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手機屏幕上是陌生的號碼。我接通,傳來陌生男子聲音。他音調沉穩愉快,開門見山便說:“沉香,你好。”
我幾乎沒尖叫出來,努力控制自己,問:“您是哪位?”
“我是原藤,你媽媽的丈夫。”他坦然地說,“我正在本城,可以見一面嗎?你媽媽有禮物要我轉交。”
我遲疑。他已經微笑道:“今晚你可有時間?六點我來接你吃晚飯。可以?”
我飛快地說:“我可以帶個朋友嗎?”是的,故意刁難。就是如此。
原藤笑聲開朗得近乎活潑,“是男朋友?歡迎之至。”
我幾乎氣結。這日本鬼子如此沒眼色,臉皮倒是厚得少見。我躊躇了半晌,終于還是決定去找楊哥。好久不曾同他聯系。從安然那裏,他想必早就知道我這期間過的是什麽日子。然而我深知他絕不會來幹涉一切。過往的一切,他太了解,也太明白。程諾的再次出現,即使不在他的意料之中,至少也是處之泰然。這件事想起來真的讓人心懷怨怼。
他早就知道程諾在這裏,卻始終不曾對我透露半點。這真讓人生氣。
楊哥的态度卻是一貫的坦然爽朗。自從我認得他起,他的鎮定就一直是我的依賴。是的,我依賴他,縱然他始終不肯對我坦白。
坐在原滕的車裏,我心神不定。楊哥看出來,于是在我手上輕輕一按。我看着他的眼睛,試圖搜尋蛛絲馬跡。但我一無所獲。
原藤笑容謙和。平心而論,我對這個日本男子毫無成見。他三十出頭年紀,面目明朗,神情坦然,行止優雅大方。容貌談不上俊美,卻自有一番慷慨氣勢。
但他娶了我母親。事情立刻變得複雜。
席間原藤顯然把楊哥當作我的男友,于是操着一口流利漢語不住打趣。我按捺不住,幾乎就要拂袖而去。想起媽媽,又勉強坐好。楊哥見我尴尬,便立時解圍,“很晚了,小愛明天還有課。我們可否告辭?”
原藤呵呵笑,“你很疼沉香,嗯?”
我忍耐不住,搶白道:“我這個名字只有我媽媽才配叫。”
楊哥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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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藤一怔,“你媽媽說,我這樣叫你,你會開心。”
我氣結。楊哥忙打圓場,“那我們先走了。”他拉着我便走,原藤卻忽然阻住我們,笑道:“有幾句話想和沉香單獨說。”
楊哥一怔,神色立刻戒備。原藤不看他,只望着我微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沉香,我這次來也是你媽媽的意思。”
我深吸一口氣,“楊哥,等我一下。”我随原藤走到大株盆栽棕榈後面,盯住他。
原藤看着我,笑說:“你對我沒有好感。”
“那麽?”我盯住他的眼睛。
“好倔強的女孩。像你媽媽。”他坦然微笑,“如果我有你這樣的女兒,稱得上幸運了。”
我忍不住想冷笑。戴這等高帽給誰看?蘇艾晚好歹也活了一十九年,不見得三言兩語就被你服服帖帖收歸陣營。讨好我媽媽是一回事,想在我這裏找便宜是另一回事。
“您還不夠老,生不出我這麽大的女兒。”我諷刺他。開玩笑,他多說也不過大我十幾歲,卻娶了我媽媽。想來真叫人郁悶。別怪我不夠胸襟開闊,實在是對這樁事件難以釋懷。
原藤笑,“無所謂,沉香。”他笑得坦然教人生氣,臉上明明白白寫着:小孩子,盡管說下去,難不成我還會同你一般計較。我只好收口道:“您還有什麽事?”
