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海長雲暗雪山

選妃之事就這樣塵埃落定,最後是選了王氏、李氏兩個漢人女子,皆是姿色中上,性情安靜,想來不會給永寧和月理朵添什麽麻煩。思昭對她們會有零星的寵幸,但不曾上心,這是人人都看得出的。她們的事情全要仰仗永寧,自然也不敢無禮。

日子過得異常順遂,永寧除去嗜睡和食量大增,全無其他反應,肚子一天天隆起,不時能感覺到胎動。到這年四五月間,月理朵的身子已經很不方便,思昭常去探望,對永寧這邊稍有些冷落,她也不鬧脾氣,每日批複日常事務,身上不太乏的時候,就在腰後加個墊子,專心繡些小衣服小鞋子之類。思昭極看重她和她腹中的孩子,這是阖宮上下都一目了然的事情。

月理朵在六月份生下一位公主,取名玉堇,過程順利,沒有吃太多苦頭。孩子出生之後,永寧時常去她那邊坐坐,大抵因為自己也要做母親的緣故,看着那奶娃娃喜歡得緊,時常抱着不肯撒手。思昭常到披香殿去,有是是為着月理朵的孩子,有時是為着去找永寧,幾人之間算得上其樂融融。

其時天氣已經漸熱,永寧害怕生病,不敢貪涼,衣服穿得稍厚一點,舉止間就容易出汗。她是愛潔淨的人,不太能忍受汗氣,思昭此時了了月理朵那邊的心事,大約每兩日就來陪她一次,抱她沐浴、替她揉肩背、捏腿腳,做得極自然,仿佛這是早已谙熟的事情。永寧每日的安胎藥和補藥思昭都盯着,到了七月,胎氣早已穩固,她自覺身體也好,有時怕苦,不想喝那補藥,便向思昭哀求:“我不喝了好不好?月理朵姐姐先前也沒有當藥罐子。”思昭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端了藥碗,不由分說地交給她:“月理朵是什麽樣的身子,你是什麽樣的身子?”永寧扁扁嘴,只得咕咚咕咚地灌藥,老大不樂意地說:“我又怎樣了,太醫都沒說什麽。”思昭不答話,柔聲勸道:“你忍一忍,現在多吃點苦,等生孩子的時候就少吃點苦,再者說,我也怕你以後落下什麽病根。”永寧想起從前多多少少聽過些傳言,說母後的身體是在有了她之後才弱下去,終至不治。她從前那一點害怕再度被翻出來,愈發熱烈,帶着些歷久彌新的味道。

“怎麽辦?”她問他,“我母後身體弱,我也并不像你那樣強健,萬一孩子也随了我,豈不是……”思昭道:“你別多心,這才六七多月,已經鬧得你天天睡不安穩了,咱們的孩子,一定是健健康康的。”永寧問:“真的?”明知他必會哄她,還是願意被哄一哄得個開心。思昭道:“你可別忘了,他也是我的孩子。行了,你一天沒出門了吧,我扶你出去轉轉。”

永寧腹大,此時已經全然看不見腳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思昭一面攙着她,一面替她撐着肚子,庶幾能讓她好受一點。暮色乍顯,天邊有歸巢燕子,他們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回延福宮,思昭說有事情要忙,沒留下陪她——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五次——如此頻繁,不由得永寧不多心。他幾乎夜夜宿在繁英殿,不在延福宮的時候,一概忙得焦頭爛額。

夫妻之間,沒有什麽真能瞞過。永寧既然發覺,隔日就向他問起。思昭三兩句搪塞過去,那晚沒有走,永寧仍不放心,非要等他睡了才肯睡。思昭無奈,也的确是乏了,頭才沾上枕頭沒多久,就沉沉睡過去。永寧坐在床邊看了他一會兒,看他的鼻翼随着呼吸輕輕翕合,看他的眉頭在睡夢裏皺緊再舒展,莫名喜樂。

思昭在國事上一貫不曾含糊,有事挂心,再早也能起來。次日寅時剛過他就醒了,怕驚動永寧,蹑手蹑腳地爬起來,給她蓋好被子,也不叫人進來伺候,自己更了衣,這就要往勤政殿去。永寧在睡夢中口齒不清地說了些什麽,他下意識地去聽,側身間,一點燈影明晃晃地掃在永寧臉上,蜜色的暖光籠着她肌膚上柔軟的絨毛,使得她看上去像個還未長大的孩子。思昭的心忽然一軟,好像春天時候,小溪上面的冰殼忽然裂開個口子,便一發不可收地柔媚起來,水面上浮起桃花瓣。他的眼睛彎了彎,吹熄了燈,離去的腳步輕得幾不可聞。

永寧貪睡,起來的時候,從不因思昭不在身邊而覺得奇怪。念蓉過來服侍她洗漱,等都收拾好了,已經近午。永寧不想吃東西,讓人搬了個美人靠出去,倚在上面曬太陽。蝶茵、夢荷兩人在一旁打扇,永寧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蒙着臉,睜開眼睛,透過這銀紅帕子往外看,這延福宮中的種種,皆有着暖意,就好像思昭在這兒似的。她微微地笑,她總要在這種時候才承認想他,只承認給自己一個人。

