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長地久有時盡
那年七月份,大景來的使臣同樣是永寧不熟悉的人。她簡單打扮了,和思昭一起出現在宴席上。因為是夏天,哪怕入夜,屋子裏也悶熱,宮中的禦花園不便讓外人進入,思昭便把宴席擺在了鴻胪寺的花園,傍晚時候,帶着永寧一起乘車過去。
永寧平日懶得打扮,頭上步搖簪子之類,最多的時候也不過兩支,花式也簡單。府庫裏有不少樣式華貴的金簪,也都在她那兒,卻幾乎每見她戴過。此時的永寧,難得地绾了個樣式複雜的發髻,帶着赤金的小花冠,發髻兩側各垂下三支金鳳步搖。她推說頭上的東西太沉,一上車就無精打采地縮在角落裏,思昭原想着讓她把頭枕在自己肩上,卻見永寧臉上施了脂粉,弄花了她的妝,只怕兩人都要難堪。他便問她:“你這步搖要是摘下來,頭發不會亂吧?”永寧道:“這發髻是绮繡盤的,我也是頭一回梳這種頭,不知道步搖是不是只當裝飾。”思昭道:“既是這樣,你暫且忍一忍吧。”說着話把右手伸到後面讓她枕着,忽又問她,“你月信裏肚子疼的毛病好些了沒有?”永寧一怔,“好些了,不過還是疼。你問這個做什麽?”思昭道:“算日子這就快了,既然還疼,今晚別吃涼東西了。”又忍不住薄責了一句,“你總是這樣,一點都不顧着自己的身子,還不是要我費心。”永寧聽了這話,覺得心裏暖得很,故意嗔道:“偏就是要你費心。”
席上觥籌交錯,永寧和思昭都被上一次的事情弄得怕了,誰都沒貿然開口問大景的事情,那位使臣也不提,于是涼風好月、名花美酒,都被客套和虛禮糟蹋。雖然彼此都沒什麽興致,這頓酒席還是道月明星稀時候才散,使臣将二人送到鴻胪寺門口,拜了三拜,思昭和永寧才升車離開。
不待永寧說什麽,思昭就取下了她頭上的兩支沉重步搖,永寧倚在他身上,說脖子好疼。思昭難得的好脾氣,讓她背過身坐好了,自己替她揉。忽然覺得這場景有幾分熟悉,方才記起大婚那一天,永寧被鳳冠折騰得不輕,卻顧忌着怕在他面前失禮,咬牙硬撐下來。這丫頭而今是顧不上那些了,思昭輕笑出聲,永寧問他:“你笑什麽?”思昭道:“想起來從前的事情。那時候跟你說,皇後的常服裏有六支金步搖。你果真是沒再跟我拘禮,如今這常服也不習慣了。”永寧想了一會兒,氣鼓鼓道:“那時候誰嫌我個子小來着?我要是習慣了這身常服,被壓得長不高,可就愈發不入你的眼了。”思昭笑道:“你不提我還想不起來,這都有兩年多的工夫了,等會兒我可得看看你長高些沒有。”永寧啐道:“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又拿我尋開心。”思昭笑道:“氣性愈發的大了。”展臂環住她的腰,寬厚手掌覆在她小腹上,“別鬧,肚子好涼,我給你暖一暖。”永寧無禮也先占三分:“明明是你自己貪涼。”思昭好言哄着:“嗯,那你遷就我一回。”
永寧輕笑,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身子一僵,想起來從前也有過這樣的動作,那時她肚子裏有個尚未出世的孩子。雖然很久沒提過,這年頭還是讓她心裏一陣抽痛,思昭有些擔心地問她:“你怎麽了,不舒服嗎?”永寧搖了搖頭,停了好一會兒才道:“思昭,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思昭恍惚片刻,柔聲道:“你身體還沒養好,別着急。我們兩個,來日方長呢。”大概是方才飲了幾杯酒的緣故,永寧覺得頭有些昏沉,說話前也顧不上先想一想,便問他:“你說的是真的?思昭,我會害怕的,害怕哪一天你忽然就煩了我。如果有個孩子就不一樣了,哪怕為着孩子,你也會來看看我的。”思昭頭痛道,“說什麽鬼話呢。”永寧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得滿足,借着酒意說道:“思昭,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這麽喜歡你。你說,是不是劫數?”思昭笑道:“怎麽能說劫數呢?你就當是命數吧。”
很多年之後,永寧再想起這段話,偏過頭微微一笑,惘然道:“其實真的是劫數的。”
無事的光陰最好,春來賞花,冬來賞雪,他指點她練劍,興致來了也會教她騎射。永寧好容易學會了瞄準,力氣卻總是不夠,左右思昭不指望她靠這個跟人拼命,就時常握着她的手,幫她拉弓弦。思昭幾乎從來不和她吵架,而她也很少能找到發火的由頭。對永寧來說,那三年是她最好的時光。
