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大一新生,照例先來一個下馬威。三星期的軍訓着實是苦差事。楊哥說:“不如叫你爸爸替你疏通,你去別處玩三個星期,屆時回來報到,只當沒這回事。”

我搖頭。楊哥還要堅持,我擡起頭對上他雙目,他一見我眼神,頓時噤聲。他是知道我的。

沉默半晌,他才說:“小愛,不情願就不情願,只是你不要那樣子看我。”

我不響。

“你那神情又教我想起當年的事。”

這時安然來了,楊哥于是打住,轉而對安然抱怨起我的軍訓。安然聽了之後注視我,道:“全看她的意思。”

我說:“我要參加。”

安然說:“那麽哪裏還有異議?”

楊哥氣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同女友争辯半分。他敢——敢?!

軍訓的确是辛苦。難怪嬰紅一天到晚唉聲嘆氣。她一直抱怨自己膚色偏暗,不似闵白白皙。這一次可注定了要曬成黑炭團,教她如何能不心煩。像她這麽美麗的一個孩子。

只是我覺得她的美麗根本不在皮相,敏媚容貌只是其次,嬰紅教人過目不忘的地方,其實在眼角眉梢那種說不出的神情氣派裏。她憑的是天然意态,自成标格,故此無論何時何地,毫不費力就可占盡風流。

這一點,她像安然。骨子裏透出來的漫不經心和滿不在乎,那種坦然落落的绮麗幽豔,反倒教人沒的試探,愈是如此,就愈是勾人魂攝人魄惹人遐思。所以剛剛開過一次見面會,寝室裏一部公用電話就幾乎成了嬰紅熱線,到後來煩得她索性一概不接聽,只用手機同目藍聯系,兩個人絮絮叨叨情致纏綿,也不知何來那許多話說。這對朋友真真是難分難舍。

我們學院也開過了見面會,只是我素來喜歡坐在角落,出行又習慣了戴闊檐圓帽,別人看不清我我亦看不清別人,兩不相幹,樂得悠游自在。

嬰紅問我,“你到底有多少頂這種樣式的帽子?我只見你一日一換,每日都有細節不同。”

我思索一會兒,茫然搖搖頭。

她嘆口氣,“為什麽只喜歡戴這一種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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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我答得很快,“因為襯我的發式。”

這是真的。我一頭長直發幽黑筆直得近乎不自然,額前又留有一把長劉海飄飄蕩蕩,戴一頂闊檐帽才比較壓得住這份浪蕩神氣。

只是軍訓時便沒有這樣逍遙了。穿上暗綠色軍裝,大家都似一個模子出來,西施東施都面目模糊,再沒多大不同。女孩子頭發長的統統勒令梳馬尾,男孩子一律短發。呵呵,我想起嬰紅在寝室裏慘叫,“什麽整齊劃一,純粹是抹殺個性。”

淩晨四點便起床出早操,北方九月雖然仍舊暖煦近乎炎熱,一早一晚卻正經叫做寒秋。直可凍得人牙齒打戰。在碧藍晨霧薄薄早霜裏立正了站軍姿站上半個鐘頭,只覺得血管僵凝,整個人像要變了化石,就此來一場貨真價實的百年孤寂。

有時候真想索性打退堂鼓算了,我并不是個堅強孩子,所謂磨練意志之類的豪言壯語,說出來只會惹自己發笑。呵呵,什麽啊,清早一樣視起床為上絞刑架,人生至大酷刑莫過于此。教官一個個都面目猙獰——其實倒是挺拔俊俏的,所謂精挑細選出的他們,只是因為要求太過嚴格,于是在我們眼中全部成了魔鬼化身。

可是嬰紅仍咬牙切齒地一邊詛咒忽冷忽熱天氣,一邊一絲不茍堅持。就連闵白都一聲不響地照章辦事,走正步不是跳勁舞,她自己不講,倒還真沒人發覺她有半條腿是鋼筋鐵骨。

此情此景,我還有什麽理由做回從前的蘇艾晚?

