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便勝卻人間無數

開春後的第一件大事是春闱,與大景一樣,遼國也有科舉,只是進士選得要少些,三年一度的殿試,只錄十幾個進士而已。既然規模小,需要考慮的事情就比大景少了很多,時間也不長,七八日光景就都處理完畢。永寧不無驚訝地發現,應試者之中不乏漢人,與她從前的印象不同,這些甘願為大遼效力的漢人,并非都是賣主求榮之徒,甚至真正簡□□的,多是清正廉明之士。自然,大遼也與她所以為的大遼不同,她看到契丹人燒殺搶掠之外的面孔。兩個國度,在彼此相安無事的歲月中,各自迎來暖春,都是安居樂業,都是欣欣向榮。

這讓永寧想起,董彥曾經對她說過,如果抛開既有的成見去想,做大景人,未必就比做遼人更好,譬如大同府有重兵駐紮,官兵擾民的事情屢禁不止,永寧在往大同府的路上,見過從那邊舉家遷逃的百姓。聽說那些百姓,有一部分遷到南方,更多的則是逃入大遼。彼時永寧就想,當一個國家逼得它的子民背井離鄉的時候,它就永遠失去了那些子民的心。不問緣由,無可逆轉。不必引聖人之言大肆鞭撻,當此際,強加故土的羁絆比強加稅負更困難,也更荒唐。

永寧漸漸認識到,她和思昭之間的對立,并不似想象之中分明。只要兩國之間沒有戰争,他們就不會有解不開的矛盾。如果這和平能持續她的一生,那麽他們有機會永遠這樣走下去。當然,這也意味着邊庭不再血流成河,很多家庭可以團圓。

永寧這才懂得了那些主和朝臣的用意。他們未必沒有私心,但他們也未必沒有公心。天下太平,遠比一個國家的威名重要,如果那些歲幣能買來太平,不失為一樁劃算的買賣。這個道理,想必董彥後來也想得明白——她驚覺自己已經能在想到董彥的時候足夠冷靜。

修繕完畢的昭陽殿中,永寧和念蓉一起調制香料的時候,和煦日光從窗子裏照進來,空氣中有微小塵粒,極為緩慢地在傾瀉而下的光幕中起伏。袅袅香氣在室內彌散開來,身處其中,便有十成的惬意安然。這裏乍一看變化并不大,是經了念蓉的提醒,她才發現屋子似乎是小了一點。思昭讓人在原來的宮牆內側又加了一道牆,地面也如法炮制。兩層地磚的空隙之處有蛇形的溝渠,青磚下側貼有防水的瓷片,防止水汽四散。溝渠與外面一間偏殿相連,天氣冷的時候,在偏殿中燒熱水注入溝渠,水會從地下流經整作昭陽殿,再沿着溝渠流回那處偏殿。如此循環不息,殿中就會變得暖和起來。熱水開始流入的地方是永寧的寝殿,最後流經的地方是一處不常用的暖閣,連這些地方都被想得周全。宮室的上方修了頂棚,使得房梁與室內也有了空隙,思昭說,用處未必太大,總是聊勝于無。她感念他的用心。

于是,這個先前被她想象成無間地獄的結局,其實有天國的面孔。安逸美好的生活、鐵血柔情的夫婿,想來皆大歡喜,只是可惜了在那場雪崩中枉死的宮人。

永寧記得,古人詩中有一句“賦到滄桑句便工”,大抵不獨詩賦如此,做人也是這個樣子的。初出京城時候的心氣、在大名府時候的悲憫,都被這好日子消磨了,于是現在的歡愉反倒顯得羞于啓齒、不敢見人。

思昭一直對後宮不太上心,每月總有一半是在繁英殿歇了,餘下的再有七八天分給永寧、四五天分給月理朵,去燕哥那邊是最少的。永寧和月理朵還算聊得來,時常去披芳殿找她說話,不過月理朵還有孩子要照顧,宮中的事情也多半要仰仗她處理,所以空閑的時間并不多。反正思昭會說漢話,永寧不打算再學契丹話,就有意無意地減少與燕哥接觸,不然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也實在是彼此拘束。空閑的時間裏,她偶爾調香,偶爾給幾個孩子做一點刺繡,更多的時間索性去讀書練字,反正閑下來也是無聊。

