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春草木深

永寧第一次見到董彥,是在她十五歲的時候。

彼時她頭頂是青天,天色湛藍如洗,不染一絲塵垢。她腳下是大地,鋪着漢白玉的磚石,日光在磚石上折射出細碎的星芒,讓這星芒與她身上錦緞交相輝映。她站在天地之間,頭戴九翚四鳳冠,朱錦上衫,青碧長裙,紐扣用青組,革帶亦是青色,腰間綴白玉雙佩,外加純雙朱大授,衣擺逦迆,在玉階上如水鋪開。頰上斜掃胭脂,額上淺抹鵝黃,兩靥各有一枚翠钿,眉心是鳥羽和米珠攢成的精致花朵,永寧的妝容是無懈可擊的完美。無限尊貴,無限堂皇。

在這華貴衣裙的束縛下,她舉手加額,鄭重地拜別了宗廟,拜別了她的皇兄皇嫂,随後在侍婢念蓉的攙扶下轉過身去。丹墀下也是鋪天蓋地的紅色,明白無誤地昭示這儀式的吉慶,也因此有些欲蓋彌彰的可笑。

永寧一眼就看到他,在周遭的大紅裏鮮明得刺眼。犀角簪導的兩梁冠、練鵲錦绶、肩上是白羅方心曲領,青碧官服穿在他身上稍有些寬大,袍袖在微風中翩然舞起,如碧草随風而動,偶爾會露出一雙皂皮靴來。就這樣望下去,映在她眼裏的他是那般卓爾不群,閑雅從容,正如她自幼想象裏綠衣郎的模樣。永寧步下玉階,離得近了才瞧得真切,那人有微微上挑的眉眼,秀挺的鼻梁、單薄的唇,是縱然了無情緒,也顯得年輕俊逸的容顏。可惜她的一見還未及鐘情,稍稍晃神,已在他眼中看到了悲憫,心中登時沉沉一墜。

董彥沒有做她綠衣郎的福氣,永寧也沒有那個福氣——

他是她的送親使。

永寧于是收回她那千回百轉的一瞥,順從地坐上她精巧富麗的厭翟車,白藤間花的珠簾遮蔽了她灼灼的容光,車廂四面镂刻的雲鳳和孔雀,似與車頂昂然獨立的金鳳一起,在紅羅絡帶和夾幔錦帷之間,代它們依禮不可痛哭的主人,落下離鄉的熱淚。匡箱之外,兩壁雕镂金花的出欄檻上,有一百二十個木雕的神仙,一百二十個,每一個都意态從容,半分不曾顧得她的愁苦。你瞧,縱然是天家的愁苦,也未必為天家的旁人所介意,神仙們也是清楚的。

車駕緩緩前行,永寧回眸看着那座生她養她的皇城,屋瓦上的明黃顏色刺痛了她的眼睛,餘下的樓閣與亭臺,都被簇擁着這厭翟車的紅羅銷金掌扇所遮蔽,化在粉飾而出的繁華和喜慶裏。不論是笑是淚,是甜是苦,都再也看不到了。

靖和四年春,大景永寧長公主遠嫁大遼國主完顏思昭。

車駕出城的路上,永寧始終維持着端坐的姿勢。坊間的議論聲不時傳入她耳中,有幾句是對她的憐憫、有幾句是對外面那騎在馬上的送親使風姿的贊嘆,然而更多的還是關于她車駕之後的豐厚嫁妝。永寧猜想,那隊伍一定是很長很長的。絹五萬匹、紗五萬匹、白銀十萬兩,那是大景立國以來,一位公主所能享受的最豐厚的嫁妝——那是大景繳納給遼國的歲幣。