所以我也只有堅持下去——堅持,一切都可以過去。沒有什麽是不會結束的啊。呵,為什麽從前的我就是不曉得呢?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蘇艾晚哪裏特別?為什麽一定要是例外?若是當初心緒可以如此清澄,一切怕都可以重來。

只是啊,只是,一切都已不能重來。我已經浪擲了我最美好的四年時光,光陰的空洞,再也無法填補,那一切再也找不回來。

我只能做今天的蘇艾晚,而今天的蘇艾晚,永遠也不會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十九歲女孩。

我知道的。

又一個早上,早霧青藍如蒙蒙煙雨,隔窗透入簾內。晨光熹微輕亮,細薄而有質感,仿佛半匹冰绡,手指輕輕一挑便可籠在掌心,是一場夢幻劇、言情片最佳布景。

只可惜我們四人都半死不活地同鬧鐘較勁,誰有空欣賞。這種時候品味身份一概是狗屁,只有大睡一場的渴望是千真萬确。春宵一刻值千金。用在這裏雖然不确,卻是渴睡的最佳表述。

這時冼碧忽然朦朦胧胧地說:“蘇,你有沒有發現……”

“發現什麽?”嬰紅突然來了精神,只是冼碧似乎又睡了過去。她氣得尖叫一聲,“不要吊我胃口,你這是變相殺人。”

冼碧總算被她吵醒,揉了揉眼睛道:“有個男生總是注意蘇。”

我微微一笑,睡意早已沒有,卻又不好插嘴表态,只有聽她們當面說我是非。

嬰紅長發蓬亂,雙目卻晶晶亮。我真佩服她,大清早尚未梳洗也能如此神采飛揚,走出去仍然萬中挑一的動人。果然青春勝足一切。過幾年芳華剎那,紅顏老去,再活力十足也抵不過光陰折堕。可是管它呢,呵呵,青春年少不過這幾年光景,既然早早了解宿命中注定的成空,此時的一切才益發顯出矜貴。有花堪折,及時行樂,是頹廢原則,可是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到頭來也是一輩子懊悔。

倒不如此時此刻,有花便折。寧撷朝露蕊,不拾落葉枝。

她忙不疊問冼碧,“怎麽樣一個人?哪個學院的?你怎麽知道?”

冼碧迷迷糊糊地想了一想,“與她同院。很高,很帥。我就在她旁邊場地訓練。”餘下便沒話講。

嬰紅氣結,“姐姐,你描述的這名人物本校起碼有五百位以上。你也未免太言簡意赅。”

“我說了是與她同院的。”

嬰紅咬牙切齒,“恭喜你。法學院是本校最大學院,只大一學生總數便超過七百人。”

“那麽就是與她同班的。”

“拜托你可不可以一次講完。”闵白也插進一句。

冼碧用被子一把蒙住頭,“拜托,不要再拷問我了。大家自己去看不就知道。”

嬰紅笑眯眯地看我,我忙搖頭,“我沒興趣。各位自便。”

不是欲蓋彌彰啊,真的不是。亦不是好奇心匮乏。我——哪裏還敢再輕舉妄動。我還怕自己不夠流離麽。不,不要了。再也不要了。我想我已承擔不起。

當日正在操練,突然覺得頸後一涼,我暗叫一聲不妙。果不其然,是束頭發的絲帶突然斷掉,一頭長發情不自禁披散下來,聽見身後一列男生有微微吸氣驚嘆聲,我卻恨得咬牙切齒。

教官臉似玄壇地走過來盯我。真慘,這名教官在各個連隊裏是出了名的嚴厲,且我一早曉得他對我看不過眼。別的女孩子乖乖聽話把長發綁紮得一絲不亂,唯有我,頭發束是束了,只是一把長劉海照舊在額前飄飄忽忽,自然教習慣了一絲不茍的教官看不慣,偏偏又無話可說,只有暗地裏眼睛放飛箭恨不能狠狠教訓我這浪蕩性子。

我乖乖叫了一聲報告,伸手去整頭發。教官卻惡狠狠一聲立正。我趕緊站好。他冷冷道:“我有批準你整理嗎?”