他從西裝內袋裏拿出一只青藍緞面盒子,扁形圓盒,不過同我掌心差不多大。他竟自揭開盒蓋。我微微一怔。
盒子裏滿襯純黑天鵝絨,裏面放着一雙細細的銀镯。我最不喜歡開口镯子,戴時扳來扭去,好好的白弄走了形。這一雙镯子卻嵌着精致搭扣,開合有度,很是方便。且這一雙镯子雖然不甚貴重,又不嵌珠寶,素氣得很,手工卻極精,搞不好遠超镯子本身價值。镯子形如燕尾,本是一對,可以共戴也可以分開。細一看,兩只镯子上都刻着細小字跡。我不由得好奇心起。原藤信手拿起來遞給我,“你媽媽給你的。”
我看着镯子上字跡,筆畫清細優雅,雕在狹窄镯面上卻一絲不亂,極見功夫。
“雙燕子,聯翩幾萬回……”我猛然擡起頭,又驚又怒,看牢了原藤說不出話。他倒愣了,問我,“怎麽了沉香?這是我的手工,你哪裏不滿意盡管說,我一定返工。”
雙燕子,聯翩幾萬回。強知人是客,方便惱他來。
不必看我都知道,那一只镯子上定是刻着:
雙燕子,可可事風流。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媽遠在萬裏之外,卻玩這把戲,真教我又氣又痛。原藤是外人又是……倭寇。這兩首小詩他不會曉得,一定是媽媽要他刻在镯子上來刺激我的。
原藤還不曉得怎麽回事,只說:“你媽媽要我做這一對镯子,你自己一只,那一只給你送人用。”他瞥遠處楊哥一眼,低聲笑問,“是送他的吧?知道一定是給男孩子戴,我特意做得素氣一點。”
我握着镯子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問,“你做的?”
原藤微笑。
我點頭,“我媽媽向來愛才。”
他眼裏掠過微微的驚訝。這不奇怪,我猜得出他們如何相遇,我媽媽在亞洲知名品牌“束素”任設計師,“束素”一派王朝氣象,發展多元,原藤這等好手藝,定是他們旗下重臣。紅花還需綠葉扶,再好的服裝也需合襯飾品,想當然耳,這兩個人一定是合作得默契到了家,索性就做了一家人。
“不是送他。”我疲憊地微笑一下,“謝謝您了。”
原藤看着我,“沉香,你好像很累的樣子。”
我笑,“我年老體衰,比不上年輕人。”
原藤大樂,“你這孩子有趣。”他忽然嚴肅道:“我不明白,說錯了不要怪我。可是你們中國人有一句詩,說的是:花在可以摘的時候就應該不要考慮地摘下來。是有這個的吧?”
花堪折時直須折。
我深吸一口氣,“那是個騙子說的,專教人跳火坑不要眨眼。”
原藤被我弄糊塗,正色說:“你媽媽大略同我說起過你,我不知你是怎樣的孩子,可是今天一見,我才知道你媽媽的擔心不無道理,你這樣的女孩子,不該這樣寂寞。”
我怔住。原藤忽然伸出手,愛惜地在我鬓邊輕輕一撫,“像你這樣年輕美麗的女孩子,更應該珍惜自己。不要‘早上落下的花,到晚上才去拾起來。’”
朝花夕拾?呵呵。
朱顏辭鏡花辭樹,那真正是留不住的。
見我沉吟,原藤又補上一句,“這樣的年輕,沒有什麽是看不開、放不下的。即使是真正的過錯。”
我擡頭,他對我眨眨眼,“我們日本的世阿彌大師有這樣一句話:‘秘則為花,不秘則不成其為花。’哪一朵美麗的花不是經過滄桑的呢?”
我望着他,久久不能言語。
真的是這樣的嗎?
校攝影協會的作品展在圖書館大廳舉行。嬰紅拉我去看。
看得出,嬰紅應該是中意南唐的。我沒有問她,但想來南唐的作品裏不會少了她。我是“香”,那麽嬰紅會是什麽?“茶”還是“花”?