永寧清楚地聽到,有人罵主帥無能,有人說朝臣軟弱。說到最後,有人可惜這大筆的財富,有人眼紅這大筆的財富。那銀箱是遠比她更值得注目的東西,她其實是那銀箱的附庸。永寧不無失落地想到,她的嫁妝裏不會有其他公主都有的玉帶銀鞍,正如她的驸馬都尉不會如永徽姐姐的宋盈那樣,與她攜着手坐在家宴的食案之後,或者含笑看她與姊妹們鬥草簪花。她亦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了,遼國是沒有她的姐妹的,她也希望永遠不要再有。

離了京城,就是另一番光景。儀仗回城,絹紗和銀兩交由一隊官軍押送,就只餘下永寧的車駕,和董彥所帶領的百餘人馬。永寧下了車,步入長亭中,令随行女子十數人手執羅帳在外遮蔽,除下沉重的發冠,換下禮服,卸去妝飾,再出來的時候,一身素色對襟長裙,鞋襪亦是白色,胭脂與鵝黃都已洗去,未施粉黛的素淨面容有幾分憔悴,發間唯兩支珠釵,耳上一對碧玉銀葉的墜子,将她的臉色襯得愈發慘白。

董彥知道她會換一身平日所穿的衣衫,卻萬萬不曾想到竟會是這個模樣,雖說是嫁與夷狄,這公主畢竟是個新娘,怎能打扮得如戴孝一般。他隐隐覺得不妥,上前行了個禮,輕聲問道:“公主是否妝扮得太簡素了些?”

永寧欠身道:“大景八萬将士戰死大同府還不到兩個月,我若是衣錦服朱,豈非對忠魂不敬。還請大人體諒些個,好不好?”

這董彥雖是少年老成,也不過才二十三歲,正是血勇未消的年紀,聽她提起此事,心中同樣憤恨難平。他本就對這屈辱的差事存了幾分怨忿,瞧着那大片的紅色,只覺是如鮮血染就,刺得自己眼裏也仿佛要滴出血來,聽得永寧的話,對這位長在深宮的年少公主,先生出三分敬重和親近來,也就不再強求,低眉稱了一句“是”。

永寧又吩咐,把車上的紅色物事也都收了,一時這喜氣洋洋的車駕,重新帶上莊重肅穆的味道,反是随行宮人們身上的亮色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董彥未加阻攔,待得那宮人們将羅帳和吉服等等都收好,引永寧上車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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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莺亂飛。是這樣好的時節。

隔簾望去,田間青苗顏色可喜,另一側的山上,草木綠得讓她想起那句“郁郁蔥蔥佳氣浮”。她正看得出神,念蓉牽着她的衣袖,驚呼道:“公主,你看那邊。”轉首望去,竟是大片桃林,滿目的粉紅花朵向天際鋪開,如萬頃彤雲。

永寧為這造化的神奇目瞪口呆,離宮不過幾個時辰,她竟已見到先前十五年都從未見過甚至從未想過的美好,不由伸手挑開了珠簾,想要看得更真切些。也就因了這個動作,她看清自己雪白的衣袖,适才的歡喜剎那湮滅,她收回手來,再看時,那片彤雲忽就成了連天烽火,向她沉沉地壓迫過來,連帶身後翠色也顯得暗影幢幢。她遂想起了那闕詞的後面幾句,不禁在心裏輕輕一嘆。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原來是這個樣子。

念蓉醉心于那桃林盛景,對她心緒的轉變渾然未覺,不曾聽她出聲,轉頭道:“公主你快看啊,多漂亮!”卻是被永寧那滿臉滿眼的傷痛吓住了,連忙噤了聲。永寧看她這慌張樣子,也不責怪,只道:“是很好的風景,你多看看吧,以後就看不到了。”念蓉知道她傷心,想要勸,卻張不開口,猶豫再三,只輕輕喚了一聲“公主”,永寧道:“近來我心思重了些,我自己是知道的。你不必這樣謹小慎微,我想的都是與你無關的事情。”念蓉聽了反倒更怕,低低道:“公主,事已至此,還是把心放寬些吧。”又問,“公主從早晨起來就沒吃過東西,現下餓不餓?”永寧道:“我倒忘了。你也不曾吃過的吧。”

