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邂逅相遇

等永寧再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在大定府了,渾身又冷又疼,一點力氣也沒有。念蓉在床邊替她換額上搭着的手帕,見她睜開眼睛,驚喜道:“公主終于醒了!”永寧想要喊她的名字,嗓子卻啞得發不出聲音,念蓉道:“公主發着燒呢,很難受是不是?奴婢這就去倒水。”永寧頭昏得很,眨了眨眼睛算是允準。念蓉先是去外面吩咐了幾句話,這才端了水,扶着永寧,一點點喂着。永寧渴得厲害,喝了三杯才停下,已經有大夫匆匆進來,念蓉扶她躺好,那大夫替她診了脈,出去開方子煎藥。永寧依然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怪聲。念蓉道:“公主不要勉強,只是風寒而已,會好起來的。”永寧四下張望,念蓉知道她想要問董彥怎樣了,因不知該怎樣回答,只裝作不解,永寧沒有法子,方又躺下。

她看着頭頂松香色的帳子,心中想,原來這就是劫後餘生。又想,她在董彥之前就昏倒了,她活着,那麽董彥也活着吧。

大夫的藥很快就好了,念蓉喂給她喝,她喝完就又睡過去,一連幾日都是這樣,後來終于能開口說話,對着念蓉,說出的仍是“董彥”。念蓉知道再躲不開這個問題,按照之前周康教的,對她說:“公主放心,董大人他沒什麽大礙的,但是也在生病,後面的路不能陪公主一起走了。周大人說,等我們離開的時候,他會派人把董大人送回大景去的。”永寧吃力地問:“真……的?”念蓉道:“這種事,奴婢怎麽能騙公主呢,公主相信我就是。”永寧點點頭,道:“我想……去看看他。”念蓉道:“公主身子還虛着,還是再養兩天。”永寧道:“你說謊?”念蓉道:“奴婢沒有!公主,董大人真的沒有事,周大人找到公主的時候,董大人還清醒呢。只是醫官說,你們都要好好休息。公主身上有好多傷,奴婢看着也心疼,公主不能這麽不在意。”

永寧想說自己沒事,硬撐着坐起來,然而頭果真發昏,手臂也酸軟得無法用力,這才認了,自嘲道:“我也太沒用了。”念蓉道:“公主不要這樣說,公主受苦,都是奴婢的不是。”說話間取兩個靠墊擱在她背後。永寧又要了些水喝,嗓子舒服一些,終于能多說兩句話,“也別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她溫言道,“你又做不了主。念蓉,你自己沒事吧。”念蓉道:“奴婢原是想出來找公主的,看見公主被董大人救起來了,之後就一直躲在馬車裏。周大人很快就把奴婢救出來了,奴婢沒事的。”永寧略略寬心,又問:“那其他人呢?”念蓉猶豫片刻才道:“有幾個埋在雪地裏,沒有救出來,不過基本都沒有事。公主的狀況就算最嚴重的了。”永寧沉默片刻才道:“那些人……唉,我說的話也不頂用了,總該多給他們家裏一些銀子才好。”念蓉道:“公主放心,周大人會做好這些的。”永寧點點頭,一時沒說話,過了片刻才道:“你讓人燒些水,幫我洗個澡吧。躺得久了,身上都是汗氣,怪難聞的。”念蓉道:“奴婢去問問大夫的意思,公主千萬好好的。”永寧輕輕點頭,念蓉這才去了,很快就帶回一隊宮人,擡了木桶進來,注了熱水,滴了些薔薇花水進去,再将換洗衣物整理好,巾帕也預備妥當,方讓她們出去,又檢查了一遍門窗,才服侍着永寧寬衣入浴。

永寧腳腕的扭傷根本算不得事,昏睡的幾日早已養好了,然而手足的凍傷卻有些麻煩,她在風雪中困了太久,想不落下病根是不可能的了。餘處青紫大抵是摔下馬車的時候撞出來的,還要疼一段,卻沒有大礙。她腦後有一塊淤腫,用針灸的法子化開了,現在也已經沒事。出浴之後,念蓉替她上了各處的藥,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也着實讓永寧有些赧然。

