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有匪君子
原來他是這樣的。
不可否認,永寧聽到自己的心動。
如果沒有董彥,如果沒有大同府的那場戰争,她相信自己此刻一定在感謝這天賜的幸運。永寧不是沒有嘗試描摹過他的樣子,但她真的沒有想到他是這樣好,氣度、風采,還有高傲外表之下的細致溫柔。在她靠近他的時候,心中隐隐潛藏的顫栗剎那冰釋,仿佛事情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仿佛他已經牽着她的手,就這樣走過了幾世幾劫的光陰。永寧無法描摹她那時的心情,如果真的有前緣注定、有隔世重逢,她想她一定認識了他很久,他們一定有過前生的悱恻纏綿,一定彼此等待和尋找了無限漫長的時間,才終于可以在此生再見,他的氣息或是眉眼,再不然就是他今日的穿着或是言辭,必是前生約定的暗語,讓她隔世情牽。有這樣的念頭,讓永寧自己也要笑自己是小女兒心境,可偏偏還願意相信着,如同世間真的會有這樣的事情。
自董彥身上硬生生收回,還無處安放的情愫,就這樣落在了完顏思昭身上,過程迅疾得讓她還來不及反應便木已成舟。永寧隐約知道,這轉變之中帶着太多的沖動,然而她的心仿佛久旱縫雨的土地,青苗蓬勃抽芽,春風吹綠千裏平原。她心中無限歡喜,又疼得蝕骨銷魂。她若不動心,完顏思昭只是大景的仇敵而不是她的愛人,她可以無挂礙地恨他。她既已動心,仇敵與愛人合二為一,她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她覺得自己被生生扯成兩半。永寧無聲哭了,這眼淚是相逢之喜還是處境之悲,她自己也不知道。
馬車于深夜抵達上京的皇城,或是大遼沒有宮內不得乘車的規矩,或是思昭為她免除了這條規矩,車駕一直行到延福宮前。思昭在車邊喚她,未聽到她回應,讓馭手打開車門,卻見她倚在靠墊上睡着,身上蓋的毯子已有一半滑落。路上時間久,車內的熱氣多半散了,她微微瑟縮,似是不勝寒冷。思昭看她這可憐的模樣,不禁一笑,對身邊随從吩咐了幾句,再伸手搖醒了她。永寧醒轉,頭腦還模糊着,輕聲問:“這就到了嗎?”思昭笑道:“你好好看看,已經很晚了。下車吧,孤領你進去。”永寧自知方才失儀,讓他看了笑話,臉色發熱,讪讪下了車。她冰涼的手偶然觸及思昭的手,思昭略略一怔,旋即握緊了,牽着她進門。
延福宮的正殿名喚“凝和”,之後穿過回廊,另有一座燈火通明的殿宇,題字看不真切,回廊兩旁的十數間配殿,與大景宮室的形制也算相似,思昭指點給她看,“左首這一間是小廚房,其他幾處,你也不必記得。後面還有間翠微殿,算是個書房了,今天先不帶你過去。”說話間已行到永寧先前看到的那處殿宇之前,永寧微微皺眉,輕聲念道:“昭陽殿?”思昭道:“孤與你說過,大遼沒有那些虛禮,孤的名字,當然也作得你寝殿的名字。”永寧點了點頭,沒再答話。
室內比外面暖了許多,顯見是方才有人打理過的,入內卻不見一個宮人。思昭道:“你的人還沒到這裏,不知你會不會害怕,孤先陪你坐一會兒吧。”永寧道:“我不怕的。”話一出口,又覺得有些像逐客令,幸而思昭不曾介意,領她在一旁坐了,倒了杯水給她,溫言道:“這種天氣,你不習慣吧。”永寧稱是,接過水杯,一面暖手,一面小口啜着,又見思昭看着自己,畢竟羞怯,很快放下杯子,雙手交疊在膝上,微垂着頭,不敢與他對視。思昭握住她手腕,仍是春水一般的聲調:“手涼成這樣,看來真是怕冷得很了。冬天不方便,孤早就吩咐下去了,等明年開春,把這裏重修一遍,就會暖和起來了。”
永寧雙手都已被他捧在掌中,男子寬厚的手掌有常年習武磨出的硬繭,他的溫度一點點傳來,讓她的羞怯更甚。“陛下不必這樣,我既來了大遼,總會慢慢習慣的。”思昭笑道:“不是什麽大工程。”永寧道:“陛下處處周全,讓永寧無地自容了。”思昭道:“你不必這樣想。孤不曾去臨安親迎,這就當是賠禮吧。”
縱然是已經定了名分的夫婦,畢竟今日才是初見,他言談舉止之間流露出的親昵還是讓她有些不慣。永寧道:“我的手不冷了,謝謝陛下。”順勢抽回雙手。思昭不以為忤,淡淡道:“是孤唐突了。”起身解下大氅,挂在一邊的衣架上,又覺若是彼此沉默,未免太過尴尬,遂道:“你的事情,孤多少聽說了一些。大名府的事情做得很是漂亮。”永寧道:“我并沒有做什麽,反倒因此拖慢了行程,惹來不少麻煩。陛下不怪罪,已經讓我感念了。”思昭道:“你不必自謙,這世上怕也沒有第二位公主,真能像你那樣與民共苦了。對了,你派出去辦事的那個人,他的辦法很有些意思。”
