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還想陪着你
青草漫朔，楊柳依依，日光落到精致上揚的屋角，雕刻在房檐上的畫瞬間仿佛也染上了景致裏的暖軟，宅子內外□□無邊。
“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從裏面傳出來，打破了初春清晨的寧靜。
白景姝躬身仿若是要将自己的肺都咳出來般，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立馬拿出一個帕子捂住嘴，“咳咳咳……”
“老夫人，您怎麽樣？又咳了。”進來的是一個看起來年過四十的婦人，只不過卻是下人裝束，她急忙将白景姝扶起來坐到椅子上，為她順順氣，“夫人，您的身子骨本就不好，別再畫了，好好休息吧。”
她說着時眼睛就瞥向了桌上剛剛成型的畫。
白景姝緩了過來，臉色好了很多，拿開嘴角的帕子才嘆了一口氣，胸口悶痛得幾欲窒息，但不想身邊的人擔心，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擡眼望着自己沒有完成的畫，固執地搖頭，“不行，還沒有畫好。”
身體狀況究竟什麽樣子，自己再清楚不過了，每天都數着日子過，最恐懼的莫過于怕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見不到那個人熟悉容顏。不如趁着還有些精力，将她的一颦一笑都清清楚楚畫出來，刻進骨子裏！
泓宜眼眶瞬間紅了，不敢表現出什麽來，只是放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揉了起來。她知道自家夫人為何會這樣堅持。
畫上的人雖然沒有完成，可是輪廓早已是有了，這麽多年，作為一個下人，她也可以很順溜地将那個人的容顏畫下來。
白景姝斂眉瞧着自己長滿皺紋的手，眼睛也不再清澈，渾濁裏透着幾分落寞，幽幽嘆氣，“唉，老了。”
泓宜沒有接話，因為明白眼前的人根本無需別人的回答。
白景姝雙手撐在椅子的扶手上顫顫巍巍站起來，擺脫了自己侍女的攙扶，走到那幅畫前，緩緩撫上畫中人如玉的臉頰。
眼裏風花雪月彈指揮間，痛楚昭然若揭，她細不可聞地吐出兩個字，“凰譽。”沒有從容閑雅，也沒有自信卓然，竟然都是小心翼翼與惶恐。
蒼老幹枯的手，畫中人巧笑倩兮。兩兩對比，全是觸目驚心的悲哀。
泓宜的眼淚刷的就掉下來，很多年以前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小姐寧願頂着老爺的逼迫也不願嫁人，也不明白為什麽她總是會看到那個人除了高興，回來後也會噩夢連連，痛苦如斯。
幾年前她終于明白了，雖無法感同身受，可終究是理解她的。
不過是求而不得！也不過是大逆不道！月追雲雨，水波驚魂，再怎麽努力，也只能生生站在那人身後，為她的歡樂而輕笑，為她的不悅而怆然。
“夫人。”她上前一步，果不然就看到那雙不再明亮的眼裏的愛戀和隐忍，“夫人，這一次畫做好了，就不要再燒掉了吧。”
從五年前起，白景姝就不停地作畫作畫，只是一旦完成，就會直接燒掉，毫不猶豫，不留任何痕跡。
只因為畫裏就只有一個人，羅裳素衣，青絲高挽，清雅高貴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仙子。那是當朝丞相大人的娘親，三十年前京都的第一美人——樓凰譽！
“不燒了，不……燒了。”她眼神有些閃躲，就留最後一幅！
“泓宜，你先下去吧，我沒事的。”
本來還想堅持留在這裏，只是白景姝一個眼神過去，飽含壓力，她不得不聽話離開。
待人走了，白景姝才展開手中的帕子，上面分明是醒目的鮮血！苦笑片刻，佝偻着身子拿起筆，又開始了細細描摹，眼神專注如黑夜燭火，明明滅滅中，将一頭霜白的頭發映照得尤其凄哀。這一次，就不燒了……不燒……
…………
…………
白景姝真正倒下的，是在三日後，她的畫，還沒有作完……
“夫人……您都吐血了。”泓宜跪在她床前雙眼通紅，“奴婢去請大夫，您別睡了，等泓宜回來。翠玉，快來伺候……”
“不……沒用的。”她輕輕拉住情緒失控的人，神色安詳，臉上的皺紋似乎都淡化了不少，眼眸裏飛揚神采，泓宜似乎又看到當年站在落英缤紛中的風華無雙的人兒。
“你替我，叫凰譽過來一趟。”艱難地說完這句話，她就微微閉眼，臉色慘白。
泓宜大震，此時，叫那個人過來，分明就是要交代遺言啊！可她不敢耽誤，慌慌張張地起來，飛一般地往丞相府跑去。
白景姝心口痛得厲害，她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了，可是，還想最後再見一眼那個人，就算是一眼……也好！即使不告訴那個見不得人的秘密，但以朋友的名義，終究也是可以的。