思昭的愛情,有少年人的張揚,和成年人的細致。永寧二十歲的時候,思昭在禦花園給她辦生日宴,先前沒走漏半點風聲,給了她一場盛大的驚喜。夜空被花燈點亮,使得永寧想起辛稼軒那首久負盛名的《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思昭問她:“你喜不喜歡?”永寧輕輕點頭,踮起腳在他唇上輕輕一吻,即便是大庭廣衆之下,也不覺得再有避諱的必要。
月理朵還是老樣子,大約接手了永寧半數以上的公務。她極少抛頭露面,唯有每年的秋獵時分,驚豔全場。思昭始終敬重她,甚至為了她而廢除立子殺母的規矩。
懷訓長到八歲,愈發聰明伶俐,先生教的書,不到下學時分,都能倒背如流。永寧暗想,即便是大景最出色的皇子,即便是她的皇兄,都未必有這等聰明,不過是靠着勤能補拙,才修習出一身的學問來。又不禁想到思昭,不得不感嘆,她的确是嫁了個奇才。
哥哥驚才絕豔,弟弟也不會遜色太多。思彰已經在朝廷裏站穩了腳跟,他仍舊是閑散的做派,卻也無人敢把他當做一個擺設似的王爺。蕭姑娘去年生了個兒子,雖然臉上仍不見多少喜色,提起孩子的時候,目光也會亮起來。永寧是有些遺憾的——思昭為怕她再有什麽閃失,始終注意着讓她喝避孕的湯藥——她想有自己的孩子,只怕還要再等一段日子。
思昭在早春的時候忽然忙碌起來,甚至有十幾天的時間不曾踏足昭陽殿。永寧覺得擔心,有時候會備幾樣吃食去勤政殿看他,也總在門口被秋實擋回來。後來聽聞是西夏和高昌又開始不安穩,她知道思昭看重國事,就沒有再多想。頗為奇怪的是,那段日子月理朵也不再常來。
之後思昭難得抽出一個晚上給她,永寧看他氣色不好,不知是否是勞累所致,沒有在問他關于政務的事情,讓他舒服地泡了個澡,然後早早地睡下。思昭在睡夢中把她抱得很緊,以至于永寧在夜間驚醒。她猶豫着要不要掙開,因為胸腔的壓迫而□□出聲。思昭被她吵醒,見狀趕快松開了她,猶豫着問:“沒事吧,我是不是弄疼你了?”永寧搖頭,又想起他看不見的,“我還好。你怎麽了,是噩夢嗎?”
思昭沉默片刻才道,“夢到從前打仗的事了。我吓到你了?”永寧道:“沒事的。你等一等,我去點支甜夢香吧。”思昭按住她的手,“不用了,一場夢而已。”永寧道:“你最近照過鏡子沒有,臉色那麽差,不知道是多久沒安穩休息過了。聽我一回,好好睡一覺吧。”
她輕捷地披衣起身,她的手從他手心溜走,像一尾魚。思昭心裏一空,說不出話來。他看着她為他忙碌,獸形的青銅熏爐裏冒出冉冉香煙。她回到他身邊,吹熄了燈,鑽進被子裏躺好。思昭觸到她的手,覺得有些涼,永寧索性整個人縮在他懷裏取暖。他心裏的空缺便被她溫軟的身子填充,剎那間真希望就此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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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很快睡熟,思昭攬着她,疲乏都被那甜夢香勾起來,卻舍不得睡。外面有打更的聲音隐隐傳過來,不清不楚的,也不知現在是什麽時辰。他閉上眼睛就看到方才的夢境,自己渾身是血,殺得眼睛也紅了,□□挑落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士兵,而永寧忽然撲過來,他來不及收手,他的槍尖刺入她的胸膛。夢中永寧驚惶的臉、失措的眼神,都顯得異常真實。思昭自己也清楚,他即将去做的事情,其實與這個夢境無異。
他對她承諾過,有生之年,絕不主動對大景發兵。彼時他給自己留了個餘地——如果大景發兵,他起碼可以派兵去抵擋——而如今那變成現實。他其實并沒有那麽忙,只不過他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方式面對永寧。
思昭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懷裏這個貌似溫柔而軟弱的女子,當年曾經為了她戰死的同胞,一路素服入上京。一個人的血性有時候不會經常顯露,但卻會深藏在骨骼裏,難以真正消磨。永寧在關于高昌和西夏的事情上都顯得異常大度,那是因為一切不涉及她的故鄉。這一步邁出去,他再無回頭的餘地,等到東窗事發的那一天,永寧大概再也不肯這樣陪着他,更不必提為他點起甜夢香。然而他別無選擇。思昭心中微微戰栗着,在她為他營造的平靜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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