進了大廳,一眼便看見南唐遠遠地迎過來,那匆匆的神情,顯然已經等了很久。我轉身就想避開,嬰紅卻拉住我不放,“他為了你來。”她忽然輕聲說,眼光懇求,“蘇,別讓我丢這樣的人。你在這裏,我走。”
我一愣,她已經靈巧地穿了出去,南唐只來得及看到她背影。他微微一怔,問,“那是嬰紅吧?”我看着他,果斷地答,“不是。”
南唐沒有在意,只帶着我去看他的作品。
不出我所料,我看到嬰紅的容顏。南唐把她拍成了“花”,題目是“花酩”。而更教我吃驚的是另一邊的“茶”,只有短短三幅黑白照片,模特兒卻是闵白。
我驟然轉身看他,南唐神情興奮地看我,“如何?”
“這是怎麽回事?”我氣道:“你幾時說服闵白來拍這個?為什麽我和嬰紅都不知道?”
南唐淡淡地笑,“你這麽聰明還不明白?那自然是因為她不想讓你們知道。”他臉上的神色十分快活,看在我眼裏卻是傲慢。我轉身就走。他追上來叫我。我氣惱地甩開他的手,“閣下究竟打算腳踏幾只船?”
南唐一愣,随即呵呵大笑。
“笑你個頭!”我罵道,“你很威風啊,幾個女孩子都被你耍得團團轉。”
南唐倒是愣了,冷笑道:“你急什麽,那是我的事。”
我氣得臉白,“好啊,你的事。讓開。”我推開他就走。南唐不依不饒,“我怎麽了?我哪裏有錯?”
“你離我遠一點!”我大聲說,周圍不少人紛紛轉來看發生什麽。
南唐也氣起來,抓住我大聲道:“你給我說明白,否則別想走。”
我用力甩開他,壓低聲音冷冷地說:“我知道闵白,她沒那麽好說話。輕易不會拍這種抛頭露面的東西可是她為你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南唐靜靜地盯着我,“那又怎麽樣?”
我怒上心頭,“那又怎麽樣?我們是在一起的。你明知她喜歡你,前些天還約我出去說那些話?你做人怎能這樣暧昧。”
南唐一把揪住我拉到牆角,盯着我,“我看不出這有什麽不對。”我氣結。他繼續說:“她喜歡我,是她的事。我喜歡誰,是我的事。這有什麽關系?我難道還要為一相情願喜歡我的人負責?”
我氣得咬牙切齒,恨恨道:“你對她無意,又何必招惹人家?”
南唐看着我冷笑,“因為她對我有用。”
我擡手就給他一耳光。他頓時怔住,半晌,卻突然笑了。
“蘇艾晚,你那句話一說出口,可就洩了底了。”他笑得輕狂恣意,“好,好,蘇艾晚,咱們五十步別笑百步。你心裏若不是惦着我表哥,也說不出那句話吧?”
我一時怔住。南唐大笑,突然抓住我硬拉到展臺前,“無論如何,你來看一眼。蘇艾晚,你看看在我鏡頭裏的你是怎樣一個你。”
他突然低聲在我耳邊道:“就算我對不起她,你又何嘗對得起誰?”