相比之下,倒是念蓉的日子過得充實一些。從大景帶來的宮人們,都交給她管束,這邊思昭派過來的內侍,由一個名叫阿良的統領,阿良有二十歲了,從前與秋實一樣,是跟在思昭身邊的,也因此是後宮中為數不多的幾個會說漢話的內侍。他雖然年輕,處事頗有些本事,讓念蓉省下很多心思。宮人們各自分工,大多是粗使,選出幾個生得伶俐、禮儀也學得好的,跟着念蓉在身邊服侍永寧,暫且定了三個人,分別叫做蝶茵、绮繡、夢荷,蝶茵最聰明,照念蓉的說法,這丫頭生得也好,最不像個安分的,放在身邊來得踏實,而绮繡與夢荷都不是多話的人,緘默靈巧,正是在宮中保全自己最重要的本事。

四月初的時候,昭陽殿外的桃花還開得很好。永寧時常在院子裏描花樣,到了晚上,若是思昭不來,她就比着花樣繡些東西。這段時日,她給懷訓繡了一身衣褲,花樣用的是團福和雲紋,用料頗為講究,舍棄金線,而把明黃絲線剖得極細,既保證了看着富貴大方,也不怕硌到孩子。給和古和延壽的衣服也已經做好,都是繡的花朵祥瑞。尺寸是她讓阿良去針線上打聽來的,做得稍寬大一點,到夏天再穿,應該是合适的。她吩咐了绮繡,明天一早派人把東西送到燕哥那裏去,披香殿她還是親自拜訪為好。

次日起來,簡單梳妝之後,向阿良問了問思昭昨日的行止,得知又是忙了一整天,歇在繁英殿,阿良不待她再追問,已道:“陛下是子時二刻歇下的,今天卯時過半才起來,難得歇了将近三個時辰,公主放心就是。”因為“皇後”二字對她而言,更多是關于母後的記憶,所以她一向喜歡下人們稱她公主。永寧沒再細問早膳一類的事情,讓念蓉派人去問問月理朵起來沒有,就準備過去。念蓉笑道:“元妃娘娘可不比公主有福氣,辰時之前一定是起來了的,這都将近巳時了呢。”永寧臉上一紅,道:“你這丫頭也來打趣我,春困秋乏還不成麽。”念蓉替她整了整衣擺,道:“也是了,公主和陛下大婚才兩個月,沒有這麽快的。”永寧這才明白她先前想說什麽,擡手在她額心輕輕戳了一下,薄責道:“越來越沒規矩了,這種玩笑也能亂開的麽。你再這樣,我以後可不敢貪睡了。”念蓉便笑眯眯地賠罪。

披香殿外栽種的主要是冬青和白玉蘭,遠看頗為素淨,走近了便有暗香襲人,同殿名很是相襯。月理朵與永寧一樣,是平日不願花太多工夫打扮的人,此刻一身湖水綠色的衣裙,襟袖間疏疏繡了幾株蘭草,頭發也只用玉簪一挽,正執筆批複什麽事務。她膚色極為白皙,手指幾乎與象牙筆杆同色,從門外看過去,美得像畫一樣。饒是永寧在大景的皇城裏見多了美貌女子,也不禁有一霎的恍惚——大景宮中,從無一人是這般風度。照他父皇的話說,神情蕭散、林下風致,這樣的形容,在大景只屬于她那位在記憶中模糊了容貌的母後。

