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夜風清冷如冰,如細碎的刀鋒,點點滴滴地割進我仍然無法堅強的心葉。
我永遠都無法重新開始。我早該知道的。
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癡。
我的手還在他的掌心裏,随時可能被他捏斷。他牽着我走在落葉鋪金的小路上,腳下的摩擦聲輕柔遙遠。
月亮在無邊的黑暗裏閃爍成一面空白而幽藍的鏡子,月光卻流離如水。
夜已經深了。
“我何必送你回來。”他突然低聲地說。我的手指在他掌心裏暖着,仍然不可理喻地冷得發抖。
他看着我,“沉香。”
我咬緊嘴唇,“再給我時間。”
他一把拉近我,注視我的眼睛,“好啊。給你時間。可是沉香,這時間只是給你的。你好好記住。”他用力推開我,卻仍然緊握着我的手。我踉踉跄跄地跟着他。
走到宿舍樓下,他突然停住,看着對面的一個人。
我從他身後看過去。
然後我的頭突然痛得像要炸裂開來。
靳夕的神情是我無法形容的迷亂和困惑。
而他冷靜得就像童話裏藍色冰山上事不關己的妖怪。
我幾乎想要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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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夕盯着我們,慢慢地走過來。他看着靳夕,沒有表情,我深知這意味着眼前的人對他而言無足輕重。
“法學院一年級的靳夕?”他淡淡地開口,只是我寧可他保持冷漠态度。
“我是。”靳夕不看我,只盯住了他,“你是誰?”
他居然微微一笑,“蘇艾晚會告訴你的。”
“程諾!”我低弱地阻止他。
他微笑,放開了我,優雅地攤開兩手聳一聳肩,向後退了一步,然後看着我。
“蘇沉香,這已經是最後的晚餐。”他的警告隐蔽而平淡,甚至近乎精致。我微微顫抖着回望他。
他輕輕一笑,轉身而去。
我喃喃地說:“什麽都不要問我,明天再說。”
靳夕看着我,只輕聲說:“我等了你四個鐘頭。”然後他沉默地離開。
我的心驟然疼痛,忍不住大聲叫:“靳夕!”
他回過頭。
我注視他,一點點地窒息,終于我咬牙說:“再也不要找我了。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他遠比我想象的冷靜,只是看着我輕聲問,“因為剛才那個人?”
我不點頭亦不搖頭,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他終于走過來抓住我,我下意識地掙開。靳夕猛然後退一步,臉色蒼白。
“他是什麽人?”他的語氣近乎質問,“為什麽他叫你沉香?”
為什麽。太多的為什麽。從何說起。難道我真的可以告訴你一切?過往流年,那是難以複追的痛楚,沒有人可以令我再次溫習。
除了他。程諾。
他制住我,告訴外面聚集的人散會。
安然也幫不了我,我知道,這一次我無處可逃。
我躺在椅子上,安靜地聽見人群陸續散去。他站在門口,似乎在看我又不在看我。我不知道。
我的手機突然尖叫起來。我費力地拿出來,還沒有看清是誰的號碼,已經被他一把奪過按掉。
他冷冷地盯着我,側身坐在桌上,這樣的姿勢簡直驚人熟悉。我努力地想起來,自己和他是一樣的,當然,因為是他給的習慣。
我默默地猜測他會說些什麽。可是我知道自己永遠都猜不到的。
“楊劍情的車開得還是那麽爛嗎?”
我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天曉得,到死我都不會捉住他的心思,就像他同樣捉不住我的。
“他再沒開過車。”我淡淡地回答,“遺憾嗎?當年他居然沒有那個榮幸撞死我。”
他驟然俯身過來,死死地盯住我額頭上的傷痕,他的呼吸一縷縷拂過我的皮膚。半晌,他肯定而冷漠地說:“沉香,你是故意的。”
我不理睬這句話。
“你是故意的。”他突然大吼,“你早就知道你我有一天會再見面,你存心要我親眼看看這道傷是不是!”