我不敢争辯。在人屋檐下,豈敢不低頭。

他借題發揮,厲聲道:“你。趕緊把頭發剪短,免得次次出這種意外影響軍紀。”

我微笑,“報告教官,不會再有下次。”

“那麽就把你的劉海好好夾起來!”他咆哮。

我變色。這正是我四年來一忌。我不語,只聽他大發官威。

“你有沒有聽到!”再次咆哮。

我輕聲一嘆,忍無可忍,擡頭道:“你要不要我把頭也換掉重新修理?”

他一愣,頓時覺出我在諷刺,立刻臉色鐵青,盯了我半晌,又惡狠狠一聲,“你,站軍姿!”再面對我一班同學,“你們,原地坐下!休息!”

我只覺得一股血湧上頭頂,衆目睽睽之下,我一個人披頭散發立在大太陽下,狼狽不堪,頓時惹來各個連隊無數好奇視線。

蘇艾晚這輩子不曾如此丢人現眼。

我只覺得視線模糊,頭上發暈,昨夜沒有睡好,今晨出操時又忘記穿那件薄質開司米毛衣,想必是着了涼。這會子又在陽光下曬個過瘾,一把長發本來是我愛物,這會兒披在頸後不加整理,悶熱的要死,才覺出一切如此多餘。我何曾受過這般辛苦,整個身子已經從腳跟痛到頸椎,不一會兒怕是會癱瘓不起。

但出奇的是,所有疼痛突然在瞬間消失。我驚異地眨一眨眼,突覺不對,怎麽天突降一場大霧,還如此迷蒙幽暗。難道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嗎?

我擡手想揉眼睛,軀殼卻仿佛已非我所屬,十指不聽使喚。

想清楚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之前,我已經倒了下去。模糊昏眩中只覺得有人從身後一把撈住我,就勢靠進那人懷裏,鼻端聞到淡淡柑橘香皂氣味,随即天旋地轉,人事不知。

醒來時人已在校醫院。第一眼看到安然,她正坐在床邊靜靜凝視我,照舊一身白衣,清爽可人。看見她只覺得渾身精神一振。

“做得好,蘇艾晚。”她居然先稱贊我,“懂得自救的孩子永遠得人喜歡,下次也要記得帶好我的聯絡方式。”

“勞煩你,安姐。”我欠欠身。

她詫異,“我理所應當,何來勞煩?”随手捧一杯薄荷茶過來,“我加了蜂蜜,可喜歡?”她試圖親手喂我。

我迅速伸手接過杯子,輕聲道:“安姐,我不是那種人。”

安然一怔,站起身,慢慢走到窗邊注視一樹殷綠。好半晌,她才輕聲問我,“你是幾時看出來的?”

我苦笑,“我在紐約住了三年,東京一年。基本上也懂得看人。”

安然點頭,“是。兩個妖魅之都,最多我這種人。”她語氣裏帶揶揄味道。

“安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試圖解釋,卻覺得愈描愈黑,索性閉上嘴。

安然看我,“你不問我為何還同楊劍情在一起?”

我輕輕答,“你是bisexual。”

“或許。”她輕語,“我總不能昭告天下,安然喜歡的不是異性而是同性,故此男生勿近。”她自顧自笑出來。

我靜靜盯住她細高背影,那樣美麗而寂寥。

“你不是。”我突然發覺自己判斷錯誤。

她轉過頭,“你說什麽?”

