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嬰紅平靜下來的神情總是淡細而悠然。她塗一點櫻桃紅唇彩,精巧的嘴唇似笑非笑,仿佛永遠懸着一絲古怪的冷嘲熱諷,分外佻達。
我靜靜地看着她,料是可以等來一個莊重的回音。
她笑起來,側身坐在桌角,關了電腦,然後淡淡看我。
她輕輕叫我,“蘇,你又在思量什麽來自尋煩惱?”
我有些惱,笑道:“我不過想起南唐。”看到她神色微微一變。
冼碧忽然說:“都城又打過電話來,找白。”
我看一眼嬰紅,她攤手,“與我無關,親愛的,真的與我無關。”她對着我狡黠一笑,“即使只是看在靳夕面上,我也不會再拿他來耍。”
我咬住嘴唇盯着她,終于望進她淡漠飄逸的眼底,然後兩個人一起笑出聲來。
是啊。我們無所不知。對于彼此,我們各有二分之一的勝算和敗局。她熟悉了我的罩門,一如我懂得她的。心上的男孩。高挑的自尊。傷情的過往。悸動的眼神。我們都有想要不能要想避不能避的東西。那些流麗光輝慘淡清涼的情和欲,青春年少最灑脫放肆過後永不複追永不再會的繁華相憶。
可是我愛你。我是真的愛你。
一面笑得天真無邪,一面看穿一切。
嬰紅。她早已看穿一切,包括南唐。
“就是這樣啊。”她換了一張CD,我的心頓時微笑起來,是X-JAPAN的歌聲,清揚散淡,仿佛在鋼琴叮咚輾轉下永無盡頭,大可就此葬送所有懊熱而浮躁的靈魂。只是我們都知道,下一秒突然爆發的傲戾,是絕對的拒人千裏。大千都市,繁華過眼,相識半場,轉瞬已是千裏,誰能夠具細明白誰的心事。這五個視覺系的美麗妖精,為什麽要用自己的音樂如此刻毒地揭示出這些呢?
嬰紅仍在微笑。
“是啊。我喜歡他。否則也不會為他拍那些照片。可是那又能怎樣呢?
喜歡誰,不喜歡誰,根本也只是一個人的事。只是相愛與否,卻絕對只能是兩相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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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覺得,每個人的靈魂都是一只漂流瓶子,古典、美麗而脆弱,束縛着心中刻骨的妖魔,飽含呼之欲出的危險。直到最終遇見那個可以填塞住瓶口,從此天下太平,心無挂礙的人,知道他出現,一切才會歸于自然。
我在等那個人。所以我知道,現在我眼前的那個人,不過是個以絕美的姿态,出現在一個我恰巧沒能提防的時刻的誘惑。”
她看着我,“而你,蘇,你的魔鬼已經被你的那個人收進了他的瓶子,你說呢?”
“紅。”我低聲叫她。
她搖頭,“不,不是勸我什麽。”
我住口。
“我只告訴你們,這些此時此刻同我最接近的人,是啊,我喜歡他,南唐。只是我更喜歡遠遠地站在一旁,穿着我新買的溫暖的繡花小襖,看他如何在我親愛的蘇面前一敗塗地。于我而言,那是另一種不該浪費的樂趣。我只是想看南唐灰頭土臉的樣子,我幾乎已經看到那一幕了。”她微笑,“是啊。我就是這樣的人。小氣也好,古怪也好,自私也好,我就是這個樣子。我不想讓人利用了我,擺布了我,掌控了我。歸根結蒂,我就是不想脆弱。”
“所以你這樣懶懶散散,心不在焉。即使是喜歡上一個人。”冼碧笑着調侃她,“愛情誠可貴,自由價更高。果然不錯。”
嬰紅大笑,“我只想送那副對聯給他,南唐。
他愛的人滄海巫山。愛他的人心不在焉。”
“橫批呢?”
“忒冤。”嬰紅毫不遲疑地答。
我大笑出來。可愛的嬰紅。
這是自尊,抑或自信?如此年輕如此迷茫的十九歲,如何的花開又謝,月升又落,星明又滅。物換星移太平常太多次,愛情廉價,美色青春在街頭販賣如蒙汗藥,怎樣才能不受傷害地碰觸唯一屬于我們的澹澹情意。靈魂中的信仰,是不可改變的堅持嗎?我究竟要如何等待,才能在許願的時刻,看到你出現在我面前,那時候芳草鮮麗,落瑛如雨,那時候,我幾曾為你已跋涉千裏,才初初相遇。
何其不易。當時當世,誰還肯如此辛苦地伸出掌心,守候着不知幾時才能落下的雨。我們要麽盲目地供奉自己,要麽遠遠地逃開自己,誰還肯,誰還敢,對那個人說出最後與最痛的一句:
我愛你。
無論如何。
我是真的愛你。
靳夕的短信一條又一條,不依不饒地發過來,我終于還是回了他的電話。
“不要再這樣了。”我輕聲地說,“對你,我是真的承擔不起。”
他半晌不語。我幾乎以為他已經離線。終于他仍是低低地說:“你還記得那一天嗎?”