念蓉俯身從一旁擱着的食盒裏取了碟芙蓉糕,雙手捧給永寧,永寧拈了一塊,向她道:“你這饞貓兒,什麽時候都不忘了這些。”念蓉一笑,也取一塊糕吃過了,再瞧永寧卻是未動。永寧見她看着自己,随口道:“我沒胃口。”就把手裏那糕擱下了,閉目倚着車框,不再說話。念蓉怯怯把東西都收拾了,想着自家的心事,也在角落裏沉默下去。

一時只聽得滿耳松濤,其間夾雜幾聲鳥鳴、幾聲馬嘶。永寧倒不至于弄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那起伏的心緒一點點平靜下去,這才想,都說天地無情,原來是真的。那樣多的亡魂、那樣多亡魂身後的痛哭和哀思,連帶一國上下的仇恨和憤怒,竟也不能奈何這□□分毫。天色湛湛、流雲藹藹,樹綠桃紅、風和日暖,真真是京城裏那些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最好的借口。什麽重整山河、什麽抵禦外侮,書生嘴裏的話,後一句還未說完,前一句就随風散了。到頭來,京城還是那太平的京城,五陵年少仍争着向秦樓楚館的行首饋贈纏頭,小販的吆喝、更夫的梆子,都沒有絲毫變化。

或者京中改變的只是她。這使得永寧不切實際地渴望,若是這天下改變的也只是她,那該有多好。她想,如果她這一身的痛苦,能驅散千萬人的痛苦,那她才算是個真正不辜負他們奉養的公主吧。

然而永寧的心裏無法像她所希冀的那般坦蕩,若說恨,她也是有恨的。其實她上面還有一位未出閣的永懿長公主,今年十七歲,是比她更為合适的人選。然而永懿姐姐與皇兄是一母所生,皇兄舍不得她,太後也舍不得她,這才推了永寧出來。永寧不禁要想,如果母後還在,父皇還在,她是否能躲過這一場災劫?父皇從前常說,她是大景最美的公主,是這千萬裏江山上最好的一朵牡丹,待得長大了,該簪在最好的兒郎的發冠上,一世都被呵護珍藏。她不知道那完顏思昭是怎樣的男兒,也不知他會怎樣待她,可是被驟然折下供在淨瓶之中的花枝,根莖都已在屍山血海的深仇中浸過。她能渾身生出尖刺去對抗他,但多半無法驅散一身戾氣與他舉案齊眉。縱然他肯珍惜,她大概也是意難平的。

原來她的一生,是要那樣過的。

永寧眨了眨眼睛,把湧上來的一點淚意泯滅。一轉頭就看見騎馬行在車旁的董彥。她記起,自己從前也是聽過他的名字的。那是嘉定二十七年,殿試唱名,他與宋盈,一個是狀元、一個是探花,永寧曾聽宮人們提起,說今朝鼎甲的三位公子都是人中之龍,探花郎生得絕世的相貌,狀元郎則有潇灑的風度。父皇把永徽姐姐嫁了宋盈,含笑對她說,那狀元郎是要留給她的,只等她長大。可惜次年董彥外放、父皇晏駕,這事情再無人提起,她就漸漸把董彥的名字忘了。只覺得宋盈是那樣好,天下怎會有人勝得過他。而今才知,原來那些傳言當真是不假的,彼時未及弱冠的狀元郎,已長成更讓人心折的樣子,然而與她還能有什麽幹系。

董彥似乎覺察了她的窺視,微微轉過頭來。永寧低頭避過那道目光,寂然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永寧想到的後幾句:

自古帝王州,郁郁蔥蔥佳氣浮。四百年來成一夢,堪愁。晉代衣冠成古丘。

繞水恣行游。上盡層城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 王安石《南鄉子》

歷史上的遼國是姓耶律的,金國姓完顏,遼國是契丹,金國是蒙古。

我不想讓國主姓耶律,只是單純地覺得耶律家的皇後必須是蕭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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