“你不是lesbian。”我清清楚楚回答。

“你只是心中有人,難以放下。”

安然忽然雙手扶住窗臺,垂下頭,好半晌才重新仰起直面日光。我知道她被我觸動,難以自抑。

她輕聲道:“楊劍情說你聰明剔透,不似一個孩子。我還道他謬贊。”

“蘇艾晚,你實在精靈得過分。”

我低下頭喝茶,無話可說。聰明,呵,聰明向來自誤。我已有最好教訓。只是經了這麽多年漂流,終究磨不去那點滴銳氣。我是真心想做一個鈍人,老天卻死活不肯成全。

安然走近我,忽然俯下身在我額上輕輕一吻,“我走了。”

我放下杯子,“常來看我。我不是敷衍。”

她一怔。我再加一句,“你對我很重要。”

安然微微一笑,“你可以休息到軍訓結束。我已經同你輔導員談過,教官方式有問題。”

“我會回去。”

“随你。”她道,然後凝視我,“你肯容納我,是否因為自己亦是心有所憾?”

我握緊玻璃杯,不肯擡頭看她,亦不答言。

“看開一點,你總還比我年輕。”安然微笑,“對了,方才送你來這裏的男孩蠻夠義氣,一路背你過來,記得嗎?”

我苦笑。早就沒有知覺,何來印象?

“名叫靳夕。人也生的俊俏。”安然笑,“肯盡心盡力,就并非無緣無故。我會替你留心他的事。”

我惡狠狠道:“你幾時變得如此八卦?”

“從我有可能做你大嫂那一天開始。”她對我眨眨眼,我們相對大笑。

這時房門被人敲響,安然開了門,只見一條小狐貍似身影矯捷靈巧地竄進來,身後還有兩個女孩規規矩矩走進門。

一看那把棕色及腰長發,就知道嬰紅小姐大駕光臨。訓練一結束,她立刻踢掉軍裝換上一件小小白襯衫,緊身收腰,襯得窄窄纖腰不盈一握,配褪色寬大牛仔褲,半舊球鞋。整個人打扮出奇素淨,卻照樣一身幽媚氣息逼人而來。

一見安然,她便啊呀一聲,驚呼,“是學姐你嗎?”然後激動得兩眼晶晶亮。

安然微笑,“你一定是嬰紅,文學院新聞系,很會跳舞。”

嬰紅險些沒飄起來。

“這位是冼碧,計算機學院高材生。這位當然是闵白,讀商學院,聽說你擅長京胡,幾時我有幸領略一下?”

我目瞪口呆。安然,我室友底細她竟了如指掌,不是為我,何必做這許多功夫。我一陣感動,雙目酸澀,忙低下頭喝茶掩飾。

安然微微一笑,同我們告辭。

她甫一出門,冼碧同嬰紅便迫不及待聚上來看我,闵白站她們身後,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神情是放松的意思。

見我沒事,她們便催我回寝室。路上嬰紅問我如何認得安然,我笑不答言。何必呢,何必讓所有人知道我同她的關系。校學生會副主席,法學院上下公認的院花,本校聞名遐迩的美人,有人評她“唯一的優點是才貌雙全”,真聽不出是褒是貶,但卻是事實。這樣一個女子,我何必處處彰顯自己同她無限關聯,太小家子氣了。攀龍附鳳同惹火上身,其實是一個意思。

回到寝室便有男生打電話來找嬰紅。不同以往,這一次她笑嘻嘻接聽,還嚅嚅軟語片刻,我們都深以為奇。放下電話她對我們講,“有人知道蘇今天的事,特意送慰問品過來。”

我笑,“醉翁之意,只在乎山水。你叫他不必拐彎抹角了吧。”

嬰紅大笑說何必狷介,她簡單梳妝打扮,長發編成一條辮子,塗了一點點香水,空氣中頓時蕩漾紅罂粟般魅人芬芳,如濃重的水霧漸漸成雲,華美流離的氣息。她跳跳蹦蹦地準備下樓去。