我在他手掌挾制下,勉強看向那早吸引了無數眼球的“東瀛三藝”。
茶醺。花酩。香酣。黑白照片上的闵白一身素衣,淡淡地,依在一星燭光下,眼神幽然寧靜。這一組照片只有三張,風燭暗影中,是闵白飄搖如水上芙蕖的面孔,白皙中透出清冷妖嬈的氣息,淡定奪人。
嬰紅的是彩照,布景服飾都工盡心思。想不出南唐借了哪裏來拍這個。照片上嬰紅白衫似雪,冉冉地行走于純黑暗夜裏,小臉上沒半點神情,氣息卻魅豔宛似銀狐,踏雪無痕,來去無蹤。還有她穿古裝紅衣,淡妝,長發燙成細細鬈曲順肩而披,背景是一塵不染的白,她手裏有劍,明亮如水的三尺長劍,有光濺在她生動流轉的容顏,一眨眼便逼出剎那的千花怒放。
我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呆住。香酣。他如何能夠起出這樣的名字。照片上的女孩神色根本早已流離,滿滿的心不在焉,一觸即發的紛擾心緒。眉是蹙的,神情是收斂的,只是眼角眉梢點抹着的神氣全然蕩盡花謝一般的空茫,教人一看就得知這個女孩早已沒有靈魂。落日晚光,餘輝慘淡,那情景教人一看就覺出她正被一滴滴地吸進夕陽西下時奇異的傳說和往事裏。整整一組照片,充滿了渾然一體的空虛和流麗。
“你和她們兩個不同。”南唐輕輕地說:“我壓不住她們兩個的神氣,她們太美,難免文不對題。可是你,蘇艾晚,你已經切進我想要的靈魂。香的靈魂是惑人,不是被人所惑。你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麽。你有這樣的靈氣。”
聽一個男孩子在耳邊輕輕地說出這些。我幾乎要昏倒。老天,所有人都瘋了嗎。縱然他是在贊美我稱許我,我只在一絲半點的飄飄然之餘覺出滿心的傷痛。
誰給了我這樣的神韻。誰讓我在剎那遺落之後便永遠空虛?想忘不能忘,聚散兩無常。
南唐突然沉默,我随他冷淡的目光望過去,就看見了靳夕。他靜靜地站在遠處,眼神平靜淡漠。然後他走過來。
“你為什麽不把那張照片給艾晚看?”他冷靜地問南唐,而我一頭霧水。南唐卻驟然變色。
靳夕冷笑,“怎樣?小南,我真想不到你居然存了這樣的心思。連我的女朋友你也要争。”他話一出口,我登時怔住。
南唐也冷笑,“你的?自作多情有什麽用。不見得人家心裏有你。”
我忍無可忍,轉身就走,靳夕卻一把拉住我,輕聲道:“我有話對你說。”南唐伸手扳住他肩頭,神色挑釁。他猛地甩開,臉色冷厲。
眼見氣氛寒冰濺雪,我忙扯着靳夕走開,猶聽見南唐在身後冷笑。
我氣不打一處來,轉身回去站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說:“南唐,別自欺欺人。你何嘗對我有意。”
我一句話說得他怔住。
“大家不過是萍水相逢,何必這樣浪費心力鬥來鬥去。你我根本無幹。你要的不過是個俗世知音,能看懂你的靈魂。你自己也明白,那個人絕對不是我。”我說着不由得心酸,“在你身邊的,你不去珍惜。根本無緣的,你卻一古腦兒全心全意。你何必這樣自以為是。”說到後來,已分不清這話究竟該算是對誰說的。
我和靳夕離開,南唐猶在原地發呆。我不知自己這一番話到底能不能教他明白,天曉得,我已是仁至義盡,從此與他再不相幹。
靳夕拉我到明亮日光下,細細地看我。我心酸地避開他目光。他輕輕嘆息,“艾晚,你到底想怎麽樣呢?”
程諾,他一樣問過我這問題。我到底想怎樣。你們允許我怎樣呢?靳夕。程諾。你們根本不曾給過我機會選擇。
“我不知道你和程諾之間到底有些什麽。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他盯牢我的眼睛,“艾晚,你回答我。”
我不作聲。我怎麽回答他?我能給出什麽答案?想着心頭抽痛,卻真的流不出淚來。《紅樓夢》裏林黛玉說:只是心裏酸痛卻沒有眼淚。賈寶玉說她多疑。其實是真的淚已流幹,哭無可哭。我總算明白那是怎樣一種滋味。所有前塵往事驟然相聚,教我根本無從辯白分解。連哭都沒有資格沒有理由。
我慢慢道:“說過叫你不要再來找我。”
他盯住我,“再說一遍。”
“你的耳朵應該沒問題。”我想走,被他攔住,聲音隐含怒氣,“你到底想這樣不明不白地逃到什麽時候?”