“景姝？”一道帶着顫音的嗓音傳進耳朵裏。
白景姝瞪大眼睛看着門口的方向，只見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被一個男子扶着走過來，逆着光她看不清婦人的模樣，只能感覺到她的焦急，甚至腳步都是淩亂的。
“娘親，慢一點。”男子出言提醒，可那個人不管不顧，等到了床前，婦人一下子就撲了過來。
“景姝。”凰譽緊緊地握住她露在外面的手，枯瘦，微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銀白的頭發，還有幹癟的臉頰，沒有一點的血色，“不過是十幾天沒見，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她嘶啞着聲音。
景姝覺得心裏的痛似乎都緩解了些，癡癡地看着她，彎了嘴角，“沒事，咳咳咳咳……”話音還沒落，就猛然咳了起來。
咳得胸腔震動，咳得地動山搖，咳得滿嘴鮮血。
“景……景……”凰譽整個人如同被雷劈中，臉色頓時也如床上病中的人兒一般蒼白如紙，“欽兒……快……快去請太醫……快去……快去啊！”到最後的幾個字差不多是用半生力氣吼出來的。
跟着來的男子也吓壞了，轉身就立刻出去，準備進皇宮，他身為丞相，是可以得到皇上的允許請禦醫來的。
白景姝握住急着要給自己擦血的手，她在發抖！她是這樣的在乎自己！這樣就滿足了！盡管這心意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種，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凰譽，來不及了。”
“別說這種話！別說……”年過半百，凰譽保養得再好也有了白發，也抵不過皺紋爬上臉頰，此刻那張臉，全是淚水。
“景姝，堅持一會就好。”她如同很多年以前一樣哄着她，語調溫柔，“一會就好了，你相信我，你一定會沒事的！你會沒事！”她們兩個人相知相伴了這麽多年，樓凰譽早已經将這個人當做了自己的親生妹妹看待，此刻見着她如此，怎能不哀恸？
“凰譽。”白景姝不敢放開她的手，只是覺得自己的全身似乎都冷了起來，“我冷。”
“冷……冷……”凰譽幾乎失去了理智，語無倫次，良久才反應過來，“我抱着你，我抱着你好不好？”
“……嗯。”
她的身上還是有股淡淡的清香，靠在她的身上，溫暖一剎那間穿過四肢百骸。
“景姝，聽我的話，不要睡！”
“凰……譽。”她伸出手慢慢地環住她的腰，輕輕閉上眼，“我死後，把我火化了，骨灰……咳咳咳……灑在冬季梅花盛開的時候……”白景姝的語氣幾近飄渺，山高水長，還想再陪着她！
感覺到有滾燙的水珠落在自己的嘴唇出，伸出舌頭嘗了嘗，好苦！苦澀得很！
“景姝，你說過會陪着我的，你不可以言而無信！你怎麽能也先我離開……”樓凰譽說不下去了，哽咽着，淚如雨下。
“對不……起……”她想收緊手臂好好地抱着這個自己愛了一輩子的女人，但力氣卻一下子流瀉出來。
她張了張嘴，幾個字差一點就說出來了，可擡眼瞧見那個人悲痛的眼，終究不忍心，也不敢，害怕她的眼裏被驚恐和厭惡取代。
這樣也好！
用朋友的身份陪了她一輩子，最後，還死在她的懷裏，這樣，也好！
“咳咳咳……”血染紅了樓凰譽的衣服。
費力張開眼看她最後一次，艱難地安慰，“別……哭……”
別哭了……我的……凰譽！
凰……譽……
凰譽，其實我……真的好愛你！好愛好愛……
倘若有下輩子，我一定做男子，那時，不管付出任何代價，我都要，陪着你！
懷中人的身子驀地軟了下去，放在自己腰間的手垂下來……
“景姝？”她低下頭，只看到她緊閉的雙眸，安靜的眉宇，還有彎起的嘴角。
“景姝！”心頭仿佛被什麽尖銳的東西狠狠地剜去一塊，鮮血淋淋，空蕩蕩地痛不欲生。剎那間，身體猛地如同被一股巨大力量抽空了，好像是沒了生命力的枯草。
泓宜沖進來，就只看到自家主子安安靜靜地被人抱在懷裏不肯放開，棉被上，錦衣上，血跡斑斑，而那個被聖上欽賜為“一品夫人”的尊貴夫人，哭得像一個孩子，嘶啞着聲音只能發出一陣一陣的哀鳴。
她一下子跪了下去。
夫人，你看，你走了，她也痛不欲生，這樣，你會不會好過一點？
夫人，黃泉路上請一定要慢慢走，奈何橋上等樓夫人，你一定要親口對她說，你愛了她一輩子！
笙歌嗚咽，浮生輾轉落寞。愛一個人，用盡了一生一世，卻親眼看着她投入別人的懷抱。當年戲言，也只敢說“吾等卿爾，一世如此。”字字泣血，散場後，早已經是耳邊風聲。
愛戀忐忑綻放又無聲墜下，此生落滿了掙紮，到最後，她都不敢說撕裂友誼的面紗，告訴那個人自己的心意！
在絕望中守護者那人，一世孤苦！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坑啦啦啦(≧▽≦)希望多多支持啊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