我微笑,“別自作多情。”
他猛地抓起我靠近他,近得似乎連睫毛都已相接。他的氣息在我臉上吹拂。我狠狠地盯住他,這一刻我沒有半點畏懼。白癡。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們實在太像了,像得在某些時候可以熟知彼此每一絲呼吸的含義,預料彼此每一根睫毛的顫動。可是更多的時候我們愚蠢得甚至認不清彼此的容顏。這就是我們。蘇艾晚和程諾。兩個永遠不會原諒彼此和自己的瘋子。
他慢慢地扼住我的脖子,我看着他,仍然忍不住微笑。我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你到底是哪個學院的?”
程諾猛地把我摔回椅子上,冷冷地說:“商學院。”
“你真的是校學生會主席?”
他坐回原處,突然變臉微笑,“我已經大三了,小妹妹,叫聲師兄來聽聽。”
“你跳了一級?”
他不回答,“還想問什麽?今天實在是個好日子。”
我終于鼓起勇氣來,“你去過書庫?”
他驟然沉默,無疑代表了一切。我盯着他的側影,那真的已經不是十六歲男孩子的模樣。當年細弱而不自信的輪廓,飛揚縱橫中又難免微微躊躇的微笑。此時此刻坐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冷漠的姿勢,清淨淩厲的面容,笑起來微微掩飾住太少人看得出的殘酷。我甚至相信他可以做出一切事,包括我敢或不敢預料和期待的。
他早已不是當年的程諾,就像我已經不是從前的蘇艾晚。我們兩個人,一樣的背叛和流離失所,誰都不能夠被宿命輪回坦然接納。我們都是天譴的妖怪,吸血鬼的同類,只不過我們酷愛的是彼此傷害。
我已經不需要其它答案。我站起來,又被他一把拉住。
“你給我過來,沉香。”他命令。
我用力甩開,面對面看着他,我問,“那麽你到底想怎麽樣?”
他突然拉過我抱住,我用力地一拳打過去,他一動不動地撐住,只是眉頭狠狠一皺。
“你他媽的去抱那個女人好了!”我大叫。
他一掌掴在我臉上,眼神裏似乎同時爆發雪崩與火山,冰和火的灼燙傷害以一種異曲同工的姿态瘋狂洶湧。他也怒吼,“那年我十六她二十六,你不去怪她反而來怪我!”
“早知道我那一次就殺了你。反正當時我也只有十五歲。”
我不假思索,根本只有依靠直覺,我和他都是。這是纏綿整整四年的噩夢,一旦拔開瓶塞,暗色的煙霧通常都會以最直接的方式升騰而起,幻化出我們心中最安靜和殘忍的精靈,百無禁忌地掃蕩一切。
“早知道那一天我就不會去你家裏等你。”他的臉孔已經痛楚得扭曲,從他的瞳孔裏我清楚地看到臉色慘淡如紙的自己。
“蘇沉香,你就是習慣了要我等待。這就是你希望等來的一切?”
“那麽你們就在我房間裏……”我哽住,突然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你和我表姐在一起!”
他的表情剎那間死寂,仿佛一瞬間被石化。那樣的瞬間,當時的剎那,在我笑着推開門的剎那,他臉上的表情。
我幾乎站不穩,他到底還是扶住我,讓我坐下。
他終于低聲說:“她給我下了藥。”
一個二十六歲的女子,懂得這樣一些成人的無聊把戲并不希奇。可是對于十六歲的男孩子呢?
我冷笑,“拜托你找個不太科幻的理由。”
“要我把當時的化驗報告給你看嗎?”他也冷笑,“那倒真的是份證據。如果想要起訴某個人的話。”
“繼續啊,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然後再來指責我蓄意傷人!”
他猛然扯開自己衣領,露出左肩上一片傷疤。慘亂糾結的褐色痕跡,皮膚粗糙的愈合,血管接駁的痕跡,大面積的疤痕布滿他的肩頸。
我咬緊嘴唇,眼神無法離開。我已經呆住。這是第一次,我看到了他的傷疤,由我親手造成。
我們一樣致命。
他一手撥開我的頭發,露出那道長長透進發間的傷痕。那一處傷口。楊哥的車撞上了我。那一日,那個十五歲的女孩瘋狂地奔出家門,被馳來的他撞個正着。唯一幸運的是,那是他第一次正式駕車,略緩的車速留下了我的一條命。
“為什麽。”他盯着我,“我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揮開他的手,“我怎會知道?”他看着我,冰冷的神情微微顫動,欲言又止。
我無力地靠上椅背,“你到底想要怎樣呢?程諾。你和我,我們明明已經毫無瓜葛。”
他聽完之後輕聲冷笑。我沉默半晌,不由自主地也笑起來,笑聲叮鈴近乎神經質。我明白,他也明白,這件事從來不曾結束。從我們再次相見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重新開始它詭異匆促的流轉。從前的一切,眼前的一切,我們根本已被四年前的剎瞬光陰軋制成精致而落寞的标本。那一個驚心動魄的時刻。我和他,我們兩個人同時被歲月中突如其來的遮斷剝蝕得體無完膚。可是我仍然眷戀他,無法抗拒,被他迷惑和掌控,一如往昔。
程諾。我唯一的承諾。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說,“這能否令你安慰。”
程諾的臉色寒白,他俯身注視我的眼睛,突然冷笑,“那麽,你以為我還擁有什麽?