念蓉答應了,等她身體再好一點就讓她去見董彥,然而事實是董彥先來見她,向她辭行。她那天醒過來的時候,董彥就在床邊凳子上坐着了。永寧見了是他,匆匆坐起來,擡手撫了撫自己鬓角。董彥道:“臣今天就要回大景去了,來向公主辭行。”永寧看見當真是他,這才算是放下一樁心事,又有些不舍,問道:“這麽快就要走嗎?”董彥道:“原本也沒有這樣着急,只是前兩日聽說,要是再不走,開春之前就回不去了。”永寧道:“那樣大的雪,你不害怕麽?”董彥笑道:“只是時辰不巧,撞上一次罷了,哪能回回運氣都那麽不濟。”永寧低低“哦”了一聲,又道:“可是開春之後再走也好啊,聽說遼國的上京也是很有意思的地方,你不想去看看嗎?”

董彥垂下眼眸,良久才道:“公主之前曾經對臣說過一些話,臣有幸逃出生天,是該立刻忘掉的。只是臣偏偏忘不了。這一回的事情,縱然公主與臣問心無愧,看在旁人眼裏,畢竟還是有些蹊跷,臣要是不走,只怕還是會污了公主的清名。”永寧愣怔半晌,澀澀道:“我明白了。”董彥見她神情凄楚,心中驟痛,緩了片刻才道:“公主的話,臣會忘掉的。但是臣說的話,總是算數。那枚玉環是公主之物,公主要是還想拿回,臣會送還的。如果公主仍想賜給臣,臣也必定好好保管。”永寧慘淡一笑,道:“既是給了你,哪還有收回的道理。”董彥道:“好,臣知道了。天色還早,公主再睡一會兒吧。”

永寧牽住他的袖子,仰頭道:“我想去送送你。”聲音中有一點黯然、眼神裏有一點執拗。董彥安慰道:“事已至此,縱然強求,又有何益呢。公主,臣絕非公主的良配,也請公主不要再執着下去了。臣這就要離開,在走之前,臣不想看到公主的淚眼。”永寧的目光于是徹底暗下去,澀澀道:“那好,我不強求了。你一路順風。”董彥道謝,就坐在一旁,她睡熟之後才走。

後來永寧曾經很多次想到那天的場景,甚至想起那天屋子裏點的甜夢香,她一直知道,董彥之所以要點那樣的香料,就是為了不讓她親眼看着他離開。然而事情的全部真相,要很多年之後才揭曉答案。

雅量高才的董彥、溫文知禮的董彥,就這樣從永寧身邊離開。他什麽都知道,卻沒有留給她半分希望。永寧不曾告訴他,那個玉環是她母後留下的東西,是大婚那一天,由她的父皇親手系在母後頸上,後來又傳給了她。永寧心想,如果董彥知道這段來歷,定然不肯收下。

她的确是柔弱的女子,然而事到臨頭,總也能有些決斷。一早就知道,怎麽都不會有好結局,一朝了結,多少也算解脫。你既無心我便休,傷心抵達臨界,死心大約也能變得容易。若說她當日送他玉環之時還有過其他的念頭,而今也止于朋友之義。她原沒有幾樣東西是真正屬于自己的,而這玉環是她能給他最完滿的祝福。願他得遇佳人,舉案齊眉。

永寧心想,董彥對她而言,是如昙花一般的美好,是她無法握緊片刻的光陰。董彥離開,她應當依然是她。最難受的日子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她總有一天會放下。即便放不下,她也不該再糾纏了。

