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奶娘很快抱着懷訓過來。懷訓見了思昭,樂得張開雙手,搖搖擺擺地跑過來。思昭蹲下身子迎他,架着他的胳膊,把那小小的身子抱起來,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懷訓奶聲奶氣地喊了聲“爹爹”,思昭答應着,笑道:“又長高了。”而後伸手逗他,怎麽看都看不夠似的。這是永寧第一回看見思昭和孩子相處,那俊逸潇灑的人物,此刻仿佛也變成個孩子,兩人相互哄着。月理朵坐在一旁,大抵是看慣了,反倒覺得永寧的反應更有意思,停了一會兒,才起身拿了那件小衣服,向懷訓問:“你瞧,好不好看?”懷訓伸手在那花紋上亂抓,一個勁兒地點頭,月理朵道:“這是公主娘娘給你做的,”引着懷訓去看永寧,又問他,“公主娘娘漂亮不漂亮?”懷訓道:“漂亮!”永寧展顏一笑,眉眼彎彎,目光溫柔得像一泓春水,未施粉黛的清麗容顏,被丁香色的衣裙一襯,比院子裏的玉蘭花更嬌嫩純淨。思昭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沒來由地覺得心裏一暖,笑道:“爹爹也覺得她漂亮。”
“啊?!”永寧一怔,擡頭看着他,雙頰當即紅了。思昭對她怕羞的樣子早已是見怪不怪,永寧嗔道:“當着孩子的面,怎麽也沒個正經。”思昭笑道:“怎麽,你不愛聽?那等咱們有了孩子,孤不在他面前誇你。”果不其然,永寧臉上紅雲更盛,氣急道:“誰要跟你有孩子!”思昭見她變臉比翻書還快,氣鼓鼓的樣子比方才更添了幾分可愛,才剛想要逗她,忽想起自己到這兒來,原本是有事要和月理朵說,便收斂了自己的心思,向永寧道:“罷了罷了,真到了那一天再說吧。就算孩子的事孤做不了主,那荷包你才答應了的,快回去做,孤今晚等着看。”永寧自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笑道:“陛下說得輕巧,這可是很花工夫的事情呢。要是今晚看,我只給你繡個手帕算了。”又向月理朵道,“姐姐要是不介意,我就自己折一枝花回去了。”月理朵道:“好,去吧。”永寧也就福身告退。
思昭又逗了懷訓一會兒,背着身子,始終沒看月理朵,等把孩子交給奶娘,待奶娘走後才道:“難得她跟你投緣。”月理朵道:“陛下到披香殿來,不是為了和臣妾說公主的事吧。”就這樣看過去,月理朵身材高挑,很像一竿翠竹,亭亭立在那邊,清雅得仿佛與他從無幹系。思昭從前也不曾為她花過多少心思,對她的冷漠更是早就習以為常。她的往事,他大體明白,只是無意再加探尋。“你何必如此。”他苦笑道,“孤知道你不痛快,不過孤自認這些年對得起你們耶律家,你能嫁給孤,也未嘗不是福氣。孤沒想過要你的心,你也不必這樣處處防備。”月理朵幽幽一嘆,停了一會兒才道:“伯父一直是主戰的人,陛下和景國議了和,如今還娶了景國的公主,伯父心裏不快,也是必然的。”思昭道:“這些孤當然知道。”月理朵走近了兩步,又道:“伯父一直是服膺陛下的,臣妾想,他不會有不臣之心。”思昭點點頭,很平靜地看着她,似笑非笑地問:“月理朵,孤可以信你嗎?”她身子一震,強笑道:“那是陛下的事情。”
思昭一時沒有回應,在旁邊坐下,端起方才永寧斟給他的那半杯冷茶,杯子在手指間轉了片刻,複又放回,目光不知落在何處,有些疲憊地說道:“孤不知道,所以要問,不過孤心裏,大概是想信你的。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你與耶律興不是一路人,你與孤才是。”月理朵微笑,低低答道:“是,臣妾的确不認同伯父。臣妾大概是恨他的,但那又什麽辦法,臣妾是耶律家的女兒。”她并未落淚,神色有些迷惘,仿佛追憶,可是看上去,無端讓人覺得凄怆。思昭感到唇齒發澀,端了那杯子再呷一口,卻不複清香,冷冰冰的,一直涼到肝肺。他擡頭看着月理朵,認真道:“孤沒有想讓你背叛耶律家,孤只是想有個人說說話。你是明白的,孤的心思……只怕滿朝文武,沒有幾個與孤相同。”月理朵聞言,神色和緩下來,卻先問他:“陛下為什麽是要說給臣妾聽?不說給公主嗎?”思昭一笑,道:“孤不想讓她擔心。喜歡的人,合該是拿來寵的,更何況,孤與她到底立場不同,這些事是解釋不清的。”
月理朵一時沒有答話,側身透過窗看着外面層層疊疊的飛檐,和飛檐之間夾着的破碎藍天,玉蘭花點綴其間,美則美矣,卻無端讓人覺得壓抑而頹唐。她惘然一笑,道:“公主是有福氣的,陛下也是有福氣的。”得到思昭的青眼,是多麽幸運的事情,燕哥求了那麽久都求不得。能坦蕩地說出喜歡,是多麽幸運的事情,她自己求不得。哪怕他對她的心思洞若觀火,她也絕然不能提及半分,那個名字仿佛一根刺,紮在她心裏,也爛在她心裏。說不得。
思昭沒答,繼續着自己方才的話頭,“孤想着,這些話也只有你聽得明白。他們都想要孤去做開疆拓土的一代英主,甚至打過燕雲十六州去,連景國也吞并。那當然是很誘人的功業,不過孤不想要。”頓了頓,又道,“就好像他們想要你做大遼的皇後,但你也不想要。”月理朵偏過頭道:“陛下今天怎麽總提那件事情,臣妾不想提。”思昭道:“他已經不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長此以往,孤與他必定為敵。孤不想要他的性命,不過要是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孤只怕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他的性命握在孤的手裏,也握在耶律興的手裏,那麽月理朵,你還想要保全他嗎,你想用什麽辦法?”