蘇沉香,這四年,你輸了多少,我就輸了多少。你難道還以為我會比你輕松自在?”
他不給我講話的機會,徑自說下去,“沉香,你還是那樣任性和自私。你沒有變,可是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
“你幾時開始知道我在這裏?”我問,“兩個月了,你到底想怎樣。為什麽一開始沒有見我?”
他突然冷笑,“你明白的。沉香。是你的話,應該很容易就明白。”
我咬住嘴唇,不語。
他拈住我一束長發,慢慢地攥在掌心揉搓,“是的,我就是怕你再次逃掉。”
我擡頭看他,“現在我一樣可以。”
他嘲弄地抿起嘴唇,“真的?你舍得?”
我注視着他,他忽然錯開視線,冷冷地說:“你要是明白,也就不是你了。”
“你活該。”我大聲說,“程諾,你的确變了,你比從前更遜更沒膽色。”
“你不妨試試。”他突然扯緊我的頭發,把我拉向前,“蘇沉香,你有膽量就和那小子再糾纏下去。”
他放開我,自己坐到窗臺上凝視夜色。
夜色若即若離,漸深漸沉。
“那是我的事!”我大叫。
“你少給我強嘴。”他頭也不回,“蘇沉香,或者是蘇艾晚。不管你是誰,你都明白得很,你的事?我給了你時間,沉香。如今我要讨還你欠我的一切。”
“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扯平。”我喃喃地說,“原來你這樣小氣。程諾,你最好別忘了我也已經死過一次。”
他終于回過頭,看着我,半晌才淡淡地說:“我不會忘的。”
“那我到底還欠你什麽?你到底能不能放過我?”
“你自己就可以放過你自己?”他鎮定地反問,然後冷笑,“沉香,難道你真的喜歡那樣的小男生?和他在一起,玩你早就玩倦了的小把戲,糖果、玫瑰、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這真的就是你現在想要的感覺?面對事實吧,沉香。你,我,已經不同于他們。我們早已不是天使。可是如果是魔鬼就應該下地獄的話,夠資格陪我一起進行這趟旅程的也只有你。”
“那麽你實在小看了檀香。”我被他氣得發抖,不由自主地說出這一句。
他臉色蒼白,卻毫不遲疑地回話,“你們家的那個女人早就在地獄裏。只是她等的倒不是我,是你。”
我猛然跳起來,“你到底知道什麽?”
他冷笑,不答。我沖過去搖晃撕扯他,聲音嘶啞地逼迫他,“程諾,你說,你到底知道了什麽?那個女人到底告訴了你什麽?”
他抓住歇斯底裏的我,在我耳邊大叫,“回去問你媽媽!”
“我爸媽四年前就離婚了!”
他怔住,突然喃喃道:“你說的,一無所有。”
“你滿意了?”
他突然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肩上,手心貼住我的背,長長的發絲纏繞在他手指上。我的眼睛貼住他的傷痕,他的皮膚溫暖繃緊,像某種敏捷靈活的食肉獸。那一方身體慢慢地潮濕起來,一層淡淡的水霧蔓延過我的睫毛。
他低聲地叫,“沉香。沉香。”
我喃喃地說:“這一切為什麽還不能結束。”
“閉嘴。”他冷冷地說,手掌用力按牢我,他的聲音細不可聞。
“想要結束的話,只有我可以給你。”
我猛然擡起頭看他,他一言不發,半晌才說:“你沒的選擇。蘇沉香,你已經沒的選擇。你必須在我這裏。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別想從我身邊逃開。這筆帳,我要同你慢慢地算。”
“他叫程諾。”
“我聽到了!”靳夕冷冷地說,“那麽程諾又是誰?”
