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與子成說

董彥無從回應。

山風早已吹透他的衣衫,然而心裏比身上更冷。董彥大約估計過局勢,所以他很清醒地知道,周康那邊定然也是損失慘重,且不說能不能尋對了路,一路找過來要花費的時間,只怕也是不短。此處沒有食物,至多能吃雪度日,再加上天冷,還生不了火,他們能撐多久實在是不可知的事情。永寧經常是幼稚的,然而有些時候,她的直覺比誰都準。董彥不知道她想到了哪一步,也無意向她确認。

天色越來越暗,很快就全然黑下來。那晚的月光不甚明亮,但照在雪上,經過幾番折射,總也讓人可以勉強視物。董彥維持着跺腳搓手的動作,勉強取暖。永寧雙手縮在袖中,但腿腳越來越沒有知覺,她俯下身去,試探着檢查自己腳上的傷勢,似乎骨頭沒有事,只是扭到而已,也就因此多了一點放心。這樣的小傷,到了明天,大約就可以走了吧。董彥隐約看到她的動作,上前問她:“公主怎麽了?還疼嗎?”永寧道:“已經好多了,我想沒有你說得那麽嚴重,只是覺得冷,你扶我走一會兒好不好?”董彥攙她起來,伸手攬住她的腰,永寧倚在他身上,忽然就覺得分外滿足。她是真的想要永遠就這樣走下去的。

永寧晚上不敢睡,董彥陪着她說了一夜的話,等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彼此都已經很累,而後就是第三天、第四天,永寧的精神越來越差,董彥也幾乎是強弩之末。

永寧伏在他懷裏,輕聲問他:“董彥,如果我就這樣睡了,是不是永遠都醒不過來了?”董彥說:“不會的,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永寧便笑:“哪有什麽吉人,都是一樣的。會餓、會冷、會死——”董彥連忙打斷道:“臣說過,臣不會讓公主死。”永寧道:“你做不了主的。”董彥語塞不答,永寧道:“你看,你再聰明,也沒有辦法的。”董彥道:“公主不要說話了,不說話,還能多存些熱氣。”永寧輕輕搖頭。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要說話,她有些後悔,好多事情她沒有告訴他,好多問題她沒有求過他的答複,如果能夠活下去,她相信這些話她永遠不會說出來。然而,要她怪天公薄情,還是謝天公有情呢,置之死地,她的矜持,抵不過她對他的喜歡。永寧向手心呵了一口氣,雙手搓出知覺來,伸到頸後,解下一個挂件,是個精致的玉環。她把這玉環系在董彥頸上,而後微微一笑,道:“董彥,如果我死了,這件東西,你一定要替我保管好。如果你想起我了,有話想要對我說,你就對着它說。如果我們都能活下來,你就忘掉我今天的話吧,可我還是要說,董彥,我是喜歡你的。”董彥柔聲道:“公主的心意,臣是知道的。”永寧眼睛一亮,卻又倏然暗下去,“既然你知道……那麽,你是不喜歡我的吧。”董彥道:“臣很久之前就對周兄說過,在臣眼裏,公主就像是妹妹一樣。”永寧心中酸澀非常,勉強笑道:“那也好,只是妹妹也好。你不會忘記我的吧?”董彥道:“臣不會。”永寧的淚還未落下就化作了冰,勉強笑道:“哪怕你是騙我的,我也願意聽這樣的話。董彥,我就要死了吧,你抱抱我好不好?我……我還是貪心,縱然得不到你,也想求你給我個夢做。”董彥輕聲說“好”,将她抱得緊了些。

永寧的眼淚不斷在他的衣服上結冰,困意一點點襲來,她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在抽離。就這樣結束了嗎?她心裏剛剛種下的信念、她年輕卻無疾而終的愛情、她嬌嫩得如同芙蓉花瓣的生命,原來在天意面前,是這樣微不足道。她想,如果真的能有來世,如果來世她還要繼續今生的命運,那她一定不要遇到董彥,她希望她來世的送親使,能夠不理會她的請求,早早把她丢棄到上京,這樣就不會再有牽絆。可她又舍不得這牽絆,仿佛因為董彥曾經存在過,她的生命才有了意義。父皇曾經告誡過她,永遠不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別人身上,不然,一旦那個人不在了,你将一敗塗地。永寧想,這件事,父皇沒有做到,她也沒有做到。或許到了九泉之下,父皇會因此怪她,那麽她一定要與他頂嘴——甘願為一個人一敗塗地,這本身就是至為美好的事情。此刻她不後悔,往後她也不後悔。

