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方的夏天是熱。
我出了機場,只覺熱浪滾滾如置身微波爐,立刻叫計程車到學校。兩邊都是近郊,方向卻截然不同。路上足足耗去一個鐘頭。又逢塞車。司機是個年輕女子,一直用大音量聽廣播節目,若無其事,想是習慣了這城市交通狀況一向如此。我卻頭暈眼花。
不要緊,很快我也會習慣。
到了學校大門前,甫下車便聽見他叫我,“小愛。”
我擡頭,微笑,“楊哥。”
我走上前,想也不想,就勢投進他懷裏,被他大力抱住。呵,有人可以擁抱真好。特別是,當這人系自己熟人,萬事他都有分知曉,不需顧忌,更是安心自在。
楊哥輕撫我頭發,“又長高了。”
我嗤一聲笑出來。他口氣似八十歲老翁。
楊哥又緊緊抱我一下,然後放開。這才仔仔細細凝視我,半晌,滿意一笑。我在他眼裏看到那團絲線名叫“擔憂”,暫時已經開解。很好,總算又有一個人為我放心。
楊哥指身邊一直凝立的白衣女子為我介紹,“安然,我同系師妹。你卻該叫師姐了。”
我迅速擡眼望過去。那是個端麗女子,細長高挑腰身,半長微鬈黑發,白皙肌膚,穿純白修身T恤,米白麻質長褲,整個人煞是清爽。
在這樣大太陽下曬了半晌,驟眼見如此佳人,真以為是一場清涼錯覺。
看楊哥眼神也知道他對她重視程度,眼光果然不錯。
不待我發聲,她已迎上來,微笑道:“你好。”
我很舒服。第一,我看人向來以貌取人。這女子容顏秀美,整個人看過去輕靈靜雅之極。第二,她極之大方,自己男友同差不到幾歲的陌生女孩态度親密,她神色如常,不露半點痕跡。第三,她沒有硬扮熟絡,牽衣拉手問長問短。不過略大幾歲年紀,何必強裝老态世故。或者是我心事淡漠又太過苛求,但這女子卻真真合我心意。我喜歡她。韓哥是有福氣的。
楊哥接過我那只褐色麂皮背囊,向我身後張望,“行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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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哪還有什麽行李,我只這一只袋子。”
他差點沒叫出聲來,“你就這麽兩袖清風地來了?”
我陪笑臉。安然過來解圍,“女孩子這樣簡約,何其不易。還挑剔什麽?”
楊哥嘆了口氣,“也好,需要什麽現買。”
我苦笑,實在不忍心告訴他,我的衣飾用品早由父親吩咐人送來學校,不必我自己随身攜帶。否則光是那些帽子就夠我提上多一個箱子。
安然笑,“我會陪她逛熟整個市區。”
她不需他吩咐抑或囑托,十分自在,是她自己要與我做伴,并非男友使喚。我真喜歡她這副作派。
安然問我,“我可否叫你名字?”
我心情大悅,“我可否叫你安姐?”
她微笑,“我是安然。你是蘇艾晚。”
我們一起笑出來。
楊哥搖搖頭,不明所以。只是我看得出他心中快活,真正高興看到女友與我如此投契。
安然走在我身邊,“我們去看你的寝室。”
提起這,楊哥又發牢騷,“四人一間,要遷就室友不同生活習慣。睡覺要爬上近兩米高床鋪,清潔洗漱都要自己打理,你住得慣?”
我不說話,只看牢安然。她似明白我心意,微微笑,“我一早已習慣。”
我淡淡道:“那麽我也可以。”
楊哥想不到我們兩個女子會聯合對抗他,一時氣結,搖頭道:“安然,我不該帶你來見小愛。”
安然淡然一笑,“有緣總會相見。”她伸出手,狀若無意在我臉頰上輕撫一下,迅速離開。我怔了一怔。她已經開步走,頭前帶路。
這個女子,我注意到她穿一雙銀白色細帶平底涼鞋,赤腳,足趾嬌秀雙踝玲珑。
但我分明看到她左腳踝上一方圖案,不是我眼尖,實在太過明顯。她膚色近乎蒼白,自有一股貴族氣勢。而那是一只蒼褐色鳥形圖案,浮在雪樣肌膚上,想不看到都難。
這個女子并不輕薄。我立時告誡自己,蘇艾晚,你最好看清楚這時這刻你身邊的這些人。你已沒有資格再次出軌,你的機會早已浪費殆盡,再無翻案可能。
我乖乖跟他們走。
校園很大,一路上不少人同安然招呼,看得出她名望不低。
楊哥同我說:“安然是校學生會副主席,日後是你最好靠山。比我頂用。”
我注視她,道:“原來本校習慣不設正主席。”言下之意,這般人才,如何屈居副手。
恭維話誰不愛聽。我已看出楊哥眉梢眼角有三分喜色。安然卻安之若素,倒真不枉了她名叫安然。
我的寝室在五樓,號牌上寫着521。
“這號碼好。”楊哥笑,“諧音便是‘我愛你’。小愛,但願你室友不是一群風流種子。”
我白他一眼,“那若是住222寝,豈不就注定了要被人當花癡看?”
