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韶光開令序

永寧那天睡得很沉,次日醒來的時候,念蓉已經在身邊,連聲問她:“公主,昨天沒事吧,他有沒有為難公主?”永寧輕輕搖頭,又囑咐她道:“記着,以後要稱陛下了。”念蓉悶悶地應了一聲“是”,覺察永寧兩腮有些發紅,先問:“公主還是不舒服嗎,是不是那——陛下昨天非要公主騎馬,又吹出病來了?”永寧笑道:“沒有。他備了車馬給我的。”随即意識到念蓉問題的根源,用手背觸了觸自己臉頰,果真微微發燙,勉強遮掩道:“大概是晚上怕冷,被子捂得太嚴了。”

念蓉十二歲起就跟在她身邊,而今已是六年了,永寧的心思,逃不過她的眼睛。她不由得想到董彥,若是那人知道公主會因完顏思昭而臉紅,不知還會不會似當日那般不顧性命地救她。随即覺得是自己多心,董彥一向是與她沒有幹系的人物,公主那時的感情,已然不會再有結果,她既已決心要放下他,再有一人挂念也不是壞事,只是不知大遼的國主是否值得。

思昭大概真的是很忙,永寧入住之後,一直沒見過他的影子。遼國的屋宇修得極高,看上去極為威嚴,而與此相應的就是冬日格外的冷。昭陽殿的炭火供應得很足,思昭也着意吩咐過,更讓太醫每日來請平安脈。永寧長途跋涉,路上又大病過兩回,初時不覺,真的安定下來,身體的虧空就慢慢顯現,少不得用藥調理。念蓉等人同樣受到了這份優待,一時上下感念,因而永寧時常聽到他的好話,心中暗想,這般收買人心的手段,難為他厚着臉皮使到她身邊來。只此一念,也是甜蜜的。

永寧有時希望自己快些在思昭的關照之中繳械投降,更多時候卻還是想放慢過程。沖動退去之後,她明白在自己心裏,完顏思昭還抵不過董彥的分量,但已經可以感知,未來歲月悠長,思昭多半會成為她心裏最深的惦念。一點點的優柔寡斷,讓她舍不得就這樣放下了董彥,總覺得有些回憶念着也是好的,仿佛這樣,她隕落的暗戀就能開出一朵花來。

了解自己的夫婿,是不可回避的任務。永寧多少有自己的羞怯和矜持,無意探聽思昭的行止。她在宮中各處約略走動了一回,因遼國有“立子殺母”的慣例,宮中并無太後,太妃們遷出皇城別居,此處只有思昭的幾位姐妹、兩個妃子,據說那二人還是思昭做王爺的時候,由遼國的先皇賜下的。一位元妃耶律氏,小字喚作月理朵,一位淑妃甄氏,小字燕哥。耶律月理朵出身世家,宮中諸事,從前皆由她執掌,永寧大婚之前的一應用度安排也都由她經手,大約若是沒有永寧的存在,大遼的後位就該是她的。燕哥生有二女,一名和古,今年三歲,一名延壽,才出百日沒多久。月理朵有位皇子,契丹名字叫做疊裏特,漢名懷訓,剛過完兩歲的生日,聽聞思昭對這個孩子頗為寵愛,永寧見過他幾次,果真是玉雪可愛,眉目間很有幾分思昭的影子。

永寧來遼國之前,也知道這些消息,是以給各人分別提前備下了禮物,幾樣珠釵首飾,在大景也不算十分貴重之物,然而遼國珍珠難得,是以諸人都十分滿意。縱然永寧如今尚未與思昭大婚,仍算做客,她這個未來的皇後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份本就高貴,思昭連番的舉措也無疑表明了對她的看重,所以沒有人敢對她無禮。

她在與月理朵和燕哥閑談之中才知道,思昭六歲開蒙,十二歲就入軍營,十七歲做了先鋒将軍,戰功赫赫,早在繼位之前,已是大遼最得力的虎将。難得的是他的學問也好,從前在軍中,理事、整軍、練武,忙得腳不沾地,卻也做得到手不釋卷,只是從那時起養成了習慣 ,每日睡得極少,自繼位以來,這個毛病頗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永寧暗想,縱然他身體強健,長久如此,也難免沒有損傷,日後總要想辦法慢慢幫他調過來才是——她随即忍不住要責怪自己資敵。

鎮日無事,永寧讓人去後面的翠微殿取了些書來,無事時常翻看。思昭偶爾派人會送些有趣的吃食,多是她未曾聽聞的遼國式樣。自然不會樣樣都合口味,但難得的是思昭讓人把她的偏好專門記錄下來——自然也是保密的,只在他那兒留下一份。

他的好意裏,總少不了兩國相交的因素,當真算起來,未必能有幾分是給她這個人。只是做到了這般田地,畢竟是不容易的。永寧是越來越把這裏當家了。左右她經事還少,從一座宮城到了另一座宮城,總還是她相對熟悉的環境,起居諸事,也比途中舒适許多,思昭的照應之下,所謂遠離故土的愁苦被沖淡了很多,甚至此處與大景相比,人情還要暖些。她原本有些認床,宿在驿館中雖不致無眠,總會輾轉一陣,算來已很久沒有這樣安穩睡過,故而平日大抵是懶懶的。太醫也說,睡眠是最好的調息,這樣休息下來,永寧的氣色比初時好了很多,眉眼間的清麗如水仙次第開放。

年關之夜,思昭大宴群臣,永寧和周康作為客人,應邀出席。永寧穿鵝黃繡芙蓉衫子、青碧繡孔雀長裙,長發绾作同心髻,以金釵壓鬓,薄施粉黛,眉心花钿用翠色鳥羽和珍珠,不失身份之餘,以簡潔大方為上。念蓉穿橘色,侍立在永寧身後,更稱出她衣着素淡,清雅出塵。大遼不乏豔麗女子,月理朵穿深紫繡金的衣裙,燕哥一身妃色勁裝,皆是濃妝,描畫得眉眼豔麗不可方物,在永寧的妝扮之前,卻是即刻落了下風。

