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瀚海闌幹百丈冰
大遼的夏天短,只有七八月份是最暖的,其餘時候幾乎覺不出熱來。大景使臣抵達的時候,八月已經開了個頭,朝臣忙着使團的事情,後宮忙着準備過中秋。月理朵還倚仗不太上,王氏李氏兩個又不懂宮裏的規矩,永寧別無辦法,只能讓那二人跟着燕哥籌辦,自己偶爾翻翻賬目。
思昭的眉頭是一日比一日鎖得緊了,戰線漫長,僵持是求穩最好的辦法,然而糧草的消耗着實浩大。思昭很多次想要下速戰的軍令,每每強制自己按下。龐特勒的水平他知道,自己這一道軍令下去,可能連僵持都會成了難事。他起了親征的心思——良将的對決,本來就是無法假手他人的事情——只是這邊還有使節的事情在,被他們覺察得太早,飛馬回去報信,弄了兩面夾擊,才是真走入絕境。所以,使團終于到了上京的消息傳來,思昭着實長舒了一口氣,來了,那麽離走也就不遠了。這程磊又不是宋盈,完全沒有多留的理由。
不過三天之後思昭便後悔了。他根本不該讓那程磊進了宮城的門。
事情當然原本是為了永寧。兩邊的消息從來不曾閉塞,不過對于永寧而言,故人的消息幾乎只能從使者口中聽到。她出現在宴會上,笑吟吟向程磊問起永徽姐姐的近況,孰料那程磊多半是酒喝多了,極随便地答了一句:“長公主殿下今年三月裏就過世了,宋大人告了病,也很久沒到衙門裏去過了。”永寧張口問:“你說什麽?”卻發現自己怎麽也發不出聲音來,眼前一黑,就昏在思昭懷裏。思昭動了怒,讓人把程磊帶下去醒酒,抱起人事不知的永寧,摔下一句“傳太醫”,就往延福宮去,把餘下的使團和半朝文武都晾在了大殿裏。思彰沒奈何地出來圓場,心裏隐隐地清楚,皇兄這回是有了軟肋了。
永寧昏睡了一天一夜,其間程磊被迅速驅逐,聽聞思昭的原話是,不出五天讓使團滾出大遼國界。思昭在軍中的威信極高,說話也管用,此話一出,大概四天之內,程磊就要在大同府的門外了。
永寧醒過來的時候,眼前就是一團一團的花,那是她帳子上繡着的芙蓉。念蓉見她醒了,吩咐去請思昭和太醫,永寧雙手一直小心地抱着肚子,聽太醫說沒事才肯稍稍放開。思昭已經把親征的事情提上日程,大約就在這幾天,多半連中秋都不會過,思彰即将監國,該有的布置都已經準備妥當。永寧才經歷了這樁事情,思昭當然是不放心的,不過也沒有其他辦法,她一個人,抵不上大遼的萬世基業。
等他趕到延福宮的時候,永寧已經哭過了,兩眼紅紅的,急切抓住他的手,道:“你不要擔心我,我……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她欲蓋彌彰的脆弱瞞不過他,他卻也沒有旁的話說,鄭重地道了一聲“好”,再問,“要我陪你嗎?”永寧搖頭:“你還有事情要忙,別為我費神。”思昭惘然一笑,道:“再有兩天我就要走了,等回來的時候,這孩子多半已經出世了。”永寧有些沮喪,小心掩飾着說道:“沒有關系,我和孩子一起在這兒等你回來。你安心打仗,也仔細保護自己。”思昭道:“我省得的。”永寧道:“好好地回來,身上別再有什麽傷了。”他點點頭,含笑看着她:“我又不是第一回上戰場了,也不沖在前面,沒事的。其實是你才最不讓人放心。”
永寧一笑,“我知道。我只盼你少擔心一點。姐姐的事情,我其實是很難過的,但現在不是時候。思昭,等孩子出世了,等你回來了,我還是要傷心的。”思昭道:“你能這樣說就好,到時候我陪着你。”永寧點點頭,問他:“你哪一天走?我這個樣子,不好去送你了。你走之前,一定到我這兒來,我好好跟你道別。”思昭道:“好,我答應你。”
他當然知道,即便永寧比之前成熟些,這些話也絕非她平日會說的,大抵是因為永徽的去世,她傷心到了極處,變得有些不像她自己。不過這樣也好,起碼太醫說不會有事,等孩子生下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思昭失去過太多戰友、親人,多少已經有些麻木了,卻也因為經歷過,更懂得步驟。他會引着她走出來。
他們最終在八月十二日出征。永寧問過思昭,為什麽不等一等,讓将士們好好過個中秋。思昭說軍中從來是沒有什麽節日可言的,他不可能讓他們回家。回去了又怎樣呢,一場可能是最後一次的相聚,是對軍心的消磨。永寧不是很懂,沒有反駁。