安然笑,“艾晚好伶牙俐齒。”
我轉過身對着她,輕聲道:“安姐,其實我那名字叫蘇‘艾’晚。”
她一怔,“自怨自艾的艾?”
“是。”
她點點頭,不多問什麽,只是為我推開了521寝室的門。
寝室裏已有一個女孩,行李堆放滿地,幾乎不容置足。安然看楊哥一眼,楊哥馬上知足地笑笑。
那女孩年齡與我相若,柔順黑發只齊肩長,打理得整整齊齊,衣飾規矩,神情坦然,氣質略顯高卓,看得出大約是書香門第出身。
她看見我們,立刻招呼并自我介紹,“我叫冼碧,住你對面。剛剛還到了一個,是你隔壁,名叫嬰紅。她去辦些手續,很快便會回來。”
“我叫蘇艾晚。”
“真好名字。”她不吝惜贊美,随即問,“要我幫忙整理東西嗎?”然後看到我的随身行李,幾乎沒目瞪口呆。
“我是個懶人。”我笑。
“真正是簡約主義。”她嘆息,“我就學不來這樣潇灑。”因為聽得出她是真心稱贊,我很快喜歡上她,這樣坦白。這是個有身份的孩子,真正小淑女,看得到別人好處,自己亦沒有半點必要自卑。因為各人風格不同,何須豔羨。
楊哥輕咳一聲,“小愛,我和安然想帶你去吃飯。”
我不假思索答,“我可以去食堂。”再看一眼冼碧,她很是高興,“我同你一起去。”
楊哥還想說什麽,安然已阻住他。她給我一張卡片,“你随時可找到我。”然後催韓哥離開。
我送他們出門。安然輕聲對楊哥說:“運氣不錯。在這裏她應會快樂。”
楊哥悶悶不樂,因為我拒絕他的安排,“別太早下定論,才只見到一個。”
“一個已經足夠。多了反而麻煩。”安然笑,“我從來不相信素不相識的人會親如姐妹。所以有個氣味相投的朋友已經可以。”
我笑。安然偶爾會刻薄。但這種時候想必不會多。
我送他們離開。
回到寝室,同冼碧聊了一會兒。她與我不同學院,我在法學院,她讀計算機。另外的一個嬰紅聽說在文學院,讀新聞系。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氣咻咻地,一邊喃喃咒罵,“官僚主義害死人。”一擡頭看見我,“噫,有趣。這麽快又來了一個。”
我立刻知道這是誰,微笑道:“你好,嬰紅。”
她笑嘻嘻地打量我,一邊道:“冼碧你真好,省去我自我介紹的麻煩。”
這是個小美人,一把深棕色長發留得比我還長,直垂到腰際,更兼柔順筆直,不知有多好看。一雙細長狐貍眼,眼光卻幽明晶亮得像貓,正同她耳垂上一雙水鑽耳釘交相輝映,修得細細的眉,眼波一橫,眉峰一聚,一張扁扁的娃娃臉便有山有水,是看不透的風情無限。
她只穿一件黑色吊帶背心,三個骨牛仔褲,一搦纖腰怕都沒有一尺七,長流蘇編織腰帶黑色鑲金,難說不帶幾分卡門的浪蕩情調,配色款式都講究至極,不若時下尋常流行。
她打量我,微笑,是心照不宣的笑意。我知道她意思,大家各有風格,只是心照不宣。
她忽問我,“你睡覺打不打呼?”
我一本正經地答,“我想是不會的。”
“做不做噩夢?”