我輕聲問他,“為什麽一定要是我呢?”
我擡頭凝視他的眼睛,“為什麽?為什麽是我?為什麽這一切都要我來經歷要我來承擔?”
是啊。我想逃。這一刻我真的想逃離,一切。蘇艾晚的舊夢前塵。十九年了,十九年了,我居然如此無力。我終于發覺,自己其實什麽都不曾擁有過。沒有人對我許下諾言。那些即使脆弱也可以暫且拿來信仰的東西。
你們連這樣一點點的自憐都不肯給我。
靳夕忽然嗫嚅,“艾晚,我不是有意逼你……”他忍住話,匆匆地翻口袋。
我自己取出紙巾印幹滿頰的淚跡,寶藍色睫毛膏早已糊了,想必和熊貓已有得一拼,且是一只火星熊貓。
我的手機忽然響起,接起來是楊哥的聲音,“你怎麽樣?”
我抽抽鼻子,苦笑,“還好。”靳夕在一邊看着我神色抑郁,而楊哥的聲音聽上去分外清晰,“很好?”
“嗯。”我說,“我想挂了,在忙着……”
“挂了吧。”他淡淡地說:“關機,然後跟我走。”
我猛然回過頭。
他站在我身後五米遠的地方,神情平淡悠然,穿着我最喜歡看他穿的珠灰色襯衫,裝束格外雅致。他目光清澄,透過透明平光鏡片慢慢地掃描着我。
我的鼻子微微一酸,驟然沖過去,被他一把接住,再不理身後的靳夕。
我對不起你,靳夕。可是在那之前請先允許我再任性一次,求求你。我真的已經無力承擔。
楊哥一手攬住我,卻看着靳夕。靳夕回望他,表情冷冷的毫無誠意。
我只覺氣氛詭異,拉拉楊哥,他不語,帶我離開。
剛走出幾步遠,我的手機又響音樂,卻是短信提示。
不要這樣對我。拜托。他寫道。
我握緊手機無法言語。
我是真的抱歉,靳夕。可是一切根本不由我來掌控,這一點你可明白?你不會明白,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曉得究竟如何走入了這一切,這樣迷亂珊瑚般絢麗死寂的糾纏。深沉海底,寂寞游魚,沒有交通的靈魂,沒有夢想的支撐。沉痛的心情像孤獨的風敘盡多年不甘。我能得到什麽?我能擁有什麽?這樣默默地随波逐流,究竟是錯是對?誰能給我一個清晰的揭示。
安然不願也不能。而楊哥,我注定負他良深。一切似乎都在某個人掌心之中。可是我眉目昏暗,一無所知,即使已經窒息得難以哭泣。
糾纏,和償還。當青春年少模糊的渴望和怨毒屢屢侵入我們的胸懷,一切就都有了它最初的模樣。是我們的錯嗎?一切。成人世界總是喧惑,那一片朦胧幽暗的迷霧森林,山風鋒利,飒飒斬斷青嫩心葉上最後一絲溫情和留戀。一開始的教導,到底是真是假。能夠相信誰,能夠依戀誰,能夠愛戀誰,怎樣的來年今日被寫在時光的單薄屏風上。我們哪一個看得到未來?哪一個?是對是錯?