想到這裏,她不禁有些感激董彥,因他曾允準了自己的糾纏。

待她身體養好,已是臘月初十左右的光景。後面的山路已經很少,路上走得快一些,十餘日就到了上京,總算趕在新年之前。永寧不得不承認,她看到的大遼和想象中不一樣。雖然遼人生得健碩一些,但也并不是真的毫無教化的蠻荒之民,她所遇到的使節,大抵在接受範圍之內。打聽了才知道,上回派去大景的那位使節,回來之後因為表現太過驕狂,被完顏思昭重重貶斥了一番。永寧不禁想,如果董彥知道這個消息,該是很高興的吧。

她随即意識到,再念及他,雖然也會傷心,但其實并沒有她預料之中那樣難過。

永寧想過很多種進入上京的方式,可是她真的沒有想到,完顏思昭會帶了滿朝文武,出城五十裏親迎。她聽到大片響亮的馬嘶聲,周康在車外向她道:“公主,大遼國主到了。”那天她穿的不是嫁衣,青色長裙、月白夾襖,外面罩着一件雪狐裘的大氅,烏發盤成堕馬髻,只一支玉簪、一支珍珠步搖點綴,未施脂粉,臉上還有幾分病容。她推說于禮不合,一時不肯相見,周康如此轉述了,卻聽得一人打馬上前,在車外道:“我大遼人一向潇灑,沒有那些繁文缛節。公主也請入鄉随俗,不要再拘禮了吧。”是一把極清亮的嗓音,難得雅言說得字正腔圓,一字字敲冰戛玉一般,竟然動聽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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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不好托大,讓念蓉打了簾子,從車內步出。适才說話的青年男子早已下了馬,立在車邊。他一身紫袍,披着玄色大氅,頭上戴一頂紫金冠,冠中嵌着一塊玲珑剔透的玉石。疏疏朗朗的眉目,若單論容貌俊逸,雖不及宋盈,放在臨安城裏,也是擲果盈車的美男子。這樣的相貌和做派,倒像是大景的世家公子,然而又多了十分的大氣從容,仿佛周身上下帶着光暈一般,一舉一動,莫不流動着高華氣韻,惑得她一時居然挪不開眼去。那人把手伸向她,微笑道:“孤就是完顏思昭。”

他牽着她下車,再抱她上馬,旋即自己也躍上馬背,雙臂越過她的肩膀扯住馬缰,帶着她走入前面的人群。歡呼聲此起彼伏,他的呼吸吹到她耳畔,帶一點微微濡濕的暖意。永寧大病初愈,身體還有些單薄,正害怕他就要這樣騎馬帶她回去,已看到了人群之後,他為她備下的馬車。

那是真真正正的重翟車!青色車廂,金飾諸末、間以五彩,金根朱牙的車輪,在一片皚皚雪地裏異常耀眼。車廂以重翟羽裝飾,四面是雲鳳、孔雀的紋樣,亦镂刻龜紋。頂輪上立着一只金鳳,橫轅立鳳八只,青羅幰衣、紫羅畫雲龍絡帶、青絲絡網、紫羅畫帷、青羅畫雲龍夾幔,都與大景的皇後車駕一般無二。車前六匹駿馬飾以銅面,插翟羽,鞶纓,攀胸鈴拂,青屜,青包尾,周全得讓她有些驚惶。完顏思昭道:“聽聞他們說你畏寒,車內的裝飾,孤沒有按你們大景的樣式做,應當暖和一些。”她渾渾噩噩地上車,見車廂各處放了大大小小十幾只暖爐,座椅上是暗花織錦的靠墊,一旁擱着疊得整齊的毛皮小毯,不似大景那般富麗,此刻對她來說卻是再合适沒有。外面是數九寒天,而車內溫暖如春。完顏思昭的笑容,正是這片春日裏最美好的光景。

她還未及言謝,他已含笑關好車門,意氣風發地向着身後的衆臣發出號令——

回城!

作者有話要說: 對……我自己寫思昭的出場寫花癡了。

直接導致我重定了感情線,完顏思昭升級為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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