闵白淡淡注視着她一舉一動,慢慢地說:“小心送羊入虎口。”

我看她,她神色坦然鎮定,沒有一點異樣。而嬰紅瞧住了她笑的陽光燦爛,還扮了個鬼臉,“我是羊?我是正牌河東獅。”

她跑下樓去。

我盯着闵白,半天說不出話來。她覺出來卻只是微笑,并不解釋。這兩個人如何盡釋前嫌?我知道嬰紅那種性子,暴戾如貓,淩厲如狐,姿态豔麗卻自是逼人,而闵白最看不過眼的想必就是這種女孩。

而她們此時可以自由調笑,全無顧忌。

這時電話鈴又響,冼碧接起,然後說:“蘇,你的。”

我接過來,想不到會是誰,無外乎楊哥或者安然,不會是安然,十五分鐘前我才剛見過她,那麽是楊哥。

電話裏是男子聲音,“還好嗎?”

我下意識答,“還好。”然後醒過神來,“閣下是哪位?”那聲音明朗微沉,悅耳但絲毫不熟悉。

對方微微一頓,“我是靳夕。”

我想起這個名字,安然方才提到過的,送我去醫院的同班男生。想着幾乎脫口而出,“是你。”

那邊一怔,“是我。”

我連忙道:“今天多謝你。實在是不好意思。”這點禮數我還是有的。一邊想起某種清新味道,是柑橘香皂芬芳,混着潔淨襯衫特有的陽光氣息,裹在大男孩身上加倍教人感覺清爽舒服。是了,就是昏倒之後在他身上聞到的氣息。想着心裏很有了幾分開心,便連道了幾聲謝。

靳夕半晌不做聲,我以為自己哪一句講錯得罪了他,這時他才道:“你體質如此弱,還強撐着軍訓幹什麽。”

我笑道:“不過是為面子考慮。否則誰情願受罪。”

靳夕大笑,明亮笑聲清清楚楚透過電話這一端來,我一顆心卻突然冷卻墜落。呵,這笑法何其像他,太像他。當時年少只道是尋常,如今我才明白,他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裏魂裏,不知哪朝哪代可以毀去。原來,原來我一直不曾忘記他。

靳夕在那邊說:“……你看如何?”

我說:“什麽?”問完便暗罵自己糊塗,真是笨啊,何苦來,一身恍惚不打自招。

靳夕倒不在意,重複說:“我替你出這一口氣好不好?”

我吓一跳,現在的男孩子都玩什麽把戲?半晌沒回過神來。

他察覺,笑道:“沒有關系。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同學受欺負。大小我也是個班長。”

“哦,班長。”我微笑,“可願為小女子主持公道?”

他再次大笑,“蘇艾晚,你真有趣。”他說。而後絮絮叨叨講了些廢話——至少我聽來是廢話,不過他口才好,倒也有滋有味。奇怪的很,我同他,根本連面長面短都不曾仔細端詳過,反倒可以這樣熟絡地對談。我也奇怪自己,若是旁的男生如此磨牙,十分鐘前我怕已摔了電話,但對他我沒有,我很耐心地聽他閑扯,心裏很充實。好像有些什麽東西安安靜靜地填補了進來,十分飽滿舒服,清爽明亮的感覺,我喜歡。

他最後說:“你身體太弱,自己要多當心一點。”

我驟然警覺,忙微笑講了幾句閑話,挂了電話。

放下電話尤心有餘悸,不可以啊,蘇艾晚,我輕聲告誡自己。你大小都已經十九歲,你不再年輕你早已錯不起,是的,你錯不起,否則人生總有一日傾覆至無法收拾。

剛放下靳夕的電話,鬼使神差似的,鈴聲又響。我順手接起,竟是安然的聲音。她劈頭便問:“靳夕可是給你打了電話?”

“你怎麽知道?”我反問。

她輕輕地笑,“有什麽事我會不知道的?”