永寧及時遏止了自己的心思,沒讓人通報,徑自進了門,向月理朵笑道:“姐姐這兒的玉蘭開得真好,過會兒我要讨一枝回去。”月理朵見是她來了,讓身邊的侍女碧桃去沏茶,微笑道:“都沒看見你進來,你稍等一等,我把這個批完了再與你說話。”而後匆匆寫了幾行字,托腮又看一遍,覺得妥當了,方才擱下筆,問道:“公主來我這裏,可不是為了讨枝花吧。”永寧道:“自然是向姐姐賠罪來了。永寧憊懶,宮裏的事務又不懂,處處都要姐姐受累,心裏很是過意不去呢。”月理朵笑道:“當我不知道不成,你要是真有心思,就學學契丹話,我跟你保證,比你們的漢話好學多了,等你學會了,我才懶得看這些勞什子。”永寧低頭道:“姐姐怎麽一點面子也不給我,我可不是空着手來的呢。”說話間從念蓉手裏拿過了盒子,放在桌上打開。月理朵拿了那衣服出來看,映着光,五色祥雲仿佛真能飄動似的,着實精巧得很,她不禁贊道:“公主好精細的手藝!”永寧道:“姐姐喜歡就再好不過了,只是不知道懷訓穿着會不會合适,姐姐改日給他試試,若是小了,再讓我去改,姐姐一定開口。”

說話間碧桃取了茶具過來,屈膝行禮道:“奴婢茶藝不精,不敢在公主面前造次,還是麻煩念蓉姐姐吧。”念蓉正欲接手,永寧道:“嗳,今天我來好了。”月理朵喜道:“那敢情好,捎帶也讓我偷師一回。碧桃,你也仔細看着。”永寧就整了整袖子,一絲不茍地點茶,待妥當了,先遞給月理朵一杯。月理朵嘗過,不禁道:“果然這茶放在我這兒是白白糟蹋了,竟沒有一回能沏出這番味道來。”永寧道:“姐姐過獎了,這種事情無非熟能生巧,再過一段,只怕就是我找姐姐讨茶喝啦。”月理朵道:“就是你嘴甜,我這種門外漢,想要追上你,還不知道要何年何月呢。”永寧還未說話,外面有人道:“這話說得不錯,宮裏若論茶藝,就是秋實也比不上你。”

擡頭去看,那人正是思昭。永寧笑道:“陛下怎麽好端端地學人聽牆根?”思昭被她問得一愣,月理朵打趣道:“方才公主進來,沒讓人通報,吓了我一跳,原來這習慣是跟陛下學的。”思昭不置是否,揚了揚眉,頗有幾分得色,永寧道:“這樣早,陛下怎麽有空了?”思昭道:“上回的折子,昨天都看完了,新的還沒遞上來,難得偷個閑。”又問月理朵,“疊裏特呢?”月理朵給碧桃使了個眼色,随即答道:“這就讓奶娘抱過來。陛下好口福,公主剛沏了茶,陛下就到了。”說話間永寧也已遞了杯茶給他,思昭呷了一口,笑問:“難得見你親自做這些,莫不是要拜師學契丹話了?”永寧道:“陛下可是高估我了,幾個孩子的名字我還念不好呢,到現在見了小皇子都只敢喊漢名。”月理朵一時沒忍住,笑出聲來,思昭道:“你一向穩重的,什麽事情樂成這樣?”月理朵偷眼看了看永寧,見她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這才道:“上一回公主想喊疊裏特,結果喊了半天,那孩子竟然完全沒聽出來,公主就對臣妾說,她是再不肯學的了。”思昭半點也不顧及形象,一口茶險些就噴出來,揉了揉永寧的頭發,笑道:“這真是笨得可以了。”無意瞥見那邊放着的小衣服,走過去看了看,問月理朵:“你做的?手藝長進了不少嘛。”月理朵道:“臣妾哪有這個手藝,是公主送的。”思昭道:“還真看不出來。上回孤想跟她讨個荷包,她還說自己做不好呢。”說完不輕不重地瞪了永寧一眼,永寧讨饒道:“好啦好啦,我回去做就是。”

作者有話要說: 絕對肥章。果然看看前面那一大段就發現自己的某些老習慣又被帶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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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又給屏蔽詞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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