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
三五日之後,宋盈一行人離開上京。延福宮的女孩們,眉眼裏多少都帶上一點點遺憾,不過也很快就散了——她們開始期待着另一場熱鬧。秋獵的日子定在九月二十,算着路上的時間,在宋盈他們離開十一二天之後就該啓程,衆人收拾東西、預備藥材,忙得不亦樂乎。賜婚的聖旨已下,果真是選的蕭家女兒。思彰沒有表現出反對的意思,婚期在明年春天,他本無心籌備,不過總要做做樣子——不能因此落了別人的口實,或是讓蕭家覺得被慢待。
永寧無意再多打探旁人的事情,和古已經還回麗正殿,她得了空,就去練習騎馬,荒疏了十幾日,總不想在秋獵那天太過露怯。思昭好像很忙,這些天一直沒有來過,永寧去勤政殿看過他幾次,思昭什麽都沒說,不過眉頭始終鎖着,他一向不對她講朝廷裏的事,永寧沒多問,相信過段日子他必定能處理好的。
秋獵那天,燕哥沒有獲準随行。幾個孩子太小,都留在宮裏,永寧和月理朵一起随駕往圍場去。許久不曾出過遠門,車駕颠簸已經開始覺得不慣,幸而兩個時辰就到了地方。
思昭從內庫取了一件紫金袍當做彩頭,高臺之下,各路王爺、将軍都騎着馬,穿戎裝、背長弓,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思昭對秋實使了個眼色,秋實提起臺前豎着的紅旗用力揮下,衆人策馬鑽入林中,揚起一大片灰塵。思昭并未落座,眯眼看着那道煙塵,直至确認除了随行宮人無旁人在場,才獨自步下高臺,不知是要往哪裏去。永寧想要追問,被月理朵扯住了袖子,縱然心中不安,也只能坐下來維持鎮定。
思昭下臺之後,極快地走向東面的一座帳篷。帳篷外立着好幾匹良馬,內裏争吵聲不絕,他冷着臉跨進去,衆人一時安靜下來——原來正是方才的那些個王爺和将軍——思昭在南面落座,厲聲問道:“吵得這麽熱鬧,可有什麽對策了?”
左首一位年輕将領出列道:“龐特勒領兵在金山一帶活動,臣等皆以為,該令西北路兵馬疾速北上拒敵,廣平王卻堅持說該往玉門關發兵,才有适才的一番争執。”思昭不動聲色,掃視了諸将一番,“除了廣平王,你們都覺得該發兵金山?”适才回話的将領先稱了一句“是”,旁人也依次附和,再欲說什麽,被思昭打斷:“廣平王,說說你的理由。”
思彰不緊不慢道:“啓禀陛下,那龐特勒何等狡猾,在金山被探馬發現蹤跡,想必也是有意為之。西北路二十萬兵馬,再加辎重糧草,行軍速度有限,若敵軍不再金山,再要回防便是麻煩。更何況金山地勢易守難攻,不合龐特勒用兵的習慣。因此臣弟大膽猜測,龐特勒的大軍乃是疑陣,專為牽制我兵力而設,與金山相對之處便是玉門關,全力戒備金山,玉門關守備必定空虛,正是出兵的不二之選。”
他話音還未落,便有一五十歲上下的老将道:“廣平王紙上談兵的功力倒是漸長,老夫請問廣平王,适才一番推斷,可有佐證?”思彰道:“沒有。”老将軍道:“斥候軍報在前,言明暗中窺探二十餘日,才得确認消息。十五萬大軍,飯竈、辎重、兵馬,皆是斥候親眼所見,那龐特勒要布疑陣,可有這個布法?”思彰道:“屯兵而不動,不是故布疑陣又是為何?以龐特勒之才,要是他真想動手,只怕斥候的消息還沒到,金山北麓就已經是高昌的地盤了!是本王囿于兵書,還是老将軍囿于兵書了?若不做得真切,如何騙得過我大遼的斥候?”老将軍怒道:“王爺分明是強詞奪理!”思彰不想再做無謂争執,拱手道:“但憑皇兄定奪。”
思昭在他們争論的時候已經讓秋實在案上鋪了一大張白紙,提筆蘸墨,信手勾勒幾筆,道:“廣平王适才只言其一,龐特勒用兵的本事怎樣,諸位也都是清楚的,廣平王适才的分析,與孤不謀而合,孤也認同疑兵一說。關鍵不在金山,而在玉門關。諸位且看,玉門關是大遼、西夏、高昌三國交彙之處,據此不足百裏,就是北古口大營。彼處五萬官兵、一座糧倉,兵力、儲備,都不足以與他十五萬大軍抗衡。孤且問你們,如果你們是龐特勒,是先咬這塊肥肉,還是先啃金山那塊骨頭?”
