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為我和我表哥是不一樣的。無論什麽都不一樣。我從十四歲開始自己賺錢養活自己。靳夕有沒有這個能耐。”

我怔怔地看着他,輕聲說:“你何必這樣。我會以為你在妒忌。”

“我是在妒忌。因為我願意。”南唐冷笑,“自小他就是家裏最受寵的,而我就是不務正業胸無大志的那一個。從一開始我就被他比下去。”

“為什麽告訴我?”我冷靜地問他,“為什麽你要告訴我這些?”

南唐看着我,靜靜地說:“你明白的。你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笑。南唐,他真的聰明通透,可是卻非我所願。這樣的一個男孩,以他的個性,四年之前他根本不會多看我一眼。像我那樣一個盲目天真,動辄有“何不食肉糜”之問,活生生被慣壞了的女孩子。四年之後的現在,他注視到我,變了的我,可是我的靈魂早已殘缺碎斷,流落他鄉,無從通緝。

如果可以,這算得上一種莫名的生不逢時。

“程諾。”他輕聲問我,“你和他在一起?”

我沒有答話。他冷笑,“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樣子就知道。可是,蘇艾晚,你真的願意和他在一起嗎?還是你有什麽把柄抓在他手裏?那一天,那一天我看到你們的樣子。你被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樣子。”他狠狠地盯着我,“你欠了他什麽?我不怕你生氣。你像他手底下的一條狗。”

我後退一步,看着他。南唐,他究竟打算着什麽呢。這個出奇敏感和脆弱的男孩子。他的夢想,華美如幹花标本一般豐盛綿長的渴望。他尖銳的直覺。有某種東西把他推向我,把我推向他。所以我們相遇。所以他對我說這些。可是一切都只能是徒勞。我知道。

我終于認輸地微笑起來,“你真的是這麽想的嗎?如果我本來就是呢?”

南唐怔住。

我看着他,用一種了解和容忍的态度。他值得我這樣,“我們兩個人的事,你又能明白多少?你到底想要我怎麽樣呢?做你的知音嗎?”

南唐臉色慘白。

“紅顏知己,你不是找不到的。還是你只打算和你表哥明争暗鬥?你有那麽低格嗎?這樣子對你又有什麽好處呢?”

他終于說:“我并不知道為什麽。蘇艾晚,我只是想見你。”

Advertisement

我嘆息,“我不能見你。我不想見你。南唐,你找錯了人。我不是那個人。我已經自顧不暇。”

他終于頹唐地問,“為什麽?”

“你不會明白的。”我回答他。

告一段落。一切都在此處告一段落吧。南唐,我和你,原本就毫無關聯。光陰錯落,我們的靈魂根本就不曾相遇。我已有足夠的自覺。是我的話,只會讨要自己值得擁有的一切。強求半點都無益。

“各有前因莫羨人。”我說。

南唐冷冷地看着我,低低地說:“總有一天我要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你可以等着看。”

“有用嗎?”我反問,“到時你會夢想旅行到月亮的背面。靳夕同你,根本是兩種人。你何必把自己放在他的身邊。你們根本不同。你太苛求自己,也不放過他。”

為什麽你和我一樣喜歡自虐。這樣精美的折磨,無聲的拷問。南唐,你這可憐的妖精。

他看着我,冷笑,“你說一句實話。當真是我們兩個人要你選,你會選我還是他?”

“問的自私。你希望我答的也自私嗎?”我問他,“你希望嗎?”

“……”他無言以對。

我突然呆住,從南唐肩上望過去,他就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枯瑟柳葉如金縷薄雨灑上衣衫,紛紛落葉飄香砌。秋風漸涼,涼如他淡淡的笑容。

程諾。他來了。他到底還是來了。

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南唐奇怪地轉過身,叫我,然後看到他,怔住。

“你誰都不選。”南唐輕輕地說:“你只要他。他吹一聲口哨你就飛過去。你這個傻瓜。蘇艾晚,白癡,你還在教訓我,這就是你那可憐兮兮的夢想嗎?”

我默默地走過去,不回答。

他站在那裏等我,輕輕拍了拍我的背,說:“我們走。”

靳夕沉默起來,冷落了他一個星期之後,我終于得回脆弱的寧靜。他找不到我。那是真的。不接他的電話,按掉他的手機。下課後,安然,或者畢羅準時過來找我,把我帶到程諾那裏,絲毫不給他講話的時間。

我像一只活生生的人偶,被那個人遠遠地提着線頭左右牽動,似乎連笑容都沒有分寸。

畢羅極其奇怪,他好奇我同程諾的關系。

“他怎麽收得你這麽牢?”他笑問。

我苦笑,我怎知道。可是程諾,如果他有那個能力,我相信他更願意把我鎖進記憶的琥珀屋裏,自己帶着置身事外的超然和身臨其境的痛楚,在變幻的光彩和無窮的孤寂裏遙看我一日日地枯萎。他是不是真的想這樣做呢?如果他可以。

畢羅笑說:“認得他這麽久,他一直是一個人。我還以為他這四年不打算找女友。”他湊近我,悄聲問,“你怎麽認得他的?”