這句話教我心頭微微一動。我呵呵幹笑。

她不緊不慢地說:“是保送生。長相頗得人意。成績好,能力強,人緣佳。”然後輕聲一笑,“選班長,選男友,也都不過是這幾道準線。”

我一聲不吭地聽着。安然又微微笑,“如何?”

“何是如何?”我低聲說,“安姐你可知道你在白費心思。”

安然又笑了,雖然聽不到但我感覺得出,她正在輕聲微笑,以她一貫的落落姿态。

“別太認真了,蘇艾晚。”她親昵地叫我,雖然指名道姓,可我仍覺與她無限親近。

“別太認真了?”我喃喃道。

“你們還這樣年輕。”她笑,“誰會要你們上演地久天長。”

“我甚至還不認識他,何必這樣戲弄人家。”

她的聲音悠然如蝶,“讓他伴你一段日子,也無傷大雅。不想太長遠,半年六個月光景,也是好的,總算有個人陪着消磨時光。兩個人堕落,總好過一個人寂寞。”

我氣結,一半也是因為找不出字句來反駁她。我惡狠狠地問道:“你同我楊哥在一起多久?”

安然大笑:“別擔心。還不滿半年六個月。”

我簡直會被她活活整到吐血。

好容易挂了她的電話,嬰紅便抱一堆大小便利袋回來。她笑嘻嘻展示戰利品,只見各種五彩缤紛的零食鋪擺一桌,盡是女孩子戀戀不舍的恩物。

冼碧笑道:“誰這麽大方?”只看嬰紅臉色一變,“哎呀,我竟忘了問他姓甚名誰。”

我們禁不住放聲大笑。

我看住嬰紅,直接問,“你們已經好了?”

嬰紅略略一怔,而後看着闵白笑,扔一袋話梅過去。

“嗯?”我催問。

“你知道剛才?”嬰紅拉住我的手,“我在自己連隊訓練,白精疲力盡地跑去找我,臉白得真的像紙,她對我喊:還不快來,蘇暈倒了。”

她看牢我,“那一刻,只為了那一刻她可以如此為你擔憂,我就決定從今以後決不再惹她生氣。因為我曉得,若是暈的人是我,她一樣會急會擔心,雖然她不說出來。”

我抿緊嘴唇,真的是感動了。闵白頭也不擡,若無其事。像沒聽到我們在說什麽。

冼碧打斷我們,“你們盡管客套,這堆寶貝我一個人包了。”

嬰紅尖叫一聲,立刻奔過去瘋搶。我也不甘落後。

我手裏正握着一把甜杏仁旁若無人地大嚼,手機尖叫,是楊哥的號碼。他的聲音無論如何都有點氣急敗壞,“小愛你在哪裏?可還好?”得到肯定答複後他有一點放心,道:“十分鐘後,下樓來讓我看看如何?”

我說好的。回頭見闵白淡淡地看我,眼神清寂漠然。

“我哥哥。”我坦然道。然後繼續攻克美味零食。然後突然地,仿佛被某種知覺狠狠一擊,我回過頭去再看她。

闵白目光冷漠地看了我一會兒,毫不掩飾,然後轉過頭去不再理睬我。

她為什麽再次地冷淡下來?我思慮着,一邊找到帽子戴好下樓。

楊哥一個人站在樹下,沒有笑。他大步走上前來,我禁不住後退一小步,下意識地,我避了他。為什麽,因為剛剛同那兩個人通了電話嗎?