永寧多少清楚,自己對董彥的情意,未必就是為了董彥,縱然那時甘願為他而死,事後想起,與其說是為了他那個人,不如說是為了自己對情意的幻想。而今對思昭,大抵有多半也是這樣——因為彼此的不了解,相對而言,永寧覺得自己待董彥的心思還要更真誠些,可是名叫完顏思昭的幻想,褪去求而不得的、少年人為賦新詞強說愁一般的底色,其實更讓人神往。

太過美好的事物總是讓人做夢,董彥的夢剛醒,她就陷入思昭的夢裏,甚至一切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這讓永寧覺得自己不可理喻。這段時日裏,她認真收攏了自己有些泛濫的情緒,尋出許久不曾用過的理智,有幾分審慎地思量自己遇到的一切事情。這顆心,她不知自己能否把持,但這一次,她不敢再讓自己貿然失陷。她的身份是一回事,她的人是一回事,她的心又不同。前兩者很快就要屬于他,這顆心的歸屬,雖然不是她自己做得了主的,她也總想勉強一回。

思昭當然不知道她的這些心思,目光多少在她身上流連了一會兒,對這位未來的皇後,心中很有幾分滿意。遼人女子,識得幾個字便算是有才的,他既是讀了經史的人,平日對着月理朵和燕哥,難免覺得她們學識太糟——雖然月理朵是當真有些才學的,但她從不願在自己面前顯露,與燕哥也就只有些氣質上的區別——相比之下,這位弱質纖纖而文質彬彬的公主,反倒對了他的脾氣。更不必說,她這一路上的事情他多少有些耳聞,永寧的善良、永寧的心境,讓他有莫名的契合之感。他為她制重翟車,是贊賞她在大名府的行止,他為她改延福宮,也是在那之後的主意。思昭今年二十二歲,第一次為一個女人花這些心思,幾分為着她大景公主的身份,幾分為着她這個人,他無意區分,也不覺得有太多區分的必要。左右永寧很快就是他的皇後,他有足夠多的時間了解她,他若當真在意她,也有足夠的時間呵護她。

敕使及夷離畢率執事郎君上殿,将鹽和羊膏置于預先準備好的火爐中點燃,巫祝們圍着火跳舞,口中唱着契丹語的歌謠。永寧看得有些怕,但也覺得新鮮,等他們唱完跳完,思昭起身,在火爐前恭敬行禮,滿室之中的契丹人也叩拜如儀。永寧和周康不必太過入鄉随俗,鞠躬而已。

思昭先前都坐在大殿最高處的龍椅上,看不真切,此時才離永寧近了些。通天冠、绛紗袍,這般與大景極為相似的服裝,穿在他身上,讓人覺得也算合宜,而其餘臣子穿着,就頗有些失之粗莽的意味,更襯出思昭的好相貌。永寧偷偷觑了一眼他的側臉,但覺他的目光沖淡平和,周身光華更盛,當真是王者的風度,心中不禁微微地一喜。

永寧對她的皇兄靖和帝盡可以有千般怨恨、萬種不平,然而這樁親事的結局,竟也讓她覺得滿足和歡喜,甚至于要她幾乎想要感謝那位無情的皇兄。她此刻不願意将思昭與董彥做比,不過此時映在她眼裏的思昭,是比其他驸馬都更耀眼的存在。她不能忘卻思昭帶給她的國恨,可是此刻她寧願去相信董彥的話,相信她合該與這人過得幸福美滿,如此方是實現了那些将士共同的期待。永寧知道這是她有意回避自己的困局,然而她不願意總是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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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禮既畢,樂工奏雅樂,舞姬上前,共計六十四人,排作八佾,跳《景雲》之舞。遼地的樂工舞姬不比大景的高明,永寧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待得曲終舞罷,也和衆人一道鼓掌稱好,只是這點心思終究沒逃過思昭的眼睛罷了。

而後就是開宴,旁人面前放的都是大塊的烤牛羊肉,連周康也不例外,只多放了一只瓷碟、一副筷子,唯有永寧面前,擺上精細些的菜肴。周康拿着割肉的匕首,卻也學不來遼人大口吃肉的樣子,還是削下來,切了塊,擦淨手取筷子夾食。永寧看着新鮮,只是大庭廣衆之下,也不好把筷子伸到周康的盤子裏,默默咽了咽口水,仍去與自己面前的幾樣青菜較勁。

卻在此時,有位錦衣宮人捧着一只銀碟來到她面前,走近了才認出是秋實。秋實把銀碟放下,又施了個禮才走。那碟中正是切好的烤肉,大小均等,火候也上佳,猶帶着熱氣。再去瞧周康那碟,頓覺不忍卒睹。永寧向思昭處看了一眼,見他手裏的匕首放在一旁,也正瞧着她的方向,心中會意,起身遙遙一揖,算是道謝,思昭亦向她回禮。待她坐下的時候,連周康也不禁低聲道:“想不到遼國的國主是這般人物,公主可算是有福氣了。”永寧聽他語意微澀,心中了然,唇邊若隐若現的一絲笑意,随即消散無痕。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那些契丹名字,都是《遼史》裏面翻出來的,我挑了除去觀音最好接受的。另外叫觀音的好多,從前還以為蕭觀音是獨家的。

那個詭異的圍着火跳舞也是《遼史》裏寫的。

另附言:設定基本是把大景當南宋,疆域用北宋,燕雲十六州歸大景,大遼就是大遼,但不是很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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