我不說話,只平靜地微笑。說給他聽,他也不會明白。

“有時候我真有點懷疑他是gay。”畢羅悄聲說。

我一怔,然後大笑。

程諾。可憐的人。

“當然了。他當然不是。”畢羅被我笑得很窘,撇開話題說:“可是他對女孩子的态度。哼哼。”他擠眉弄眼,“小妹妹,說出來不怕你生氣。三年來倒追他的女生也多得夠人瞧的,你真的不是最出衆的一個。”

我微笑。他不明白,怎樣他也不會明白。

“程諾那種态度。呵,該不該得罪的也全被他給得罪盡了。這小子,我還以為他心有多高,仗着自己出色,就可以随便挑揀。”

我笑着接口,“結果不過是揀到我這麽一件次品。”

畢羅臉色大窘,急忙緩口,“你自有你的好處。”

我笑,我哪有什麽好處。程諾,他不會不知道。在他眼裏,我根本不是個可以言笑容與的女孩子,一如在我眼中,他亦不是靳夕一樣可以同我談笑風生的男孩子。我們對彼此而言都已不是常人。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這種感覺。但我知道他同我一樣。我們沒辦法抗拒這樣一種力量,茫然而沉厚地将我們膠結在一起。無論他對我做了些什麽,我都沒力氣沒理由反抗。正如無論我對他做些什麽,他都不會計較不會分辨。

我們已經不是從前那兩個年少的孩子,一個稚氣,一個懵懂。宿命糾葛,沒有什麽能比傷害更有力地把兩個人捆綁在一起,喜歡不能,愛亦不能。

畢羅說:“就在上個學期,大二的一個女孩子緊緊地跟上了程諾。真是的,那孩子做盡了功夫,程諾就是無動于衷。”他睨我一眼,見我聲色不動,才放心道:“我就親眼見到過一次,就在這辦公室裏,只他們兩個人,那孩子也是太放肆,居然自己蹭到他身邊去撒嬌。”

畢羅苦笑,“軟玉溫香,投懷送抱。換了我說不定樂成怎樣。”

我大笑。

“誰知程諾那小子居然一個耳光就甩過去,當場把那孩子打得呆住。當時我正好突然進去,看得一清二楚,吓得半死,馬上裝作什麽都沒看到。那女孩子大小也是個學校裏風頭夠勁的人物,程諾這麽給她沒臉,被外人知道,她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有人輕聲叩門,“誰在練習口才?”

畢羅臉色一白,跳起來就逃,不忘對我做了個鬼臉。

他站在門前,冷冷地看我。

我靠在沙發上,看着他,突然問,“你想關我多久?”

他沉下臉不理我。

“我大一,你大三。你想要我接下來這四年每天都困在這間屋子裏嗎?你能關我多久?”

他摔上門,脫下風衣扔到我身邊,神情繃緊,“能關你多久,我就關你多久。蘇沉香,你想和我讨價還價嗎?”

我無可奈何地笑,“我還以為是我瘋掉了。”

他走過來,突然伸手拉住我的長發輕輕摩弄,“你怎麽留起這麽長的頭發。”

“我喜歡。”我不給他講話的時間,“從前不喜歡,現在喜歡。”

他眼神陰郁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會猜測下句。人會變。從前不喜歡的東西,現在可以珍如拱璧。

從前喜歡過的東西呢?

“沉香。”

我盯着他,“你說過給我時間。”

他突然軟弱下來。我感覺得到。他沒有絲毫變化,可是眼神中的淩厲驟然黯淡。他縱容了我,過分地。如今他也意識到這一點,他已經收不回所有的承諾和時間。

他突然輕聲地說:“她是你姐姐。”

我大腦深處的某根神經驟然刺痛,尖銳地逼入清涼腦海。我尖聲問,“你說什麽?”

他坐在我身邊,垂下頭,“她是你親姐姐。”

“你瘋了!”我扯住他衣領,“程諾,你腦子有毛病了!”

他利落地扣住我手腕,盯住我,聲音是一貫的寒郁低沉,“沉香,你冷靜一點。我知道你已經猜到。現在你給我接受這個事實。”

我用力掙紮,掙不開他的手,我大叫起來,低下頭狠狠咬他一口,他負痛放開我一瞬,随即又飛快地抓住。我大叫,他突然擡手,似乎要給我一耳光,卻忽然猶豫,終于放下手。

我慢慢冷靜下來。

程諾盯着我,半晌放開了手,冷冷道:“還真是伶牙俐齒。”他的手背上印出我的齒痕,很深。

我坐在那裏,只覺得一切空蕩蕩毫無依憑。我的眼睛看不到一切,我的手指碰不到一切。誰對我許下過諾言?誰的話是真?誰的話是假?為什麽。什麽才是真正屬于我的。是生命還是靈魂?我的一切都已殘缺。誰都可以同我分享同我争奪。我沒有守護的能力,連自尊都可以一敗塗地。