安然。安然。靳夕。靳夕。

他迅速察覺。于是我極慚愧。

楊哥不動聲色,離我兩步距離,問,“還好?”語氣裏帶幾分揶揄。

我點頭,“還好。”

他搖頭。于是我很努力地重複一遍,“我很好,真的。”

楊哥看着我,眼裏的神情突然被某種料動紛湧的碎片蕩滿。他苦澀地一笑,“小愛,不要再撐下去了。”

我微微合上眼睛,然後搖頭。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會再擺出那種眼神,那種教他椎心刺骨的眼神。他說過,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我放棄那種不自覺的詭秘眼神。那種教人心寒的記憶。我的血猶是那般的陰冷,我知道。

他忽然扳住我的肩,用力并不大。我垂下頭,鼻尖便幾乎可以觸到他前襟,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夏日熏風般爛熟安寧,平和溫暖的氣息,豐實而平靜。沒有距離。他的氣息,洶湧而溫存地把我無聲吞沒。我盯着他的胸膛,想究竟要不要一如往日依偎上去。我需要在乎任何人嗎?任何人都不曾在乎過我啊。自私一點想,我是真的想要他的懷抱,他的體溫他的寵愛。自私一點,我本來就無限自私。為什麽我不可以要他留在這裏,我的身邊真的已經足夠寒冷。抓住一個他,實在也沒什麽不好,為什麽不呢?

“沉香,自私無理的小孩。”

我猛然擡起頭,手指登時冰涼。楊哥吃驚地看着我恍若見鬼的模樣,“你怎麽了,小愛?”

我怎麽了我是怎麽了?我發誓,我發誓方才那一刻我聽到他的聲音。那種似笑非笑似輕非輕的聲音,纏絲瑪瑙一般,清涼沉悒,墜進人心底。

他在叫我的名字,唯有他曉得的那個名字,就像只有楊哥可以叫我小愛一樣。

可是為什麽會在此時此刻。

我的頭一陣陣抽絲般細致地痛起來。

三天之後我回去繼續軍訓。間隙休息時靳夕走過來同我說話。我總算見到他本人。那樣的人和那樣的聲音。他長相一如我想象:高大,俊俏,潔淨明亮氣息,更可嘉的是嘴角笑容,淡,但不是冷漠只是随和,令人放松。大家都穿一樣,粗布綠軍裝松垮沒型到極點,穿在他身上倒是有點不同,人長的帥再有幾分氣質,衣服會不由自主地配,這沒辦法。

他走到我身邊坐下,“還好嗎?”

“還好。”我把帽子脫下來,熱,出來時耳後塗了一點KENZO的清泉,喜歡的牌子,甜蜜蜜的有一點涼,被汗水混了也無妨。這時便不經意随着身上熱氣蒸發出來,聽見他深深吸氣。

他信手握住我頭發,“這麽長,留了很久?”

我點點頭。他不再問下去,交叉兩腿換了個姿勢,懶洋洋的樣子,看天,看地,看遠處,再看我,好像欲語還休。

這是一株從未剪枝的樹,沒有痛苦的花,或者悲涼的果子。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聽不出痕跡地嘆息,問他,“你是靳夕嗎?”

他大驚失色,“什麽,你竟然還不知我是誰?”

“電話裏那個人沒這麽沉默。”我笑。

他坦白,“見了你本人,反倒不知該說什麽。真的。”

我又笑,“我有那麽可怕?不曉得。”

他突然微微繃起臉,半晌不語,然後說:“還是不要笑了吧,如果你真沒有心思笑。”

我怔住。

他不依不饒,“看你跟別人有說有笑的,其實空蕩蕩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笑出來又怎麽樣。”

我心煩意亂,站起身。他一把扯住我衣袖。

“放手啊,你!”我急了,“人家都在看着呢!”

“我說對了還是說錯了,你這麽急着逃?”他照舊懶洋洋坐在地上仰臉看我,“蘇艾晚,給點面子,坐回來。”

開什麽玩笑?我甩他的手,甩不開。

“你力氣有大到這份上?你輕得像只貓。”他的笑這會兒看過去像個流氓。

“你管他們看不看?坐回來,OK?”

我瞪着他,猛地掙開手——也虧他終于肯放開,然後大踏步走開。聽見他在身後呵呵地笑。

開玩笑。這小子想幹什麽?