月理朵慘淡一笑,頹然道:“臣妾是什麽樣的人,陛下是明白的。臣妾想要保全他,但臣妾有更重要的事情。陛下是要臣妾在陛下和臣妾的理想,還有耶律家的興亡之中做選擇,陛下想要知道的,是臣妾究竟想要他投向哪方。可是陛下,他是那樣心意堅決的人,要是他有了決斷,臣妾大概也左右不了他了。”思昭卻道:“孤原不指望你能改變什麽,你所做的,只是你的選擇。你甚至不必回答孤,只要明白你自己的心。”月理朵道:“不到那一天,臣妾大概很難明白的,但是臣妾寧可那一天永遠不來。在陛下,也是一樣的吧。”思昭淡淡笑道:“孤與你是一樣的人,她重不過孤的天下,不過幸好孤要做的事情,原本也不會傷害她。”月理朵道:“那臣妾也希望,陛下永遠不要面對不得兩全的一日。”思昭道:“這卻由不得孤了。”
永寧回昭陽殿之後,果真聽話地選布料、配顏色,思昭雖然不怎麽喜歡穿龍袍,平日衣飾卻到處都是金龍——針線局總是按規矩辦事的——永寧不想去湊那個熱鬧,想了一會兒,去拿紙墨畫麒麟和白澤的花樣,想要從中挑個好的。說着容易,真做起來才後悔從前沒有好好學畫,想要描個花兒朵兒,她還勉強能夠,要說瑞獸,就無論如何也畫不成樣子了。永寧有些懊喪,接連畫了幾回都不成,畫廢的稿子攤了滿桌,緞子倒是勒好了放在一旁。思昭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場景,問明了原因,愈發哭笑不得。
“既是畫不成,還何苦在這兒強求。原本也不求你做得多好,要個心意罷了。你繡個桃花李花的,孤大不了不戴就是。”他說得頗為無奈,永寧道:“這是什麽道理,你既開了口,我總不想應付的,話說回來,你要是不戴,我才不饒。”思昭笑道:“怎麽,就要孤帶個四不像在身上麽?”永寧氣道:“我畫不好,你自己畫,畫成什麽樣子就是什麽樣子。”思昭道:“孤只會畫地形圖,你又不是不知道。”
永寧一愣,噗地笑出聲來,好久都沒停下,思昭不明就裏,但見一旁的念蓉都笑得直不起腰,其餘宮人也都努力忍笑,不由覺得奇怪。念蓉好不容易暫且壓下了笑意,顫聲解釋道:“陛下,畫地圖這三個字,在大景是小孩尿床的說法。”這話一出,外邊那些宮女再忍不住笑,就連思昭自己,尴尬之餘也大呼有趣,任她們鬧了一陣,這才扯了扯已經笑癱在椅子上的永寧,道:“要不等思彰回來吧,讓他給你畫。”
永寧問:“思彰?”思昭道:“你該不會一直沒聽說過廣平王的大名吧,思彰可是大遼活得最風流的一個王爺,先前孤讓他去西北路那邊歷練歷練,到八月就該回來了。”永寧道:“那也好,我先把纓絡打出來,你可不準再催了。”思昭道:“那可不成,等他回來之後,九月就是秋獵,熱鬧得很,孤要是不催你,你必定又忘了。”永寧瞪了他一眼,啐道:“陛下好會占人便宜。”思昭挑眉道:“無奸不商。”永寧道:“你又不是商人。”思昭道:“你們漢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要孤來說,這治國也像是做買賣,和氣生財嘛。”這話裏的深意,彼時就連思昭自己也沒發覺,更不必說永寧,她問他:“這還叫和氣?”思昭笑道:“你與孤還會有隔夜的仇不成?”永寧語塞,起身道:“好啦,我去看看小廚房的湯煲好了沒有。”匆匆拉上念蓉落荒而逃。思昭随手整了整她畫的那些個圖樣,偶然瞥見一張字紙,筆跡頗為剛毅,不似女子所書,寫的正是一首《國殇》,而落款之處,是董彥的名字。思昭一怔,把那張字疊好,放在自己懷裏,餘下的紙随手團在一起,出門遞給一個宮女,吩咐道:“拿去扔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誓,敲完那句話之前,我自己也沒想到畫地圖的梗!
雖然我喜歡雲蒼青矜多一點,但還是思昭永寧這對比較甜啊。
這章的标題純取字面意,原典“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争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鬓,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比較慘。當然,用原典的心思套一套月理朵的心思,還有點相似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