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愁雲慘淡萬裏凝

思昭志得意滿地看着那封議和文書,鄭重蓋上印玺。這場漫長的消耗和犧牲,總算有了結果。龐特勒在高昌的日子只怕會更難過,西夏也再不會輕易與高昌結盟,此間事畢,另有一封議和文書送到西夏,想來他也能得償所願。軍中至高無上的權威仍舊屬于他,思昭喜歡述律德光看他的時候,那種帶着不服和隐隐畏懼的眼神。如果這人注定無法用言語降服,他願意用威勢壓服他。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道不同仍可為我所用。

塵埃落定,他總算有些放縱的自由。大軍班師,他在路上,不受打擾地想起自己的孩子們,想起他的永寧。先前的消息裏說,她在九月底誕下一個男孩,雖然稍早了幾天,不過還算平安。思昭出征前下過嚴令,除非是軍報,不得用八百裏加急的速度,這種家信一樣的奏報走得很慢,已經有不少日子沒有新的訊息。沒有也好,那就是一切平安的意思。

天氣冷,思昭樂得蜷在車裏,沿途看看外面的千裏雪原,他想着,永寧定然沒見過這種景象,要是思彰在,沒準還可以畫給她看看,可惜自己是沒那個本事了。

噩耗便是在這個時候,像冰雹一樣砸過來。

是月理朵的信,信上說,燕哥害死了那個還沒有取名字的嬰孩。

後面的語句都顯得模糊不清,信紙飄落,思昭的手指的骨節攥得發白。他喝令停車,飛身跳下,從親兵那裏奪了一匹馬,當即往上京方向飛馳而去。班師時行軍一向顯得緩慢,思昭一人一騎,跑出沖鋒的速度。一衆親兵不知道是出了什麽變故,一時呆住了,等回過神來,紛紛策馬追上。聞訊趕來的述律德光穩住其餘兵馬,向車夫詢問方才的事情,因此拿到了那封家信。

他嘴角浮起冷笑。論能力、聲望,他都沒有本事同他一争,好在戰勝一個人,不必盡用正大光明的手段。

思昭根本顧不上這個破綻。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瘋狂過,上一次是什麽時候,依稀可以追溯到十六歲那年,他拖着一條剛剛接好的斷腿,沖入敵陣,硬是斬下數十人的首級,殺出突圍的血路。那一次的沖動讓他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卻也奠定他在軍中的根基。時日今日,思昭想起來仍會有幾分得意。

那一回生死懸于一線,可是揮動□□的時候,他真的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思昭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也沒有心思去想。揮動的馬鞭、呼嘯的風雪,仿佛是他的整個世界。

他用了八天時間,就趕到延福宮外。

月明如水。

永寧坐在昭陽殿的門檻上,長發披散,發梢已經被雪覆蓋。她安安靜靜地看着他來的方向,不見悲喜,是仿佛寂滅的神情。

蝶茵眼尖,先認出了思昭,驚呼了一聲“陛下”。這呼喊驚動了一宮的人,念蓉跌跌撞撞地沖過來,急切喊道:“陛下!陛下救救公主!”記憶中豐潤靈巧的女子,而今枯瘦得像是落盡葉子的枝桠。

他心中發冷,頭皮發麻,不安地大步走向永寧,永寧似乎也在看着他。走近了才看清,永寧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衣,臉色半分血色也無,嘴唇凍得發紫,木雕石塑一般毫無生氣。

思昭慌忙解下自己的鬥篷給她圍上,永寧用力推開他,力氣之大竟讓他也打了個趔趄。他試探着再次靠近,嗓子幹澀,聲音喑啞得自己也辨識不出:“我回來了,永寧,我回來了。”永寧轉了轉頭,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抗拒,肩膀起伏,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來。思昭不由分說地抱着她進屋,外面是念蓉對着一群手足無措的宮人叱道:“還愣着幹什麽!去點炭盆!去燒熱水!去請太醫!”

衆人大夢初醒,一哄而散。念蓉覺得自己好像被抽盡了力氣,她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她害怕公主會有閃失,也同樣害怕思昭會下令責罰。一雙手在背後扶住她,這使她想起多年前在大景,太液湖畔的那一雙手,好像霎時就有了依靠。她回身緊緊地抱住那個人,那人一怔,随即聽到念蓉的啜泣聲。念蓉哭了半盞茶的工夫才擡頭,看清了她的臉,瑟瑟道:“绮繡,是我失态了。”绮繡道:“姐姐別這樣說,陛下先前讓人送來的凍傷藥膏,還有些放在姐姐那兒吧,我們快拿進去,公主用得到的。”念蓉用力點頭,回房翻出藥,抱在懷裏進門,無意地一垂頭,發現永寧方才坐過的地方,赫然有一灘血跡。她心中大駭,手中的藥接連落下,绮繡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驚呼一聲,幫她拾起了藥,低聲道:“姐姐快進去吧。”念蓉這才魂不守舍地撞進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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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炭氣極重,永寧呆呆地坐在床上,适才所穿的單衣已經褪下,沾着血被丢在一旁。她整個人被思昭的黑色鬥篷裹着,露出的一雙赤足下是兩三個火盆,念蓉看到有水珠從她足尖滴下,落在炭火上,激起“茲茲”的聲響,和白色的水汽。她這才發覺她足上是一圈冰殼。思昭擡起頭,盯着念蓉的目光簡直冒出火來,念蓉撲通跪下,哭道:“奴婢罪該萬死,陛下饒命!”思昭冷冷道:“要是她有什麽萬一,昭陽殿的人,一個也別想活!”言罷伸出手去,稍一用力,冰殼碎成數塊,念蓉覺得仿佛她的頸項也被這樣掐住,碎成一地的殘片,再跪不住,癱坐下去。