“偶爾。”我說了謊。
“OK。”她笑,“若是我打呼吵到了你,請敲我的頭。如果你做噩夢,我會叫醒你。”
冼碧看着我們笑,“如此搭配,甚為合理。”
嬰紅回手向電腦裏塞一張CD。霎時整個房間被淩厲尖銳的視覺系搖滾吞沒。她以眼神詢問我們是否介意,我看一眼冼碧,然後兩個人都大搖其頭。
先斬後奏難說不是種失禮,但嬰紅是個十足十的美女。女人看女人亦有貪色之心,至少我是如此。美人做派略略放浪,也可恕。
說真的,我喜歡嬰紅的作派。而冼碧的性子也正是我那杯茶。三個室友我已見到兩個,不知餘下的那位是否同這兩位一樣,如果是,那我真正幸運。
我們三個一同去領略學校食堂,之後回到寝室,便見到了最後一個到達的她。
這女孩子正坐在自己床鋪上讀一本書。看到我們回來,她不言不語,倨傲神色裏有審度含義,明顯是等待我們先開口,好度量對方深淺底細。
我不喜歡這樣女孩,是有心計,只是都在淺薄處見出,反倒算不上聰明。
看得出嬰紅也不喜歡她,故此才索性一言不發,抱起雙臂同她倆倆對視,仿佛相看兩不厭,樣子煞是趣致。
那女孩子明顯被嬰紅的豔光懾住,眼神裏見出怯意。
我暗中嘆口氣,率先打破僵局,“我叫蘇艾晚。”
她點一點頭,臉上沒有笑容,兩瓣唇緊緊地抿着。很清秀的一張瓜子臉,削薄短發伏貼熨直,看得出家教應該嚴謹,否則不會有這等一絲不茍神态。
她道:“我是闵白。”只一句話我已領略她的傲氣。她不講“我叫”,只肯講“我是”。我是某某,呵,我是,我就是,這般着力于突顯自己存在,唯我獨尊得也太露痕跡。
冼碧忽然噗一聲迸出笑來。我回頭看她,她正雙手不停忙着操弄自己那部精致一體機,一邊笑說,“你們有無發現。除了蘇,咱們三個的名字都是一個姓氏加上一種顏色,真真是個巧合。”
我們齊刷刷一怔,然後定神一想,果然如此。
氣氛略顯緩和。
嬰紅仍不願同闵白講話,她自顧自回到桌旁,放一張拉丁舞曲,曲風奢華頹唐。她加大音量。
闵白一皺眉,道:“你總是習慣這樣擾吵別人?”口氣太不客氣。我不禁也皺眉,暗忖一場風波怕是為時不遠。
嬰紅只作沒聽到,竟自伴着音樂翩然起舞。她身段細巧修長,舞起來動作灑脫利落,清脆幹淨,十分好看。再配上一副愛理不理表情,簡直酷到極點。
我同冼碧都看直了眼。冼碧喃喃道:“真是,帥得沒話說。”
卻只聽闵白冷冷道:“天生的身材好,自然有理由教人悅目。”
“這同身材倒沒關系。”嬰紅票飄蕩蕩地摔過來一句。
闵白冷笑,“沒關系?”她慢慢從床梯上爬下來,站到我們身邊,慢慢撩起長裙。我們不約而同啊了一聲。
她半條左腿竟是義肢。
嬰紅登時安靜下來,關了音響,一聲不響地去椅子上坐好。
闵白放下裙擺,掃我們三個一眼,目光清透,淡淡道:“交通事故。”語氣淡漠一如既往。
我不想問什麽,于是試圖避開這尴尬氣氛。可是闵白偏偏盯住了我,問,“你是哪個學院的?”
我如實相告。她點點頭,“我在商學院。”然後又問,“你們都叫什麽名字?”口氣如女王對臣仆。
我一一答複。她雙目中閃過不置信神色。但不容得她不信。
這時忽有清亮日文提醒音響起,嬰紅一躍而起,抓過桌上的手機,全神貫注地閱讀短信,而後眼底眉尖都溢出惬意,貓似的嬌媚閃閃爍爍呼之欲出,動人神态教我們三個看了又看。
發覺我們注意到她,嬰紅反而不好意思起來,笑道:“是朋友。”然後似覺得解釋不足,連忙道:“是女孩子。”
我屏住笑問她,“請問芳名?”
嬰紅才要開口,突然之間像想到什麽,噗嗤一聲笑将出來。然後道:“目藍。”
“木蘭花的木蘭?好名字。”冼碧稱贊。
“不。”嬰紅忍住笑,“日橫目,藍天藍。”
我們三個頓時瞠目結舌。好半晌才齊齊大笑出來。我看一眼闵白,她眼底也沒了那種挑釁意味。
巧合。純系巧合。只是如此匪夷所思,簡直令人心慌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