團團地轉。
間或問些事情。
“藍藍什麽時候知道你們的關系了？”
“她那天去工作室找我，辦公室門我忘了鎖，她就看見了……”蘇祁陽話還沒說完，辛婉婉一時想岔了，眼前就是一黑。
她顫顫巍巍地指着兒子。
“你們在辦公室幹嗎？你們在辦公室為什麽不鎖門！”辛婉婉捂着胸口：“你妹妹都看見了什麽？！她還是個孩子！”
蘇祁陽一愣。
“媽……！”就算是跟親媽，談論這種話題也很尴尬：“您想到哪兒去了？我跟陳鎮沒亂來……就說事情，正好藍藍聽見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藍藍的細心是您遺傳的，她自己就看出來了。”
辛婉婉老臉一紅。
“那就好……”
她又問：“藍藍也接受了？她沒說什麽？”當年蘇祁陽出櫃時，她還怕女兒不能接受，一直要求蘇祁陽瞞着蘇采藍。
蘇祁陽生無可戀。
“……沒。”
蘇小姐腦補得不知道多歡樂。
辛婉婉現在沒空理會蘇小姐的接受能力，她只問：“你們這是怎麽回事？啊，你怎麽跟陳家人攪在一起了？啊？怎麽回事？”
蘇祁陽迅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媽，您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前男友移民加拿大的事情？”
辛婉婉有點懵。
“記得啊，你們不是因為這個才分手的嗎？”
蘇祁陽情真意切，表情萬般誠懇，叫他親媽挑不出一絲說謊的痕跡來：“那時候我在一家機構做心理咨詢，陳鎮他們報社派他來做采訪活動，我們就認識了——”蘇祁陽頓了一下，狠狠心，豁出去不要臉了。
“他對我一見鐘情，一直追求我，我沒答應。後來幾年都沒聯系了，這次一見面，我們就認出來了……”
“那怎麽當年都沒在一起，現在就情投意合了呢？”
蘇祁陽被這個問題問住。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當年……我不知道，可能動過心吧。只是那時候剛失戀沒多久，有些心灰意冷，一心都放在孩子上，只想好好工作、做研究，不想談感情的事情。陳鎮那時候脾氣也很倔，拉不下臉，被我拒絕一次之後，就辭職北上了。”
蘇祁陽苦笑了一下。
“說到底，那時候都還小，不成熟，兩個遇到的時機也不合适。”
辛婉婉的臉色和緩了一些。
“唉……感情的事就是這樣的，人對了，時機不對，也不成；時機對了，人不對，也是不成的。總要剛剛好，才能長久。”
蘇祁陽一時愣住。
他心中反複回味着母親這兩句話，竟當真有些迷惑了——他說的不全是謊話，除了對現在兩個人的關系撒了謊之外，其他的，都是實情。
陳鎮跟他……
以後會走到哪一步？他們現在，又是對的人、對的時機嗎？一切是不是都剛剛好呢？
蘇祁陽沒法回答自己。
“等等！”辛婉婉又怒了：“我不是在跟你讨論你的感情，這事兒以後再說！我只有一句話，你交男朋友，只要對方合适，我不反對。但你要跟陳鎮在一起，我不答應！”
蘇祁陽試探地問。
“媽？其實……陳鎮說過，陳家父母只是想見藍藍一面而已，并沒有一定要認回藍藍的意思。當年藍藍也不是她爸媽遺棄的，她爸媽也很內疚。”
辛婉婉偏過頭去。
“她們能保證嗎？只要見了藍藍就可以？那要是見了之後，她們想把藍藍要回去呢？她們反悔了呢？她們要是把真相告訴藍藍呢？”
蘇祁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辛婉婉的臉色。
“藍藍要是知道了自己是被遺棄的孩子，該多傷心啊。小時候她同學傳這個話，她回來哭了好久，你不記得了嗎？你爸還氣得去學校找老師和對方家長吵架了呢。”
辛婉婉心痛極了。
“我當然記得，可……只要藍藍不知道陳家父母是她的親生父母，不知道自己是遺棄的，就見個面、吃頓飯而已，也沒什麽啊。”
蘇祁陽見辛婉婉表情有些松動，繼續勸。
“而且，現在藍藍知道了我和陳鎮的關系，她認識陳鎮的，不管我跟陳鎮以後是分是合，這都不好說了。反正藍藍不反感我們，索性就借着這個機會，把陳家人請來吃頓飯，對藍藍就說是雙方父母認可我們了，一起見個面。再說，也要為妹妹考慮。萬一……”
蘇祁陽說得自己都憂慮起來：“我是說，萬一将來，藍藍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她爸爸媽媽找了我們，我們卻不讓她見，她會不會怪我們？”
辛婉婉脫口而出：“不可能！”
說完，她的臉色很難看。
蘇祁陽也不知道辛婉婉的“不可能”指的到底是蘇采藍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還是蘇采藍不可能會怨恨她們？
“媽……”
次卧室裏，準備起夜的蘇采藍驚住了。黑暗中的蘇采藍聽到了辛婉婉和蘇祁陽的話，下意識地伸手咬緊了手臂，眼淚猛地流下來。
原來她是被家人遺棄過的，小時候同學間的流言蜚語都是真的……
蘇采藍委屈地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