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且共從容

月理朵一時沒有答話,吩咐碧桃攏一攏炭盆然後退下,自己去開了一扇窗,擡手接住幾片落雪,看它們融化在掌中。她好容易調整出一張平靜的笑顏,“陛下,本來就沒有誰,能讓所有人都滿意。”思昭道:“不錯,你做不到,孤也做不到。”月理朵關上窗子,回頭問他:“陛下還要再見見燕哥嗎?”思昭道:“不了。”“嗯,”月理朵應了一聲,“臣妾知道了。那臣妾先行告退。”

如此默契,如此遺憾。

思昭目送她出門,回過身,看到的是昏迷中的永寧。他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還是發燙。參湯一直在小廚房備着,念蓉端了一碗過來,思昭親自喂永寧喝下,在她床邊又坐了一會兒,強忍着腿疼出門,吩咐了兩件事情下去。第一,是淑妃甄燕哥謀害皇嗣,依律賜死;第二,是以後把送往勤政殿的奏折都送到延福宮的翠微殿來。

風雪之中,碧桃端着毒酒,随月理朵踏入麗正殿。燕哥打扮得很漂亮,緋色騎裝,遠山眉下,一□□揚鳳目被勾畫得淩厲而妖嬈。月理朵打量她一番,道:“看來你是都準備好了。”燕哥道:“這個結局,我一早就知道。”月理朵示意碧桃先把毒酒放在一邊,到外面去等她,待碧桃走後,才低低問燕哥:“現在你肯不肯給我一句實話?你究竟是為的什麽?”燕哥道:“不為什麽。我自己是早就不想活了,不妨拉上她和她的孩子兩條性命陪葬。”

月理朵走上前去,把手搭在她肩上,緩緩道:“說謊。和古的性命、延壽的性命,你就都不管了麽?”燕哥擡頭,有幾分狡黠地看着她:“有姐姐在,她們不會有事的。和古本來就不喜歡我這個娘親,延壽還小,不記得事,姐姐随便把她抱給哪個娘娘,對她來講都是差不多的。”月理朵冷笑道:“這話你竟也說得出口。”燕哥笑道:“姐姐該知道,我早就是個死了心的人,這身戾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真奇怪,月理朵此刻看着她的笑容,覺得與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燕哥的時候相比,她仿佛沒有什麽變化。都是明豔照人,都是桀骜不馴,有種恰到好處的、不會讓人生厭的霸道。當年的燕哥很愛笑,笑起來的時候,眼睛裏容不下一點瑕疵,明亮得好像山中采出的晶石。月理朵曾經很羨慕她,因為她對思昭揚起笑臉的時候,可以是出于她的本心。那麽現在呢,這雙依然明亮的眼睛,為何讓她不寒而栗。

“為什麽要變成這樣,”時隔多年之後,月理朵終于對她說了交心的話,“這麽多年,我看得很明白。你愛他比我多,可能也比公主更多,但你為什麽不試着去懂他?燕哥,如果你懂得他,你不會做出這些事來。”燕哥凄然一笑,“我愛的人,是那個橫刀立馬的少将軍,我想看他馳騁沙場,做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英雄。是他變了,你憑什麽來怪我。”

月理朵知道她其實說錯了,但沒有點破。愛上幻象本就是一個人最大的悲哀,也時常是一切仇怨的根源,她再怎樣憐憫她,都不會覺得同情。一切是燕哥咎由自取,月理朵斟了毒酒遞給她,平靜說道:“去吧。我聽永寧公主說過一個故事,說人死了之後會遇上一個孟婆,她給你一碗湯,你喝了就能忘記所有的事情,重新開始。今生的一切,你都忘了吧。”燕哥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她把杯子交還給月理朵,最後道:“希望來世我不要再遇見你們。但如果有可能,來世我還是想見見他。”

月理朵沒有選擇陪她走過最後的一點時光。她步出麗正殿,只覺得異常疲憊,幸而有碧桃在一旁攙扶。碧桃焦急道:“娘娘,讓他們擡步辇過來吧。”月理朵擺擺手,慢慢走回披香殿去。有些事情,她真的要想一想。如果燕哥愛的是幻象,她是否也一樣?多年來的心境,是堅守,還是執迷?

思昭在回宮的第五日才恢複了早朝。

永寧還沒有醒,太醫說是因為她身子太虛,再調養一段會有起色,萬幸的是她自己求生,有這一口氣在,才算有了希望。思昭等得極耐心,事情忙完,會讓宮人們都出去,自己坐在永寧床邊對她說話。他說起與西夏的合約,說起他終于保全的太平。他不知道,如果她醒着能不能聽懂,他只是想告訴她,沒有原因。

因為燕哥的死,今年的元宵節,無論宮中還是民間,都沒有什麽熱鬧。已經回府的思彰送來幾條燈謎,思昭沒心思猜,讓王氏和李氏費神去。和古問他,母妃在哪裏,為什麽不和她們一起玩,思昭無言以對,月理朵見狀,過來用燕哥生病打了圓場。