我大聲痛哭起來。

他坐在我身邊,我知道他看着我,猶豫着,遲疑着。終于我感覺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慢慢地攬住我,讓我的頭靠在真正溫暖堅實的地方。

我耐心地在他懷裏哭泣,一塌糊塗,毫無餘地。有什麽好顧忌呢,既然他無所不知。

“她對你說的?”我斷斷續續地确認。

他默默點頭。我坐直,他随即放開我。

出乎我意料地,他慢慢地點起一支煙,忽然又撚滅。我搶過來,手指顫抖着又點燃。他看着我,從我手裏拿回來,細細的青色煙霧輾轉升騰。他慢慢地吸了一口,輕輕地吐出。煙草溫暖而躁動的氣息,帶有豐郁華美的不安感,這一刻卻讓我平靜。

我慢慢靠在他身邊。

“她叫檀香。我叫沉香。她大我十一歲。她的名字,是她媽媽取的。我的名字,是我媽媽取的。她是我親姨媽的女兒啊。”

他輕輕嘆息,“你媽媽沒有你這樣多愁善感。”

“沒錯。她和我姨媽從小争到大。論起事業、家庭,看在別人眼裏到底都是她占了上風。姨媽給表姐取名檀香,她就叫我沉香,刻意地要我名貴過她一籌。

我媽和我爸,所有人看來都當真是佳偶天成。結果卻落了個這樣收場。我從小就覺出姨媽的奇怪。她沒嫁過人,卻生了我表姐。她們一直住我家裏。像家人。可是這總不能算是正常。爸對表姐極好,媽對爸卻始終有種古怪态度。說不上是若即若離,還是不屑。我知道爸的生意也是借媽不少聲名,還以為是媽向來驕傲,何況他們兩人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吵過架,簡直,現在想想,真的是相敬如冰。

怪不得,我從前聽人說我爸和我媽結婚之前,他是和我姨媽在一起。檀香,她果然是我爸和我姨媽的女兒。怪不得,怪不得我媽那樣對她對我,她百般努力,盼着我有出衆本事壓得過檀香,為她出這一口氣。”

“你表姐不是這樣說。”他輕輕地說,“她只說,你媽媽太強悍,從她母親那裏強奪了一切。作為她,沒有理由不去為她媽媽報上一箭之仇。”

我點頭。已經足夠平靜。一切都已明了。一切都已結束。

那一天,我約了他,程諾。他說好要幫我拍照。

忘記為了什麽我跑出去,要他到我家裏等我。我一貫任性,要他等也是經常事。

只是這一次,一切都物是人非。

他不像從前一樣在客廳裏等我,帶着熟悉微笑和縱容神情。

我跑上樓,聽見自己房間裏有古怪響動,像動物的喘息。天曉得,我從沒養過寵物。

推開門的一刻,真的是不假思索。

我看到一切。

幾乎是跌倒之後又爬下樓梯的,唯一的念頭是逃離,毫無理由,毫無感覺。我跌倒在客廳冰冷的地面上,有古董架在我身後斜斜倒落,碎亂了一地擺設裝飾,一片狼藉。

他追着我下來,淩亂頭發,衣衫不整,他伸手來扶我。那樣的表情。沒有表情。我難以忍受他碰到我。怎麽可以。手邊抓起的是摔碎的小半截琉璃水海,猛然地戳向他。他的臉上仍然沒有表情。只有血湧出來,他按住自己的肩頸,摔倒在我面前。

血湧的那麽快那麽多,馥郁可怖如猙獰□。

我從哪裏來的力氣?我跳起來沖出門去。陽光蒼白耀眼,直射我凝固的虹膜。我的身體被風尖銳地闖過。我感覺不到自己的移動或者方向。我的心髒在血的浸泡下辛辣悸動地疼痛起來,抽搐和糾結。我最後的感覺是自己的頭發在風裏淩亂地飛揚起來,只有那麽一瞬。

然後一切消失在黑暗的另一半裏。

我緊緊地抱住頭。他坐在我身邊一言不發。

“你到底要我怎樣呢。”他忽然說。

我搖頭。我能夠要他怎樣呢?程諾,承諾啊。你又能夠給我什麽。

可是他到底還是告訴了我事實。我突然擡起頭看他,他的眼光冷漠而痛楚。

程諾,你是真的想要解脫這一切嗎?我明明了解的真相,為什麽你要說出口。如果放任我繼續模糊猜測下去,又有什麽不好。

至少你就有足夠的理由和借口,說服你自己的理智,把我繼續困在這裏。

他終于低聲說:“你走吧。”

我盯着他,而他慢慢地垂下頭不看我。

“沉香,這是最後的機會。最後的。”他咬牙逼出這樣一句,“好好記住。我真的已經到了盡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