我嘆息,“真的用不着我來告訴你。你會知道的。可不可以今晚先放過我。”我突然軟弱下來,“拜托了,靳夕。拜托你再縱容我一次。”
他看了我半晌,眼光終于柔和下來,然後轉身離開。
我回到寝室,注定要迎接她們詫異的詢問。嬰紅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我,“蘇,南唐說今天校學生會主席……”
我連苦笑的力氣也沒有。
電話鈴驟然響起,冼碧接起然後笑道:“蘇的冤家對頭。”
我不接。我怎能接這個電話。明知那一端的靳夕已經迷惑到極點,可是,可是啊,我已經沒有時間。他不肯再給我時間。
我太知道程諾。他絕對是言出必行的人。四年前是這樣,四年後我更加明白,今時今日的他,接不會放任任何一件認定的所有物從他掌中流失。
我逃不起了。我承擔不起這樣新鮮殘忍的代價。蘇艾晚,或者蘇沉香,這一次注定只能無聲地歸依于他。在開始之前,就已經确定了如履薄冰的結束。時光還沒有繼續流轉下去,宿命已經講明了它完整的終局。
我只該,只能,只有願賭服輸。
冼碧根本沒辦法說服靳夕放下電話,我甚至可以聽見他在那一端大叫,“我知道她在!你叫她接電話!”
我猛然抱住頭伏在桌上,大叫,“她不在!她死了!”
嬰紅迅速跳過來,伸手按掉電話,然後細細地看我。
“我跟他沒關系。”我乏力地說,“別再給我他的電話。拜托。”
電話鈴不依不饒地再響,闵白利落地拔了插頭,一切再次歸于沉靜。幾秒鐘後,我的手機開始反反複複地尖叫。我随手抄起它就向地上摔去。天曉得,我真的快被逼瘋。
嬰紅一把抓住我,搶下那可憐的犧牲品,然後清清楚楚地說:“蘇,何必如此。”
我擡頭注視她的眼睛,那樣一雙孩子氣的,幽豔而細美的眼睛,充滿了奪人的清明通透氣息。
“喜歡誰,不喜歡誰,不過是自己的事。當真不要,又有什麽所謂。感情無非是繁華人世換了匆匆過場。
咎由自取都是自己。他想愛,就別怕被傷害。不是因為我們是在一起我就偏心向你,這根本就是事實。我們都清楚,誰先開始,就活該有勇氣承受結束。誰先愛,誰就注定了輸。這是感情路上永恒定律。”
我盯着她,微笑,“紅。真喜歡你這個樣子。一面笑得天真無邪,一面看破一切。”
她也笑,眼角眉間敘盡了那一種不羁,足夠人無端端心生挂礙。
她說:“是為分裂。”
“太聰明通透的孩子多半都有些自我分裂。”
闵白忽然道:“南唐說,若你回來,請你回他的電話。”
嬰紅眼神驟然一閃,随即安靜地讓開。
我撥過去,只一聲便有人接起。南唐倦怠飄零的嗓音沙沙地問,“蘇艾晚。”
我停了一刻,“是我。”
“我等了你四個鐘頭。”
我驟然心如刀絞。一樣的。他們說的話一模一樣,教我如何能不混亂不脆弱。我一時竟說不出話。
幸好他随即便微笑,“我不知道原來你和我們會長是舊相識。”
我勉強笑,“否則你這次就不會找我拍了對吧。”
他嗤笑,“我南唐幾時顧忌過這些。我行我素,我做過的事從不後悔。”
我不想同他再纏下去,便問,“究竟有什麽事?”
“沒事。”他突然冷冷地說,“沒事就不能同你說話?還是我下次要事先預約個時段?”
我疲憊不堪,實在沒力氣同他糾纏。我慢慢地說:“我不想說話。拜托了,有什麽事改天再說可好?”
他冷笑,“你想同誰說話?靳夕?”
我握住聽筒的手猛然顫抖,我怒聲叫,“南唐!”