左首那年輕将領道:“想攻占北古口,先要翻過阿爾泰山。這個時候翻山,不是上策。”思昭道:“德光說得也有道理。不過你和景國人打仗打得多了,難免不熟悉這個龐特勒。哼,你們沒有一個比孤更了解他。他此番若不是先勾結了西夏,哪有作亂的膽子!孤料定,不出三日,定有從西夏來的斥候,說李元度屯兵黑水鎮,你們信不信?”孤要是中了他的計,彼時哪還有兵力可以馳援北古口,好不容易在高昌和西夏之間插了個楔子,就要被他們連根拔掉了。”
那将領猶不服氣:“陛下,若兩處不是疑兵,我大軍進駐北古口,豈非落入他們的合圍?”
思昭道:“想合圍?他們還沒那個本事。”從案上抓起朱筆,在适才劃定的地圖上落了一筆長勒,道:“何必與他們在玉門關或者北古口決戰?分而破之,豈不是更好?”衆人看時,見那一筆起于黑水河,終于阿爾泰山同金山交界之處,幾位老将仍在思索之中,那名叫德光的青年人已道:“李元度若想布疑兵,必然要在黑水鎮暫時駐紮。他的手段沒有龐特勒高明,一時拿不準斥候是否探到消息,不敢輕易撤離,只消我大遼封鎖從西夏來的消息,李元度多半按兵不動。”思彰接道:“不錯,彼時我們先破李元度的大軍,龐特勒若是要救,也必然走皇兄所畫的這一路,時勢危急,容不得他多帶辎重,我們正可以以逸待勞。”
思昭笑道:“可別插嘴,這句是你說錯了。德光,你繼續。”德光道:“是!龐特勒不會援救李元度,他要麽撤兵,要麽從金山進攻,要麽打北古口的主意。”指着那紅線與高昌國界相交之處道:“十五萬大軍在外,高昌防務空虛,從此處進攻,即便龐特勒原本要攻金山,也不得不回兵來救,彼時我正可以逸待勞。如若不然,金山不論到玉門關還是北古口,路途都很長,他必定早向玉門關方向移動,則兩軍當相遇于阿爾泰山或是北古口,那龐特勒讨不了便宜!陛下思慮如神,末将服了!”
一番解釋下來,衆人豁然開朗,思彰道:“述律兄的這番解釋,本王也是服了。”德光道了一句“不敢”,思昭見大局已定,将自己一早想好的調兵方略大致一說,定下幾路将軍的人選,便匆匆回去。其餘諸人也各自上馬,裝作仍在圍獵的模樣——大遼境內必定也有西夏和高昌的探子,萬事還是小心為上,此番定計避開了宮廷,也是這個道理。
思昭一派悠閑模樣地上了高臺,見永寧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笑道:“孤看他們狩獵,一時手癢,下場玩了一會兒。”永寧沒有拆穿,掏出手帕替他擦汗。再過片刻,那群将軍們又從林中出來,一番宴飲,有幾個世家女子表演馬術,為首的是沒有選中廣平王妃的那位述律姑娘,她一身大紅的騎裝,在馬上時而側伏,時而倒立,好不潇灑,永寧由衷叫好。大遼風氣開放,有幾位随行的王妃也上場表演,直至射獵的戰果統計出來才作罷。
那所謂戰果,自然是思昭一隊親兵的作品。思彰共獵了十五只野物,排在第二,頭籌歸了述律德光。德光上臺受賞,神色也甚坦然。他下臺的時候,思昭問月理朵:“今年你還是執意要那樣做嗎?”月理朵輕輕點頭,起身下臺,牽了自己的坐騎,令人在場外百步之處立起九只靶子,細細檢查了弓箭,縱身上馬,飛馳入場。她穿的是寬大漢裝,原本不便疾馳,可是袍袖飛揚之間渾然不覺吃力,仰頭一支箭射出,正中靶心,衆人才叫了一聲好,又是三箭連射,中在左側三只靶子的紅圈之內。月理朵一手牽住馬缰,踩住右側馬镫,側身懸在坐騎之外繞場一周,再上馬時拉滿長弓,右側也如法添了三箭。永寧還未緩過神來,已見月理朵三箭齊發,沖中心三只靶子飛去,一聲幹脆的木裂之聲傳來,中間那只箭,竟是從中剖開了先前那支,同樣釘在靶心。月理朵揚首勒馬,在場中停下,安然接受衆人的喝彩,哪知下馬時卻眼前一黑,險些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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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回過神的時候,身後已有人扶住了她。不必回頭,她知道那懷抱的主人。這是怎樣的場合,他怎敢這般大膽!月理朵慌忙站好,道了一句“謝過少将軍”,再不敢回頭,往高臺上走去。永寧不放心,讓念蓉去召了随行的太醫上來,月理朵推辭不過,只得接受診脈。那太醫閉目細思片刻,長跪向思昭賀喜道:“恭喜陛下,元妃娘娘是喜脈!”
思昭一怔,而月理朵的面色當即變得慘白。她知道有一道灼熱甚至冒火的目光正如自己方才的箭一樣,準确無誤地射過來。她沉默接受了臺下百官的道賀,不敢擡頭。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卷完。
寫月理朵的時候,不自覺地想到了《步步驚心》裏的若蘭。我沒去翻那一段,害怕自己不小心就“借鑒”了,幸好寫完再去翻,完全不是一個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