永寧的氣息在懷中逐漸安穩,有些微弱,但畢竟還在。董彥知道,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那個時機了。原來只有四天,好短,在他為自己選定的結局面前,如同一場甜蜜的夢境,讓他得到圓滿。

永寧始終算不得清醒,董彥卻是清醒的。到或許在生死都已不由自己的時候,感情才可以全然自由地宣洩。在他策馬飛馳的時候,他的感情早已壓過他的理智;陷入絕境的那一刻,董彥看清了自己的心。他心中愛的,是那位善良真誠的公主,更是那個柔弱無助的少女。

董彥捧起永寧的臉,有些顫抖地輕輕吻她,她的眉眼、她的臉頰、她的唇,這少女是他生命中僅次于金榜題名的美好——不,或者還是她更好,只是她不屬于他。即便他能夠得到她的心,他得不到她的人。

他是什麽時候動心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長亭看到她一身素服的時候嗎?是青山間她有幾分哀怨地說,到了上京她便是遼國人的時候嗎?是在端午節洶湧人潮裏她握住他的手的時候嗎?是在她昏昏沉沉地念着他的名字的時候嗎?董彥說不好。他是不夠聰明,他或許沒有辦法讓兩個人都活着,可是他有個辦法,或許能讓她活下去。

董彥心想,如果他不是大景的官員該多好,那麽他不必有那麽多的顧慮,盡可以在很久之前就将她帶走,去到一個如同桃花源那般的地方,與她過最美好的日子。或者如果換一個時機遇見該多好,如果自己是她的驸馬,一定不會讓她吃苦,竭盡全力護她周全。可惜人總是在假設時癡情,現世裏畢竟有太多牽絆。更何況,他們也不能重來了。

如果永寧知道他的心思,她來日一定愧疚,多半傷心。或者,如果他死了,她總是會傷心的。然而不要是以愛人的方式,就讓她以為他只是歉疚,讓她以為這些是屬于一位兄長的關懷。如果她還不肯忘記她,那麽她就該記得自己曾無數次提醒過她,她肩上擔着怎樣的責任,她就該記得,自己曾經說過,希望她與遼國國主相親相愛,幸福地度過此生。她的很多擔心都是多餘的,完顏思昭是何等英雄蓋世的男兒,他一定配得上她。

董彥把玉環塞進領口,胸前微微一涼,他輕笑,似乎有了這個東西作為印記,一切就都值得。他咬破左手的手指,把自己的血喂給她。原來天氣冷得連血都要被凍住,但幸好她多多少少喝下去一些,這該足夠她再撐一段,周康會在那之前找到她的吧。

就要這樣告別了嗎。

他深吸一口氣,咬牙解開自己的衣服,大氅、夾衣、長衫,除去貼身的中單,他盡數脫下。風雪讓他顫栗,他的手發着抖,把這些衣服一件件穿在她身上。董彥想,幸好她還小,幸好衣服都能套上。兩個人的衣服,該足夠她保暖了吧。永寧對他說起過漢朝那位婕妤擋熊的典故,其實這也是個典故的,然而在典故裏,是做徒兒的逼死了師父。可他是自願的。如果書裏的故事真的不是騙人,永寧一定可以帶着他的希望活下去。至于他,他戴着她贈予的信物,這就足以作為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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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彥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醒,他不能讓她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如果是周康先找到她,他相信以周康的謹慎持重,會把一切瞞下。念蓉也是妥帖的人,事情的真相将不會為她知曉,那麽他可以瞑目。如果是永寧先醒過來——他希望不要是她先醒過來。董彥想,如果這是他最後的希望,上天會仁慈一次吧。

董彥背過身不再看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腦海中是無數零碎的斷章,譬如詩文裏說燕山雪花大如席,原來燕山以北的雪是這個樣子。譬如永寧曾說他還能看到明年春天的茵茵綠草,原來她說錯了。這裏是什麽地方啊,可曾記在《山海經》裏?可曾有過什麽奇談佳話?即便都沒有,那也不要緊,這樣高的山,景色一定是很好的。原來這就是他要埋骨的青山了呀,一輩子說起來那麽長,原來走到盡頭也是很快的。

千裏萬裏的雪原,有被積雪壓斷的松柏、有依舊覆雪而立的喬木,董彥甚至恍惚中看到了幾株山茶,雪中的豔色美得讓他心驚。相較之下,南國細雪裏的紅梅雖是骨骼清奇,卻也算不得讓人心折了。他走得很慢,雙腿都已經麻木,視線只餘下一片純白,又因為雪盲變成一世黑暗。他在純白中做夢,他在黑暗中沉淪。

那道單薄的白色身影,終究是倒了下去,與積雪融為一體。

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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