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結發為夫妻
遼國的冬季,果真又冷又長。永寧畏寒,鎮日縮在昭陽殿裏,月理朵偶爾會來與她商量大婚的事情,燕哥不懂漢話,來了也是大眼瞪小眼,索性便不過來了。月理朵的性情讓永寧覺得捉摸不透,她處處退讓,恭敬的态度之中卻是不加掩飾的疏離,永寧不懂大遼的禮制,時常要向她發問,月理朵答得十分詳盡,除此之外,并不多說一句話,事情談完,就起身告辭。她的漢話非常流利,從言談之中可察,對永寧也并無敵意——除夕那天夜裏,燕哥嫉妒的眼神幾乎帶着火光,讓永寧心裏都是一顫——永寧不指望月理朵會對自己親近,只是這态度多少顯得奇怪,仿佛她從頭到尾都是個無關的人。
大婚的日子定在二月十六,其時天氣已轉暖,出門時不再感覺寒風砭骨。永寧提前一日移居宮外驿館,晨起細細梳妝,身着那日離開臨安之時所穿的華服,描長眉入鬓。吉時将近,永寧收拾停當,坐于正堂之中,迎親使入內谒見,叩拜之後,向永寧、周康等人敬酒。惕隐夫人上前四拜,請永寧登車。永寧面向南方,鄭重焚香四拜,算作辭別故土和父母,而後向周康一揖,親自敬酒。周康飲盡,複又敬永寧一杯酒,永寧微微一笑,仰頭飲盡,方才上了重翟車。一路雅樂高奏,周康及金吾衛衆人皆随行相送。行至宮門,大遼宰相耶律興傳思昭敕令,賜永寧禦酒,遍及衆人。惕隐率皇族衆人奉迎,再拜。永寧乘車至元和殿便殿東南七十步處,惕隐夫人請永寧下車,履黃道而行。道上置有一馬鞍,永寧跨過,取平安之意。
思昭的皇叔完顏宗平當奧坐,為主婚人,思昭已賜下聖旨,完顏宗平向永寧及周康等人宣旨,永寧拜過、接旨,在惕隐夫人的引領下,入元和殿。大遼百官立于元和殿前及殿中東西兩側,各作四列,肅立恭候。永寧踏着殿中鋪設的紅氍毹,一步步行至思昭身邊。
這是冊後的大典,她無需蒙蓋頭,鳳冠上垂下數串金珠,略微遮蔽了她的視線,以至于看着一切都帶了金色的光影。她的步子邁得極穩,裙擺不揚,大衫背後金線刺繡的九尾飛鳳随她的步履烨烨生光,展翅欲飛。
思昭前兩次見到永寧,她穿的都是淡色,顯得清雅出塵,如世外仙姝,他是今天才知道,原來她穿豔色會這樣好看,雪膚、黛眉、紅衣,相襯得分明,皇家女子渾然天成的優雅和高貴,被這朱紅大衫鍍上一層雍容,他眼前清瘦的少女,便散發出華貴而端莊的氣韻,當得起“母儀天下”四字。這讓思昭覺得驚喜。
永寧步上玉階,思昭起身相迎,在完顏宗平的主持下,二人拜過天地和先祖,各自從鬓發中分出一绺剪下,合放在一處,就算是禮成。思昭授永寧以大遼皇後的金冊金印,永寧伏拜,接過印绶。她站在他身邊,因為身量未足,一時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垂目,視線流連在他玄色袍袖刺繡的金龍之上,那般張揚的紋飾,也被他穿出幾分沉靜,這讓永寧感到欣喜,卻又生出幾分惴惴來。一個人的言語可以僞裝,但氣韻很難騙得過旁人。早在那場宴會之上,他沖淡的神情就已經讓永寧意外,她能夠覺察,他的沉靜并非僞飾。身邊這位赫赫威名的統帥、高高在上的君主,仿佛有一種比文士更恬淡的心境,這讓她捉摸不透,然而畢竟願意得知,自己的夫君是溫和的性情。
自然,那時的永寧并不知思昭的溫和是從何而來,也不知日後這溫和會是她一世的罂粟。及至一切塵埃落定覆水難收,她仍懷念這一刻。思昭給過她很多刻骨銘心的疼痛,卻也給過她此生最好的時光,一切由此時開始。
樂聲之中,群臣向思昭及永寧叩拜,那長長的隊列直到永寧視線所不能及之處。大喜之時、繁華盛極之時,她心裏忽然響起一聲輕輕的嘆息:從今往後,她就是遼國的人了。一念及此,永寧不禁感到黯然,頭上鳳冠好像此時才有了重量,沉沉地壓下來,讓她頭昏腦漲,幾乎站立不穩。永寧唯恐失儀,勉力招架起這一身沉重衣飾,不願讓人看出端倪,哪怕身邊這人亦不能例外。