想幹什麽?還要問人?我早已知道。

可是可是啊,他根本找錯了人。

晚上他便又打電話來,指名找我。我不想聽,嬰紅硬把聽筒塞我手裏。沒奈何。

那一端靳夕極平靜地說:“出來請你吃冰淇淋可好?”

我嘆一口氣,“我……”

“好,或者不。”

“不。”

“好。”他挂了電話。

我坐在床上發呆。

十分鐘後聽見男孩子聲音在樓下大喊,“521!521!”

我們四個臉色都變。嬰紅跳到陽臺上一看,馬上大叫,“蘇,過來看看!”

我嘆口氣,看個頭,聽聲音都知道那是誰。

“下去吧,蘇。”闵白輕聲說,“這會子你又躲不過。”

冼碧嘻嘻地笑,“還不快去,整座樓都聽見他,簡直是變相告白。”

我匆匆地戴了帽子跑下樓,碰見舍監用那種眼神瞪我,也顧不得了,先弄走眼前這麻煩是正經。

他站在樹下,手裏托着滿滿兩大盒香草冰淇淋,淡淡的冰色甜美到骨子裏。

他換了衣服,白色棉織T恤,黑色牛仔褲,清爽不呆板。我看過好多人穿白衣黑褲,雜志上說是優雅氣派,其實弄不好就像港片裏卑躬屈膝的大家傭人。

他向我挑挑眉,“如何?”

“害我們寝在全樓都出名。如何。”我沒好氣,事已至此,索性拿過他手裏冰淇淋惡狠狠大吃幾口。

他笑看我,“消氣了?”

我撥開披散下來的長發,挖一大口冰淇淋,不理他。

“喂,別這樣。”他拉拉我頭發。

我吞下那口冰淇淋,問他,“你到底要怎麽樣?”

他突然羞赧起來,搓了搓手背,不語。

我嘆口氣,“別來循序漸進的一套。我不吃這個。”

他突然看住我,說:“話都是千篇一律的,你聽了也沒意思,我說了也沒意思。你又不是不明白。”

我又嘆一口氣,“是,我明白。所以剛才我說不。”

“女孩子對男孩子都會這麽說,然後心裏想說的是好,”

“別人也許會這樣,但我不會。”我坦白,“靳夕,那天多謝你,所以別在我這裏浪費時間OK?”

“你還沒給我時間,就罵我浪費。”他擋住我的視線,“蘇艾晚,何必拒人千裏。”

我不想同他解釋,索性沉默不語。

“為什麽?”他窮追不舍,“女孩子不外乎三種理由:第一,我已有男朋友。第二,媽媽不準我太早交男朋友。第三,我從前有過男朋友。你是哪一種?”

我盯着他,“第四,我不想要你做我男朋友。”

他氣結,“我都還沒開始追你,你就這樣打擊我。”

我不語。跟他走,跟他走有什麽好處。他是一班之長,人又出色,将來必是本院本校熱門人物。安然說錯,半年六個月的快樂,要找玩伴也不是這樣子的。我厭倦繁華似錦的光景。到時他出了名,我煩了走開,別人還得說我被他甩掉,臺都沒得下。不要下來了,下面位子不夠,周星馳那老小子說的。

冷不防靳夕靠近我,我吓了一跳,直覺想避開。

“別動別動。”他貼在我面前比身高,“一六五。”

我笑出來。

“如果以後我們跳舞,你盡可以随便穿高跟鞋。”他眨眨眼,“我一八二,怎樣?可夠般配?”

我哭笑不得。

“別太緊張了,蘇艾晚。”他說:“為什麽你看上去總像一只貓豎着毛,原諒我。你太不自然。”

當然。

“有什麽事是解決不了的呢?看看校內,多少身無分文貸款上大學的人都活得陽光燦爛。你什麽也不缺,何必總是一副日暮客愁新的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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