而我,究竟又能夠走到哪裏。縱使花堪折時直須折,我依然沒有那個資格。
風涼,漸漸侵進透徹心懷。我走在楊哥身邊。我明白啊。我們什麽都明白。彼此。一切。我忽然感覺無限脆弱,像一頁紙人兒輕飄透亮,呵一口氣就會跌倒難以站起,我早已沒有力氣。我抓住楊哥的手。他低頭看我。一瞬之間我們把彼此看了個透明澈亮。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們之間,沒有開始,沒有盡頭。一切只能這樣下去。就是這樣。只能這樣。淺淡日光凝滞如冬日水波游蕩于我們寒冷而沉重的靈魂間,我輕輕地眯起眼睛,剎那間過往前塵驟然浮上。我眼前頓時一片空白,幾乎跌倒。楊哥眼疾手快接住我,神情黯然。
我知道他在想什麽。我更知道他想起了什麽。
那些日子。那些日光清亮綠樹蔥茏的時辰。會有風,柔細溫存如古美人檀香陣陣的青絲。有一個十八歲的大男孩坐在我的身邊,他注視我,他輕聲地喃喃自語,仿佛是說給我聽又仿佛不是。他說,你會醒來吧。你這個孩子。我從前甚至不曾見過你。我為什麽會傷害到你。為什麽會是你這樣的一個孩子呢?
有過那樣的時刻。他寬大溫暖的手掌輕輕順過我蒼白的額頭,漸長的發絲。我熟悉他皮膚的溫度,他溫存沉厚的氣息。他在我耳邊低語,蘇艾晚。我終于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蘇艾晚。是的。蘇艾晚。我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那麽我會叫你小愛。你知道嗎,小愛。是我讓你躺在這裏。是我,是我撞傷了你。我幾乎殺死了你。
所以你就用這樣的沉默來指控我的罪過嗎。
是他翻動某些冊子的聲音。是他的聲音。
這些是你的照片。小愛。我看到了你從前的樣子。原來你從前是這個樣子。這些美麗的照片,為什麽,你竟然是這樣一個孩子。這樣的純淨,而且迷人。難道上天真的想要讓我從此,永遠地自責下去,痛苦下去嗎?為什麽我會傷害到你呢?
是誰給你拍了這些照片呢,小愛。不管那是誰,一定是對你而言無比重要,無比信賴的人吧。你對着他露出笑容,是這樣的笑容,原來你的微笑是這樣的,這樣明亮,這樣無瑕,甚至不含半分錯落或者憂傷。你一定從來沒有失望過,從來沒有被傷害過。是啊,這樣令人難以自控的笑容。這樣潔淨剔透的臉龐。就像世界毀滅之後仍然可以存留下來的無限希望,就像相離十億光年之外仍然無法磨滅的隔世陽光。天啊,你不會知道,現在的我,是多麽懊悔和痛。你不會知道我心裏的感覺。為什麽我們只能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相遇。
為什麽。為什麽呢。
他的聲音驟然低落。
小愛,為什麽我不曾在你微笑的時候見到你呢?
我抓着他的手臂,他扶住我,我怔怔地看牢了他,忽然已經無法自控。我笑出來,抓緊他,任憑潸潸而下冰冷的濕意浸透笑意。
楊哥摟住我的肩,輕聲道:“哭吧。”
我已經無法哭泣。我只是偎在他懷裏,貪求那久違的溫暖。堅穩的懷抱,有力的手指,毫無代價的安心。為什麽啊,為什麽卻是你給我這樣的溫柔。我需求的一切。我渴望的,也不過就是這樣的感覺。可是為什麽,這麽久這麽久了,我擁有所有人豔羨的一切,我什麽都有了。可是我唯一渴望的東西……竟然只有你一個人可以給我。
媽媽。爸爸。程諾。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都不肯給我。
可是我卻永遠無法都放開你們。即使你們一個個都遠離了我。
為什麽我就是無法堅強起來。為什麽。
楊哥忽然擡起我的頭,注視我的眼睛,注視我潮濕陰郁的面孔。他帶點粗暴地替我拭淚,突然停住,溫暖的手指蓋住我冰冷且混亂不清的眉眼。
他的聲音沉痛而冷靜。
“小愛,你到底還是要他。你還是愛他。”他按着我的臉,遮擋住我所有的神情。
“我原以為你只是個孩子,小孩子。我看錯了你啊,小愛。那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嗎?四年了,四年了我以為你的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我以為除了那一次的傷痕你就是個正常的完整的孩子。
我如今才知道,我才知道啊,小愛,你根本沒有盡頭。你和他,程諾。原來那竟然不是小孩子的游戲。為什麽會這樣呢?