“我沒他那麽好打發。”他的聲音冷漠而傲慢,卻帶着種難以形容的誘惑,像極光,陌生而奇豔的美麗,淡薄而極端。像他的人。
我鎮靜下來,迅速考慮之後輕聲說:“他是你表哥。”
南唐的聲音驟然低微,他輕輕地笑起來,“那又怎樣。你是蘇艾晚。只有你是。”
響尾蛇一樣細碎叮鈴的笑聲。我已經被他吓得手指冰冷。南唐,南唐,一切怎會變成這樣。
他冷冷地說,邊笑邊說:“蘇艾晚,你未免太小看了我。”
我猛然挂下電話,回頭正對上嬰紅的眼光,她迅速轉過頭去。
第二天上課,我遲遲捱到鈴響才進教室,靳夕看我一眼,眼神深沉落寞。我同他對視三秒鐘,然後禁不住放棄。
課間休息時他沒有過來,我并不奇怪。我只擔心下課後将要發生的一切。
果不其然,下課鈴剛剛響起,他已經摔下書本走過來,雙手撐在我課桌上看着我。我仰起臉看他,一言不發。随着我的沉默,他的臉色漸漸陰暗。
突然有聲音響起,“蘇艾晚。”
我回頭,安然穿一件黑色緊身西裝外套,雪白襯衣,亭亭春樹般站在門口。數不盡驚豔眼神紛紛向她投去。她視若無睹地走進來,輕輕拉起我,“蘇艾晚,有人要見你。十分鐘之內沒有把你帶到,我會很慘。”這話明顯講給靳夕來聽。
我順從地起身,看靳夕一眼,他怔在原地,神情在冷漠中帶不知所措。
我走出門才謝安然,“多虧你替我解圍。”
她微微一笑,“走吧,蘇艾晚。否則程諾真的會放逐我到西伯利亞。”
我怔住。而安然注視着我,柔和笑容如故,“何必如此。”她說。
“他叫你來找我。”
“他并沒有命令我捉你過去。”安然緩緩地說,“艾晚。只是我不相信你可以拒絕。”她微微一笑,“我再怎樣也能猜到,那就是教你變成如今這個模樣的人。”
“我該怎麽做?”我看着她,“安然,你說過你對我毫無企圖。我相信。可是你能相信嗎,這就是我如今唯一的依靠,唯一的諾言。其他的,對我而言一文不值。我也不敢相信。
所以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麽做。”
安然看着我,慢慢地搖頭,“艾晚。你希望我教你怎麽做?
我可以告訴你如何把握手裏的現在,我可以教你鼓勵你投身淺薄的快樂來安撫孤單的時刻。我甚至可以幫你抓住楊劍情。因為你可以掌控這些,你有資格領略這些。
可是他不一樣。艾晚,将心比心,難道你可以告訴我,如何才可以讓筱筱和我重新回到當年的那個時刻,那個一切的失望和悲涼都不曾啓程的時刻?你可以嗎?艾晚?”
她溫柔地看着我,“這一次我幫不了你。我做不到。我說不破。你只能自己原諒自己。或者控訴自己。”
我絕望地看着她,不依不饒,“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你到底會怎麽做?”