永寧在二月中旬醒過來,又躺了半個多月才下床。或許是因為生死關頭轉過一次,就知道了活着的可貴,她沒有像思昭起初以為的那樣,沉浸在永徽之死和喪子之痛裏,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好起來。雖然眼睛裏還潛藏着憂傷,嘴角卻努力地上揚。

到了花開好的時候,永寧說想要出門,思昭解決了手頭的折子,給她裹了幾件厚衣服,抱着她去禦花園。永寧雙手勾着他的脖子,怯怯地問:“你會不會嫌我沉?”思昭笑道:“自從生了病,你是愈發地笨了。我巴不得你能再沉一點呢。”永寧道:“我不要。你放我下來,我想自己走走。”他依言照做,雙手扶穩了她。永寧腳步虛浮,半倚在他身上,柔聲說道:“你放心,我會沒事的。”思昭“嗯”了一聲,沒再接話,永寧認真地說下去,“我心裏難過,還可以對你發洩,但你從沒在我面前表露過。思昭,你一定比我更苦,每次想到這兒,我都會心疼你。我再疼,也不想讓你再苦下去了。”

“傻丫頭,”他把她摟在懷裏,低頭吻她,并無侵略,軟軟纏綿。永寧嘗到一絲鹹澀,以為是自己哭了,睜開眼睛才發現,思昭正與她一起流淚。早春的新綠和桃紅裏,年少的夫妻彼此舔舐傷口,共同相信着此番眼淚的洗禮之後,會看到明天的彩虹。藍天、碧草、花樹、黃莺,化作模糊不清的背景,她只記得他溫暖的懷抱。

等到四月的時候,永寧的身體已經有了很大的起色,行動不再需要攙扶,興致好的時候,還不時親自下廚做些點心。她喜歡孩子,自己的骨肉沒有了,就把那份喜歡加倍地給襁褓中的玉堇,就連月理朵都曾私下對思昭說過,永寧有時候比她這個親生母親還要周全。懷訓前些日子剛滿了五歲,已經開蒙,每天早早地起來,跟着師傅們背書、練騎射,總要到晚上才回來。小孩子吃不慣苦,時常跟月理朵鬧脾氣。永寧聽說之後,特意照着懷訓平時的口味,想了好幾道夜宵出來,與懷訓說好了,如果在學堂表現得好,回宮了就有得嘗,就這樣哄了一段,後來懷訓習慣了,才沒有每天下學就跑到延福宮向她讨賞,永寧照舊每三五日做幾樣點心,讓念蓉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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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已不是兩年多之前那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思昭偶爾顯露出的無奈、宮中不時興起的流言,以及佳節宴會上某些宗室的态度,都讓她明白,因為自己的身份,在這大遼有無數人将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燕哥的初衷,思昭和月理朵都不說,但她猜得出的。她會怪她,也會恨她,可她心裏同樣明白,和古與延壽兩個孩子,在這件事情裏是無辜的。永寧沒有辦法做到像一切不曾發生一樣,去全無芥蒂地關心這兩個孩子,但是在一應用度上,她從來不曾對她們苛刻。她會給她們準備生日禮物,小金鎖、小絹花、小衣服,都精巧可喜,但她盡量回避去看到她們——她害怕從這兩個無辜孩子的臉上,看到燕哥瘋狂的影子。

關于燕哥的死,昭告天下的理由自然是暴病而亡,延壽還不懂事,和古被迫接受了現實,卻不願意接受搬來麗正殿照顧她們的王德妃,纏着鬧着要到永寧那裏去。王氏千方百計地哄了很久,才算勉強壓下她的念頭,然而和古每次見到永寧,還是本能地想要親近。有時是花園裏遇見了,撲到她懷裏撒嬌;有時是嘴饞的時候,支開奶娘,偷偷溜到延福宮去。永寧的表現難免讓她覺得冷淡,思昭也不像從前那樣寵她,和古有時候會當着思昭的面嚎啕大哭,那樣子讓永寧想到失去父皇的自己——燕哥再不好,都是會為那兩個孩子遮風擋雨的,這與父皇對她別無二致——她心軟,總是惹得自己難過,後來就故意躲着和古,思昭也有意對王氏囑咐過這些,和古漸漸就很少出現在她眼前了。

直到永寧偶然聽聞,說外面的人傳她悍妒專寵,她才發覺,思昭已經很久沒有往別人宮中去過。兩個人每日相見,吃住都在一起,居然也沒有互相看厭。她有意不讓這傳聞被思昭聽到,雖覺得對不起月理朵和王李二人,還是想多有些這樣的日子。思昭極利落地賞了造謠之人一頓板子,算是殺雞儆猴,也将自己對永寧的寵愛,堂堂正正地擺上了臺面。在她命懸一線的時候,思昭的心思的确恍惚過,患得患失得幾乎不像是他,不過眼下他早已恢複在感情上一貫的張揚,事情原本簡單,他看重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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