這世上有太多的人浪費了一輩子去尋覓那個屬于自己靈魂的人,可是為什麽你就會如此幸運和不幸呢?”
為什麽。因為只能如此。我早已了解。就在那一刻,他走向我。他抓住我的手帶走我,他的手指輕輕滑過我額頭的傷痕,那一刻我就已清楚知道一切的終局。這個世界那樣現實。哪一天曾經下過我們所期待的雨。可是它許諾給我的是一種與衆不同的美麗與哀愁。安排我所親近和親近我的人,來傷害我和眷戀着我也為我所眷戀的人。可是就是這樣的方式,已經把我們深深地纏結在一起。
程諾,我真的不能夠放開他。
楊哥慢慢地移開手,注視我的眼神凝重而蒼茫。
我不由自主地撲進他懷裏。求求你,求求你再給我這樣的一次放肆。楊哥,我承認我的任性,可是我也只能在你面前如此。一邊傷害着你,一邊糾纏着你。可是我們真的沒有一切。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只有情意卻沒有為彼此傾覆所有的勇氣和瘋狂。我們不是同樣的人,而你也永遠不能了解,蘇艾晚的心,其實早已無路可走。
世間情意,根本空洞無常。縱然我對你而言,你對我而言是不一樣的。可是又能有多少不同。
可是他就是不一樣的。我對他,他對我,甚至已經沒有絲毫歉疚。傷害他,就是傷害我自己。我為什麽不可以傷害自己。有什麽不可以。
“你還記得嗎,小愛?”楊哥忽然微笑起來,“你記不記得那一天,你第一次看到我,你對我說的什麽?”
那一天我醒來,我的眼前是他驚喜而惶惑的臉。我被明亮日光刺痛終久不曾睜開的眼,就那樣在一片透明淚光,紅豔霓虹般的影跡裏觸及他陌生的容顏。可是我居然清楚地問他:
“你就是那個人嗎?”
楊哥的神情模糊詫異,但他只是堅定回答,“是的。我就是。”
“那一瞬間我想,無論你說的是什麽,無論你把我當成什麽,我都是在你身邊的。我總不能教自己放下這樣的一個孩子。那時你這雙眼睛裏一樣淚水迷蒙,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睛,就看到你的淚。小愛,你記得那個時刻。”
“是。我記得。”我模糊不清地回答,投在他沉穩堅實的懷抱,有那麽一刻我只希望可以永遠如此。永遠。就是這樣沉淪下去,蠱惑下去,藏匿下去。
可是我總會把一起都記起。即使遠走到天之涯海之角,即使我原本脆弱的心已經凋零得斷了千根冰弦。我總會回來。這是無法解釋的魔咒,是宿命。我逃了四年,到底還是回來自投羅網。程諾,他唯一該做的事就是永遠不要正視我蒼白的臉。他肩頸上始終不曾平複的傷痕。呵呵,可是我們到底還是重相遇。他到底找到我,捕獲我,囚禁我。他想做什麽?不妨給他一個選擇機會,去問他,去問他能否放開我啊。我知道他的回答,是啊,我太知道了。
我抱住楊哥,輕輕地、沒心沒肺、毫無歉疚地對他說:
“永遠做我哥哥吧。求你。”
楊哥一言不發,只是抱緊我,埋下頭在我長發間,輕輕呼吸。微風輕拂我發絲,薰衣草的清香彌漫,他的聲音聽上去悠然而落寞。
“無論如何,無論是什麽,我總是會答應你。小愛,你知道的。”