安然筆直地看着我,突然輕聲說:“我和楊劍情原本是兩不相欠。可是如果回答了你這個問題,我就真的要欠上他一筆了。”
我沉默下來,不再逼迫她,徑自跟着她走去行政大樓,校學生會辦公室。
突然手機鈴聲響起,是我的短信提示。安然看我一眼,我低下頭,慢慢按出那條信息。
蘇。晚上給我電話。我等你。
我啪地合上蓋子。安然了然地看着我,搖了搖頭,忽然低聲說:“如果早知道那個人是他,程諾,我絕不會教你去觸碰靳夕。”
“你……怕他?”我輕輕地問。安然微微一笑,“不。只是,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事,注定是不該我做的。
三年風光,我走到這一步,已經足夠,何必再為更高的一切苦苦撐持。
程諾,他願意撐下去,随他。他願意在那個位置,也随他。我無所謂。”
程諾的臉色照舊冷淡難測,安然送我到達便悄然離開。我坐在沙發上發呆,他不理我,只是坐在桌邊看自己的東西。
我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摸着脈搏,數到第九十九下時,我站起來就走。
他頭也不擡,卻猛然抄起什麽丢過來,砸在門上,是一盒回形針,嘩啦一聲散落滿地,像潑灑了一地流星的碎片。
我停住,回頭看他,他也擡起頭看我。目光相撞,半晌,到底還是我先退卻。我不知道他的眼神裏到底有些什麽,可是我看出了什麽。行星的軌跡輾轉流連,總逃不開茫茫黑暗之中永恒的一個瞬間。程諾,他用眼神警告我,一切都是徒勞。天知道那是沒有用的,我想逃,除非是葬送了靈魂的天涯海角,否則總會有狹路相逢的一天。屆時,一切都将再度重演。
天知道,我再也經不起這樣的輪回。他深知我的弱點,像我熟知他一樣。
他終于開口,“你哪裏都別想去。給我好好在這裏呆着。”
“你想怎麽樣。”我鎮靜地問他。
他只是撥了個電話,對那一端說:“我拜托你的事,可以嗎?”得到答複後他冷靜地說:“那麽你過來吧。”
然後他不再理睬我。
一刻鐘後有人敲門進來,是個高大男生,嘴角帶笑,見到我之後他微微一怔。我則面無表情。
“就是她?”他問程諾。程諾利落地收拾東西,一邊點頭,“拜托你了。”他說,然後轉身就走。
“程諾!”我叫住他,他終于回頭看我,輕聲說:“讓你師兄給你指點指點功課,別太丢人了。”
我猛地站起來。他看着我,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攔住我。
“你到底想幹嘛?”我大聲問他,“程諾,你過分了。”
他冷冷瞥我一眼,“再說一遍。”
我一時哽住,氣急,大叫,“你出去!”
他反而變臉微微一笑,笑容簡直是溫和耐心的,“我還以為你會叫我滾出去。沉香,你替我留面子?謝了。”
他灑脫地關上門。我已經氣得發抖。
回過頭,身後的那位師兄一臉興奮,很帥氣的一個人,可是這一刻看上去像只大號馬猴。我忍不住想笑。
他問我,“是蘇艾晚吧?我認得你。迎新會那天我就看見你了。”
我淡淡一笑,“我沒那麽顯眼吧。”
他啧啧有聲,“沒有?哼,這算是謙虛?”我忍不住笑了,他也笑道:“我是法學院大三的畢羅,你的嫡系師兄,叫我名字好了。”
我好奇道:“你也是學生會的?”
“嗯,在你那一位手下當差的。”他笑,“副主席呢。信嗎?”
我臉色驟變,不是為了他的身份,只是為了他剛才那一句。我沉默。畢羅詫異道:“你怎麽了,我哪裏得罪你了?”
“程諾讓你來幹嘛?”
畢羅笑,“他說是叫我給你補課。你真的需要嗎?”
我沉默。他又笑,“我看他是叫我來陪你聊天還差不多。這不是開玩笑嘛。”
我簡直氣得呼吸困難,強笑道:“師兄,那麽咱們還是各忙各的去吧。”
畢羅笑道:“這我還真不敢。你還不知道他?待會兒他回來你不在這兒,我鐵定是小命不保。”
我沉下臉,不再理睬他。畢羅卻屢屢找出話題逗我開口,我看着他,想想怪他也毫無道理,不由得嘆氣。
“他那個人,很古怪吧。”畢羅擠眉弄眼,旁敲側擊地問我。
我一言不發,然後笑道:“師兄你有女朋友沒有?”他搖頭,我笑,“還好,不用擔心什麽時候會吃一巴掌。”
畢羅臉色一沉,随即笑道:“有他在,誰敢随便動你,不要命了?”
我暗暗地吃驚,忍不住試探道:“你看他表面文章精彩。”
畢羅吓一跳,看着我說:“也只有你敢這樣說他。”
“其實他也只是個膽小鬼。”
畢羅笑起來,“膽小鬼?說的精彩。我總算明白他為什麽選了你。為了替素不相識的同學讨個公道,他連校長的面子也敢駁,這麽風雲的一個人,到你這裏成了膽小鬼。”他哈哈大笑,“我們程諾真遇上了定頭星。”
他突然俯過身來悄聲問,“小妹妹,看在我是你師兄份上說句實話,他到底過了幾段?”
我懵懂,“什麽?”
畢羅嘆氣,“別那麽小氣,我也是練跆拳道的。你放心,我不找他過招還不成嗎?”