永寧這才明白他是誤會了,解釋道:“陛下聽來的消息只怕對我有些謬贊了。我是去了大名府,但沒過多久就病了。陛下說的那些事,是董彥做的,內中并沒有我的意思。”思昭問道:“董彥?”縱然已決意忘卻,永寧心裏還是一疼,随即笑道:“他原本該是我的送親使,只是途中遇險,生了一場病,怕在大王面前失态,先行回去了。”思昭“噢”了一聲,若有所思,卻并未與她說破,只道:“那也真是可惜,孤倒想見見這個人呢。”永寧有些出神,而後就聽見外面有人道:“啓禀陛下,陛下要的東西送來了。”
思昭去開門,接了東西就讓那人退下,回身把東西放在案上,原是個紅木的食盒。他從中端出一只銀碗,向永寧道:“姜糖水,趁熱喝了吧。”永寧碰了碰碗沿,趕忙縮回手道:“好燙,且等一等吧。”思昭聞言,也伸手一觸,道:“讓他們煮好了就送過來,原想着這種天氣,一路過來,溫度該是正好的。”永寧道:“陛下有心了。”思昭不答,拿起金匙慢慢攪動着那碗姜糖水,想了想才道:“你不必這樣說,若是在景國,自然也是有人替你想這些事的。”
提及故土,她便想起自己這些年的兩重際遇,慘淡一笑,道:“有是有的,也不過是平日一直在身邊的人,才肯為我花這些心思。我與陛下素昧平生,陛下卻處處周全,我總是感激的。”思昭原本無意牽動她的心事,見她這般模樣,略有幾分抱愧,卻是故作輕松道:“你不必這樣說,也不必再與孤見外。從今往後,孤就是你身邊的人了。”而後放下金匙,又試過溫度,向有幾分呆住,怔怔看着他的永寧道:“好了,應該能喝了。”
永寧回過神,道了一句謝,待得飲盡,不禁深吸了兩口氣,道:“好辣!”不待思昭動手,自己把食盒重新收好,暫且放在一邊,試探着問他:“陛下,她們還有多久才到?”思昭笑道:“總還要有一會兒工夫。她們來了,也先要收拾自己的住處,難免吵吵鬧鬧的,你要是累了,不如早點休息。”說罷揚聲喚道,“秋實!”
門未落栓,有個十□□歲模樣的內侍聞聲進來,伏身施禮,道:“見過陛下、見過長公主殿下。陛下有何吩咐?”思昭道:“這幾天你就在這兒伺候,一切都安頓好了再回勤政殿。”又向永寧道:“有什麽不稱意的事盡可來找孤,他認得路。或者跟他說也可以。”永寧點頭,思昭道:“你把這個拿回去。”遞了那食盒給他,秋實也就告退。
永寧在屋中坐了這樣久,又喝過姜湯,身上漸漸暖了,就想要解下大氅。思昭見狀問她:“不冷了嗎?”永寧點頭,思昭按住她的手,道:“不急,屋子裏有炭氣了,你既不冷了,就先開一會兒窗子。”也不待永寧答話就去推窗,冷風這就吹進來。永寧大病初愈,不敢站在窗邊,遠遠地從窗子看出去,外面是深深的雪,未經人踩踏,完整得像是新鋪開的宣紙。朦胧月光把花木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是縱橫墨跡,描出一幅雪夜圖。
此情此景,如一場大夢。永寧心想,如果真是夢該多好,天亮了就醒了,她永遠不必面對這歲月靜好的表象之下,兩人注定尖銳的對立。思昭道:“等天晴了,可以到梅林去看雪。大遼的雪雖然冷,卻也是很漂亮的。”永寧擡眼就看到他正盈盈望着自己,面如冠玉、眼如春星,這樣看過去,正是再美好沒有的模樣。他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歉然道:“今年還有些事情要忙,只怕是去不了了,等明年孤帶你去看。”永寧的回複沖口而出:“好,那我等着。”
Advertisement
明年……如果他還能有這樣的興致,如果他還能有這樣的心思,她該是慶幸的吧。眼前這個人,其實和大遼的雪很像,如此美麗,又暗藏殺機。那雙讓她取暖的手,同樣能握着□□,奪去無數将士的性命;那清清亮亮的嗓音,同樣下過重于千鈞的軍令。他是她要執手的人,是她要戀慕的人,也是她要提防的人,是她要仇恨的人。朝政上的事情她不懂,她只知道,她的皇兄一貫能夠隐忍。當年奪嫡是這樣,而今求和可能也是這樣。如果真的還有兵戎相見的一日……永寧有些迷惘,她該以怎樣的面目見他。是敵國的公主,還是身邊的妻子?
然而現在一切都未及分明。思昭關上窗,向她道:“秋實這就回來了,孤先不打擾了,你早些休息。”而後取了大氅系上,徑自離去。永寧終究沒有忍住,開了窗子,目送他漸行漸遠,消失在夜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