原諒我。我合起眼睛默默地念,原諒我,哥哥。我已經沒有力氣穿梭來去,叢林寂寞,迷霧森森,而我始終跟随的那只蝴蝶,那種美麗,他一直都在那裏,我看到的。我從來不願同太多的人玩太別扭的游戲,我玩不起。我只想清醒地,簡單地走到那一個人身邊,和他在一起。
他,只有他。
我已經不能失去他。我無力抗拒。
我真的,真的不能夠沒有他。我已經經受不起那樣血色淋漓的空寂。我的心,只能被那樣一個人承擔。那個同我一起把罪孽和傷痛深深背負的人。
楊哥的手忽然滑上我的手腕,觸到那一雙細巧銀镯。他微微嘆息。
“你還不去他那裏,小愛。”
燕子雙飛,情方璀璨。曾經他寫在雪白箋紙上給我,隽秀筆跡,錄的是那兩段佻達的小詩。
雙燕子。燕雙飛。曾經他給了我何等精致而美妙的時光,我們的生活柔如春水不起波瀾,我們的步伐輕而穩不曾停滞半分,所謂的幸福似乎只是早晚。蘇艾晚和程諾,曾經和多少年少孩子一樣清涼潔淨,平常而安全。直到那一天,我們的命運從那一刻開始,支離破碎。
然後走到這樣的一個今天。
“我對不住靳夕。”
“又怎樣?”楊哥輕聲嘆息,“那又能怎樣?你準備怎樣償還?嗯?小愛,說這些還有何意義。既然你早已決定了所有。”
我筆直地看進他眼底。
他終于垂下頭去,“我教你背棄。小愛,怪我好了,一切都可以。我來為你承擔。如果你有歉疚有不安,就想想是我叫你毫無留戀地走開。”
“哥哥。”我輕聲叫他。
“不要心懷往事。不要一身歉意。小愛,人生從來沒有我們所需要的長度,在明天回頭來悔恨之前,你還有多少機會呢?”
我茫然地望着他,只能輕輕微笑出來。
楊哥,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我筆直走進校學生會辦公室。他轉在指間的筆忽然停滞。
他不看我,亦不開口。
我不理睬他,徑自走到他桌邊,他忽然迅速動作,合上手邊的一本書。我随意一瞥,正看到露出的小半角。
他沉沉地問我,“你來做什麽?”
我不答,輕聲道:“南唐……”
不出我所料,他雙眉驟然一軒。我忽然直直地看向他肩後,他微微一怔,目光稍離開我,我已經飛快地出手,一把揮開他按在那本書上的手,抽出書裏夾着的東西,然後迅速後退。
他猛然站起身,盯着我。我不看他,只是盯住手裏的照片無法言語。
風。澹澹長風,我純黑如夜的發絲散淡飛揚,郁滿大片空間。一張蒼白的臉孔,仿佛開在銀鏡中的白色花朵,脆弱而無力,充滿了奇異的驚恐和不甘,眼神深處卻溢出一種毫無預期的眷戀和依靠。
水波浮蕩,剎瞬間回到當年。誰在梧桐樹下對我輕輕微笑,柔軟短發光澤明亮如日光。日光透明碧綠,自樹陰間一瀉如泓。十六歲的少年笑意淡然,清涼如夢境。誰向我伸出手來。誰的眼睛清亮寧靜,默默地凝視着我,讓我忘卻一切關于鏡頭的躊躇和不安。誰輕聲地對我念出約定的暗號:1,2,3。木頭人。誰的呼吸溫存柔和地撩動我鬓邊發絲,誰的嘴唇溫暖忐忑地拂過我的面頰,一顆心悸動撩蕩于彈指之間。
誰的字跡清揚隽秀,留題在那張照片上,被我的笑容無聲照亮。
最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