我努力作出一副天真頑皮的笑臉,大搖其頭,其實已經驚呆。
程諾,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是我所不知道的?你到底想讓我這樣懵懂到什麽時候?而你,究竟懷着什麽樣的心思呢?
他一個半鐘頭之後回來,畢羅立刻裝出認真講解模樣。我盯着他,只想笑。
他心情很好的樣子,笑道:“不累?下課吧。一起吃午飯?”
畢羅嘿嘿冷笑,“客氣。我還不想被你扔出去。”他溜出門,笑道:“這麽大一只燈泡,你也不嫌太亮了點兒?”
他對我說:“吃飯去吧。”
我盯着他,冷冷道:“如果我不聽你的,以你的本事,是不是能把我拆個七零八碎?”
他臉色一變,“畢羅又多嘴了什麽?”
“您的英雄事跡。”我冷笑。
他不語,半晌才道:“你也變了。我也變了。”
“可是我沒你變得徹底,我也不想帶着現在的樣子再活進過去裏面!”
他臉色寒白,輕聲說:“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我無力地說:“這句話我一直在問你。”
他冷冷地說:“你真的要和靳夕在一起?還是南唐?”
我手指冰冷,臉頰卻灼熱,我已經被他氣得什麽都說不出。我盯着他,終于勉強鎮定地問,“沒了你們,我能不能活下去?”
他被我頂得一言不發,終于一把拉開門,我毫不遲疑地沖了出去。
風打上面頰,一縷縷的寒冷澀痛,這才發現是淚痕斑斑在風裏無聲地蒸發,一如錦瑟華年。
程諾。我真的,真的十分失望。
我沖回寝室,嬰紅被我吓一跳,然後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我搖頭,徑自爬上床去睡倒。
寝室裏一片寂靜。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窗簾半合,淡白近乎水色的日光斜射,是靠近南回歸線的最後溫柔,在房間裏搖曳出蒼涼的圈圈光環,像海洋深處遙遠的漣漪,只在寂寞的時候才看得清楚。
突然電話鈴響,我猶豫,終于接起。是南唐的聲音,問我,“出來一下好嗎?”
我默默地搖頭,他等不到回話,卻笑起來,“你又在怕什麽?對你而言,我表哥不見得就那麽重要。”
我慢慢地說:“我不想出去。我不想見你。”
“不想看看你的照片?”他冷笑,總是那樣一種沙沙的遙遠笑聲,“蘇艾晚。你們的嬰紅比你要大方得多。”
我不由得一怔。
他站在靠近運動場的一排柳樹下,提着一只大號帆布背袋,一件青色襯衫,格子圖案毛背心,半舊燈芯絨長褲,态度出奇的自在坦然。
我無可奈何地走過去,“照片?”
南唐動也不動,“照片還沒洗出來呢。”
我盯住他,他微笑,不知為何帶着種悻悻的味道,“我約你出來就這麽難?”
我輕聲問他,“你約過嬰紅吧?”
他笑了笑,“你在乎嗎?”我不說話,于是他又冷笑,“我知道,你在乎的不是我表哥。”
他盯着我,“程諾才是那個人吧。”
我轉身就走,他追上來,不依不饒,“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很有意思。你好像手裏什麽都沒有,就這樣還同別人做交易,你簡直是在賭,問題是我不知道你在和誰賭,賭什麽。”
我停下來對着他大叫,“你幹嘛要管我的事!”
南唐看着我,突然側過身去,說:“問個沒勁的問題。蘇艾晚,你有夢想嗎?”
我冷靜下來,反問,“你有嗎?”
他毫不遲疑,“一筆巨額存款。吃利息就夠我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足可保我衣食無憂,自由自在環球旅行,最後死在地中海的燦爛日光下。”
我怔住。他冷笑,“你沒見過拜金主義者?”
“你?”
“我爸媽收入平常,屬于在本城随處可見的小市民階層,畢生心願是:一,我考上大學。二,還清住房貸款。”他看着我,“你以為藝術學院的人就是風花雪月過日子的?我想要的,要不起的比你能想象得到的更多。告訴你我是個俗人,別當我不食人間煙火。”
我看着他,慢慢地問,“為什麽告訴我這個?”
他冷笑,“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