八月十一日的晚上,她坐在回廊中,倚着思昭的肩膀看月亮,那是正在變得圓滿的月亮。永寧說:“今年的月亮大概很好,不過我不能陪你看了。不知道你回來的時候是不是就下雪了,如果可以,你回來陪我看雪好不好?我一定捂得嚴嚴實實的。”思昭笑道:“等孩子出世了,你一定沒那些心思。”永寧也不否認,低低道:“我只想你早點回來。”話才說完,一滴淚啪地掉在他手背上。思昭一怔,轉過身子,雙手捧着她的臉,安慰道:“怎麽這就哭了。我跟你說過,不會有事的。”永寧道:“你說的我都明白,我只是舍不得。”
思昭忽然覺得自己還是有些失策,這時候來見她,未嘗不是對他殺伐決斷的消磨。年少的、珍愛的、懷着身孕的妻子,大概是所有男子共同的牽挂。永寧不再哭的時候,他扶着她回去,坐在她腳邊,附耳聽孩子的動靜。永寧不自覺地伸手攬住他,這動作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即将送孩子遠走的母親。
思昭離開之後,中秋宴還是要辦。思彰帶着蕭姑娘入宮,住在繁英殿西邊的凝晖閣,宮中的事務依舊繁忙,那些個宮女和內侍,每日照常掃灑,日子對他們而言并無不同。永寧愈發安靜,除非是月理朵或蕭姑娘來找她說話,不然她多半是懶懶地倚在榻上,迎着窗子透過來的光,一針一線地繡着給孩子的小肚兜、虎頭鞋。她原本想做更多的衣服,兩歲的、五歲的,不過她算不好孩子那時候會長到什麽個子,索性就不做無用功,轉而照着思昭的尺寸,按着大景的樣式,裁家常的衣衫。肚子漸大,做繡活不太方便,每天只做一會兒,手臂酸了就擱下。
時光悠長又慵懶,她靠着對他的思念計數日期。
思昭帶走的騎兵并不算多,交給副将,按正常的速度走,而他自己與一對親兵晝夜兼程,十日後已在前線。
大将軍和述律德光一起向他請罪,思昭沒有說什麽,打馬往各營轉了一圈,簡單查看軍械和防禦的情況,再回大帳看過根據斥候的消息繪制的行軍圖,也不禁覺得棘手。述律德光勸道:“陛下連日趕路,還是先休息片刻吧。”他低頭看着行軍圖,眼裏掠過一道寒意,擡手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的意願,片刻之後,指着一處不起眼的小村落,道:“德光,你讓人到這附近去看看。孤給你十天的時間,把這個地方打下來。”說罷留下一頭霧水的述律德光,步入大帳,倒頭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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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的思昭也一直是這個樣子,下一些奇奇怪怪的軍令,又從來不肯解釋。述律德光起初覺得那些指令沒有章法,然而打下幾座小城之後,眼前局勢豁然開朗。龐特勒用兵如鬼,德光自認,勉強可以與他周旋,卻難以真正阻攔,他往常聽說過這位陛下的輝煌戰績,只是因為他的身份,德光一貫認為,那些贊語多半是對尊者的阿谀,如今才不得不承認,這真的是個用兵如神的人。
更讓他驚愕的還在後面——思昭帶來的那支援軍,并未直接到大營會合,而是一路殺入阿爾泰山,劫了龐特勒的糧倉。他們帶回糧食二百萬石,燒毀糧草近四百萬石,僅此一項,足以動搖龐特勒作戰的根基。思昭聽聞捷報,只是淡淡一笑,吩咐糧草入庫,多加些人手看管,仿佛早已料定。德光大駭,那龐特勒一向注重糧草的防務,他嘗試攻打過很多次,都是無功而返,怎麽會這樣輕易地被一萬人得了便宜。回去之後,他仔細琢磨了許久,才發覺之前有幾次讓他懷疑是故布疑陣的小戰,其實都是這次劫糧的鋪墊。兩個方案,互為疑陣,此時揭開面具,才露出猙獰的青面獠牙。
龐特勒定然發覺對面已經換了對手,不過遲了。
稍縱即逝的戰機,被思昭準确把握,幾次追擊之後,龐特勒的大軍幾乎被置于死地。異常幹脆,異常利落。
思昭親自率軍,把龐特勒的大軍趕回高昌國界,卻沒有再令追擊,而是拟了一紙議和文書,派人送上。
于是,大遼嘉定六年的除夕,遼與高昌議和。高昌每年送歲幣十萬,兵戈止息,開關通商。
述律德光不喜歡這樣的結果,就好像他也同樣不喜歡兩年多之前,大同府一戰的結果。
然而他沒有辦法,國政掌握在思昭手裏,他們誰都沒有辦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