此間禮畢,永寧移駕延福宮。內外命婦早已在外恭候多時,永寧在凝和殿升座,月理朵與燕哥先對她見禮,永寧回禮,随即命婦向三人行禮。會說漢話的不多,衆人紛紛向永寧道賀,月理朵在一旁翻譯,永寧一一答謝。好容易敷衍過去,那發冠早已壓得她腦仁生疼,月理朵和燕哥告退之後,念蓉攙着永寧回了昭陽殿,永寧在書案邊坐下,将胳膊支在案上,用手控着頭,暫且閉目養一養神。思昭此刻正在大宴群臣,一時半刻是不會來的了,永寧也就暫且偷一會兒懶。念蓉在她身後,替她按摩肩頸,輕聲問道:“公主累壞了吧。”永寧笑道:“幸好我是嫁到遼國,若是在大景,公主下降的規矩更多,只怕比這還要累些,那就真是可怕了。”念蓉聽她言下之意,猜想她對思昭該是滿意的,于是打趣道:“公主,等等陛下來了,公主也是要這樣說麽?”永寧臉色一紅,雙目圓睜,假意薄責道:“你這丫頭的膽子是愈發大了——唔,你輕一點。”念蓉問道:“公主既然累了,先把這冠子摘下來可好?這樣沉的東西頂在頭上,可不是遭罪麽。”永寧心裏何嘗沒有這個念頭,只是不能罷了。“你說得輕巧,萬一陛下來了,這冠子擱在旁邊,成什麽體統。我們終究是在別人的地界上,還是不要太任性得好。”她這樣解釋道。念蓉吐吐舌頭,也就不再多說。
午膳是錯過了,此處有些點心,可以勉強墊一墊,只是怕弄髒了衣服,不敢多吃。永寧仔細補了雙唇的脂膏,看着沒有破綻了才罷。冠子戴得久了,也就不覺得如何沉重,她坐到床邊去等,與念蓉随便說些閑話消磨時間。前面的宴會應該已經結束了,不過任何成婚的禮儀,總要到入夜時分,新郎才能入內,是以思昭索性去了勤政殿看奏折,讓秋實來傳了話,告訴永寧不必拘束。話是這樣說,永寧總不肯随意的。
等思昭終于出現在延福宮的時候,永寧已是又累又餓,有幾分萎頓地坐着,手指間絞着手絹,低着頭,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她聽得響動,看見是他,強打了精神起身見禮。思昭扶她起來,問道:“這冠子怎麽沒摘,也不嫌沉麽?”永寧扁扁嘴道:“陛下不拘禮,但我總不能自己沒了規矩,摘下來畢竟不太像話。”思昭笑道:“這可不是作繭自縛麽。你這樣較真,自己白白受累。真照着書上寫的,皇後的常服還要有六支金步搖呢,頭上整天戴那麽沉的東西,該長不高了。”永寧心情原本有點沉重,也難免被他逗得一笑,道:“原來陛下是嫌棄我個子小。”思昭道:“也不是嫌棄,不過你再長高一點就更好了。你坐下,孤替你把這勞什子摘了。”永寧順從地坐在妝臺前,思昭取下那幾支固定用的金簪,把鳳冠擱在一旁。永寧對着鏡子看了看,不禁道:“哎呀,好亂。”取了玉梳休整鬓角。思昭在背後笑吟吟看着她,永寧的目光在鏡中與他相觸,雙頰登時紅了。
思昭沒想到她這樣容易害羞,沒再打趣,轉而問她:“你吃過什麽東西沒有?總不會就照着那個規矩,餓了一整天吧。”見永寧良久未答,也就有數,嘆氣道:“月理朵跟你說的那些,旁人看得見的自然是要照做,他們看不見的,也不妨懈怠一點。這宮裏有她一個道學先生也就夠了,你可別步她後塵。”而後就叫了秋實進來,吩咐傳膳。永寧怯怯道:“陛下雖是這樣說,但畢竟不合規矩。”思昭無奈,只得退一步道:“孤看了一下午的奏折,現在也餓了。你的規矩是規矩,孤的五髒廟也有規矩,你且陪着孤祭一祭。”
他這樣說,永寧就不好推脫了,秋實很快擺了一桌酒菜上來,式樣不算太多,難得都是永寧比較喜歡的。宮裏的規矩,再怎樣喜歡的菜肴,每頓也最多夾三次,有時候碰上滿桌的菜只有一兩樣合口味,就十分的遭罪,永寧以為這是巧合,暗自慶幸,也的确是餓了,雖然吃相矜持,用風卷殘雲形容也不算太過分,倒是思昭吃得不多,更可見先前說的是假話。
待永寧吃飽了,思昭才與她喝過交杯酒。夜色漸濃、紅燭高燒,房中的顏色喜慶得很,永寧隐約知道下面要發生什麽事情,零星有些期待,不過總體還是害怕的。思昭看破她的心思,笑道:“累了一天了,你早一點睡。日久天長的,有些事不急在今晚,總要等你養足了精神才好。”永寧的臉騰地變成五月的榴花,連耳根都紅了,張口結舌的模樣可愛得很。思昭捧起她的臉,在她唇上輕輕一啄,永寧臉上紅霞更盛,一雙亮得星辰一樣的眼睛,剛對上他的視線就趕忙躲開了去。思昭心想,她都十六歲了,難得還這樣怕羞,不禁覺得好笑。
他自己的十六歲,早就不知道單純為何物,每日學的是拼殺、念的是韬略,晚上自己展開書去讀,又是滿篇的籌謀算計,長久熏陶下來,一顆心硬得磐石一般。幸而他沒有真的變成鐵石心腸的人物,不過這單純是不會再回來了。思昭覺得有些可惜,又分外慶幸,畢竟單純不夠讓他在皇家活下去。然而他羨慕她的單純,他喜歡她的單純。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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