蕭姑娘是在這個時候來的。夢荷在永寧耳畔低低道:“公主,廣平王妃來了。”她全然沒心思去聽,只當是閑話,低低應了一聲。夢荷不好再催她起來,蕭姑娘走近了,笑道:“娘娘興致真好。”永寧這才回過神,忙拿開了臉上的帕子,歉然道:“是我偷懶,慢待你了。”并不擺皇後的架子,牽着蕭姑娘的手往裏讓。蕭姑娘笑吟吟扶着她,“娘娘慢點,仔細身子。”永寧含羞一笑,不自覺地伸手撫了撫小腹,猶顯青澀的面龐,霎時就像個母親了。永寧問蕭姑娘:“你到披香殿去過沒有?”蕭姑娘道:“還沒有。剛進了宮,先拜見過娘娘,再去拜見元妃娘娘。”永寧道:“都是一家人,哪有這麽大的規矩。這時辰,你不妨先到那邊去,不然孩子該讓奶娘抱了去,就見不到了。你要是不嫌,正巧我也覺得暑氣重,等會兒讓人做幾樣清露,你過來一起嘗嘗?”蕭姑娘猶豫道:“娘娘這樣說,是我做得錯了。”永寧道:“怎麽會,你瞧我這蓬頭垢面的樣子,可真是羞于見人,你稍等一等在過來,就當是為了我的體面,好不好?”蕭姑娘低下頭,沒再多說什麽,告退去了。永寧果真吩咐人去做下兩份玫瑰清露,不過直到日頭偏西,蕭姑娘都沒再過來,讓人去打聽了才知道,她是早就回府去了。

永寧覺得奇怪,回頭用晚膳的時候,把事情同思昭說了。思昭的筷子一停,道:“也不怪她,想來她是在思彰那兒受了什麽委屈,找你們讨主意來了。可巧你現在是個萬事不關心的。”永寧一怔,問他:“怎麽,廣平王待她不好麽?”思昭道:“最近事情多得很,他冷落了家裏也不足為怪。你這麽在意做什麽。”永寧道:“我是想着,畢竟是我們定了這樁親事。如果……那豈不是害了她?”思昭道:“也不盡然的。你心裏要是過意不去,改天請她過來說說話就是了。”永寧應了一聲,沒深究,吃飽了就讓思昭陪她出去走走,因為去年宋盈大概就是在這個時節來的,她問他大景的使節是否定下了,又是派的誰。思昭說使節叫做程磊,已經在路上了,這名字着實陌生,永寧也就沒了再問下去的心思。

那晚思昭照舊是早早地起來,才要走的時候,因為孩子踢得厲害,永寧迷迷糊糊地醒了,伸手摸不到他,感覺到背後有光,回頭去看。思昭已經穿戴齊整,尋不到什麽借口搪塞她,永寧也就都明白了。她一時也睡不着,費力地撐起身子,思昭扶着她躺下,“別起來,這個時候外面天最涼,仔細吹風。”永寧問:“什麽事情這樣要緊?”思昭默了默才道:“西南邊的事情。大将軍畢竟是老了,述律德光又青澀了些。”永寧道:“西夏的仗不是早就打贏了麽?你也不必這麽憂心忡忡的。”思昭道:“那一仗是贏得很漂亮,不過龐特勒比李元度還是要棘手很多。”永寧問他:“你說的龐特勒,我好像也聽過。”思昭道:“怕是你記錯了,高昌有好幾年沒和你們大景打過仗,你從哪兒聽來他的名號。”

永寧仔細想了想才道:“我想起來了,是皇兄說過的。他說那高昌國主氣局太小,只為着怕功高震主,就對那龐特勒處處掣肘。若是我們大景的宗室裏能出一個龐特勒,他定然不讓那人抱憾。”她的聲音綿軟,這番話說出來,糯糯的,好像一碗甜羹,思昭心裏卻是一震,連帶着适才伸出去,想要給她拂開額前亂發的手也僵在了原地。那龐特勒擅長騎兵作戰,善攻而不善守,大景要一個龐特勒是用來對付誰?大理?吐蕃?只怕最可能的還是他的大遼。他不知道那話是什麽時候說的,不知道大景的皇帝是否現在仍有那個念頭,他也沒法去問永寧。永寧發覺他的失常,笑道:“你一定是在想,你比龐特勒厲害,是不是?我皇兄也說過,要是大景能有一個完顏思昭,他就再不必為大将軍的人選發愁了。”他再度伸出的手搭在她肩上,“不要說了,這話也永遠別再提了。”他認真囑咐她,“不論高昌的龐特勒,還是你們大景的龐特勒,都不會是我的盟友。而我是戰無不勝的。”說到最後一句,有一點驕傲,似乎也有一點遺憾。永寧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裏,不過也靈敏地嗅出空氣裏的緊張,于是急忙道:“我說錯了話,你原諒我吧。你要是還有事情忙就過去吧,往後也不必再顧念我,我不會有事的。”思昭在她視線所不及之處苦笑,低低道:“那你好好休息。”而後起身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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