蝶茵和夢荷端來了熱水注滿浴桶,思昭小心翼翼地把永寧抱進去。孰料她身下的血水當即湧出,慘白的面色已經隐隐發青。思昭大駭,解衣把永寧抱在自己身上捂着。她的血從他的盔甲上淌下去,她的身子輕得像是一片羽翼。思昭吓壞了,等太醫來了,抓起幾樣應急的藥,對着永寧就是一通猛灌,等她身子稍暖一點,才放下用被子蓋好了,讓太醫進來診治。那太醫診罷,匆匆退出去開藥。永寧好像這才有了點意識,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擺。思昭把頭湊過去,永寧澀澀道:“是我不好,孩子沒有了……”

“別說這些,別說這些,”思昭急切道,“你千萬好起來,你才是最重要的。”永寧點點頭,又搖搖頭,在他的呼喚裏昏厥過去。思昭慌忙再召太醫進來,那太醫萬不得已才說了實話:“回陛下,娘娘是産後血虛,再一受凍,動搖了根本。眼下……眼下臣也只能是盡力而為了。”

思昭眼前一黑,想要起身,卻先是一個踉跄——連日風雪中的騎行,喚醒他左腿的舊傷——那疼痛從他腿上蔓延開來,順着血脈湧向四肢百骸,仿佛只有那顆心是好的。他頹然坐下,手握住永寧的手,恍然發覺那顆心忽然就會跳了,一陣酥麻,旋即疼得讓他措手不及,微微低彎下腰去。太醫上前,戰戰兢兢地問了一句“陛下?”他揮手讓他出去,對腿上的疼已經再無知覺。

绮繡不知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她擡手推開窗戶,一陣冷風夾着雪花湧進來。思昭叱道:“你做什麽!”绮繡鎮定自若,“陛下,炭氣太重了,公主受不住的。”而後她輕易地捕捉到,他眼中的百煉鋼化作了繞指柔。

思昭沒再注意绮繡,垂目看着永寧,手指輕輕拂過她蒼白的雙唇,不禁苦笑。他知道自己喜歡她,但沒想到她紮得這麽深。原來她對他而言不僅僅是軟肋,還是情關。他想起父皇當年對自己和思彰的評價,父皇說他能成就大業,而思彰會困于情關,他當年沒少以此揶揄思彰,而今才發覺,自己竟然是一樣的。他知道自己本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譬如懲罰延福宮的衆人照料不周——即便他很清楚永寧的性情,她自己要在雪地裏受凍,那些宮人們也沒有辦法——或者更正當地,去看一看他夭折的骨肉,去考慮對燕哥的責罰。可是他沒有心思。思昭喂她喝藥,捂熱了她的手腳,塗上凍傷的藥膏,而後也顧不得洗漱,頹然卧在她身邊。

次日月理朵來探望永寧,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她沉默地等待他醒來,屈膝跪下,請罪道:“臣妾思慮不周,陛下請責罰臣妾吧。”思昭扶她起來,“你不必如此。把事情都交給燕哥,原本就是孤和永寧的錯處,與你無幹。”月理朵慘淡一笑:“陛下想要怎麽處置燕哥?”思昭反問:“你瞧着新來的那兩個人性情怎樣?”月理朵道:“陛下的意思,臣妾明白了。兩位公主的事情,臣妾會安排妥當。”思昭點了點頭,忽問:“她為什麽做出這樣的事來,是因為永寧,還是因為孤?”月理朵道:“陛下請不要再自責了。如果要臣妾來說,她為的不是陛下的恩寵,而是公主的身份。如果那孩子是個女兒,興許還躲得過。可惜……”

思昭的眼睛裏突然閃出兩道寒光:“月理朵,是不是你要她那樣做的?”月理朵幾乎以為自己聽錯,怔了半晌才道:“肯不肯相信臣妾,是陛下的事情。陛下早就知道,這個元妃的位置非臣妾所願,臣妾亦不想用自己的性命成全疊裏特的太子位。臣妾的心思,從未對陛下有過半分隐瞞,從前不會,現在也不必。”思昭黯然道:“是孤錯了,孤不該疑心你。”沉默半晌,自顧自道,“為什麽他們都是另一種心思。燕哥是,你伯父是,述律德光也是,安穩太平,真的就不好麽?”月理朵身子一震,良久方才回道:“那自然是好的,只不過,開疆拓土,才是他們想要輔佐陛下建立的功業。”思昭道:“這樣看來,孤不得不讓他們失望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完了……一寫到正經劇情,我又想甩開言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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