我不懂得。
“那一天。”他的聲音輾轉低弱,淡不可聞。
“那一天,你從書庫裏沖出來,你撞進我懷裏。那一瞬間我以為我要永遠被你舍棄。你對我說有人在注視着你,天曉得,那一刻我的心跳幾乎停止。你知道是為什麽。”
我握緊話筒,慢慢地睜大眼睛,無法呼吸。
“那時候,那時候我一樣在注視着你。我不知道那另一個被你發現的人是誰?是程諾嗎?
可是我也是一直在注視着你。是啊,現在說出口又有什麽關系,我不怕你生氣,是啊,我那時真的在偷窺你。”
我僵硬地坐在書桌上,一只手按住桌面,光滑而冰冷的木質氣息透進掌心,仿佛一種死氣沉沉毫無生趣的催促。
而他的聲音依舊傳來。
“我記得你第一次去書庫那天穿的是什麽衣服。你穿了一身白,白色的連衣裙,那麽長,好像要拖到腳跟,你穿白色的平跟鞋,戴一頂白色帶網紗的寬檐帽子。你就坐在窗子邊上,我看見陽光從紗的網眼裏漏下來到你的臉上,你的臉色卻還是那麽蒼白。你知道嗎,那個時候你有多麽不像真人。你活像幾米畫中的女孩。”
我沉默得無法呼吸,不能呼吸。
靳夕,他讓我如此窒息。
“看過幾米的《地下鐵》嗎?”他輕聲問我,似乎并不求回答,徑自輕聲道:“你就是封面上那個被天使的翅膀遮蔽了眼睛的小女孩。
究竟是你的眼盲,還是你的心盲?你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你。你永遠都和一只可憐的貓咪坐在夕陽西下時黯淡的孤獨裏,我看着你,就忍不住想落淚。”
那只是你心中的寧靜回憶。靳夕。我顫抖的嘴唇無法表白也無法分辯。你不知道你不懂得,靳夕。蘇艾晚,或者只是蘇沉香,那樣幽暗空曠無法傾聽的心。沒有經歷過那一切的人,根本不可能原諒和理解我的一身變數。蘇艾晚的邪氣和絕望,早已不是如此安詳純淨的你可以解釋。
歸根結蒂,你愛上的只是幻覺。
而幻覺之中那個安寧脆弱的靜谧女孩,如果我可以,我願意把她的一切痛苦承擔,把她的所有無邪供奉給你,報償你如何的對我。
可是我不能。
即使是因為他,程諾。
或者只是因為我自己,這樣殘敗無緣的一個自己。
“是啊,你就是那樣的一幅畫,我還記得那畫上的句子。”
他的聲音輕柔溫存如呵氣融盡一扇窗上絢絢冬花。
“‘誰會為我在黃昏的窗邊讀一首詩?’”
他緩緩地,輕聲地自問自答:
“我會。”
覺新來,憔悴舊日風标。
魂銷。
念歡娛事,煙波阻。
問怎生經得,如許無聊。
我深深地埋下頭,手指忙亂地按上臺燈的開關,光線驟然黯淡。床上的嬰紅在睡夢中輕輕地呻吟了一聲,模糊不清地問,“幾點了?”等不到回答就又沉沉睡去。
我衣冠齊楚地坐在書桌上,垂着頭,他的聲音恍如魔咒縱橫來去。
午夜已近。
我慢慢地放下聽筒。
闵白的聲音清醒如水中月影,茫茫地從我頭頂傳來。我情不自禁渾身一抖。
“蘇,你到底也該睡了。”
我慢慢地擡起頭,注視她淋漓在乳白月光下的臉孔,纖眉秀目,清香光滑的皮膚,年輕的嘴唇帶着吸血鬼般青春逼人的氣息輕輕繃緊。那張臉在月光之內如我一樣,凝凍精美似琉璃璧。十九歲。十九歲的少年女子。我們還能有多少不甘來鋪陳多少人生的劫數呢?
我深吸一口氣,輕聲問她。
“白。你是否真的中意南唐。”
她一雙眼一眨不眨地停滞,瞳仁烏黑平靜,氣度幽深。我在月光下捏緊自己一束長發,死死地扯直,然後慢慢用指尖揉搓至迷亂。月光瘋狂,充滿了致人死命的蠱惑和虛無,然而美如夢幻。
我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知道。”
闵白的聲音清明如鏡。
那是一面映出我所有脆弱所有無助的鏡子。綠枝搖曳,華年勝水。日光下有少年微笑一如當年。一旦伸出手指,輕輕一觸,有個人就會毫無預料地跌倒在宿命前緣的腳下難以掙紮站起。
一瞬間我知道,自己已經無望地面對了又一個蘇沉香。
恍若當年。
我緩緩面對月光。五樓上的月亮一樣明亮遙遠,我并沒有一絲一毫接近那敘述多少命運的光華。我想向它伸出手去,剎那間我想觸摸它迷戀它,為什麽我不能愛上這樣的美麗,如果浮生如夢,至少給我一個難以企及的絕望。
至少,不要讓我的心充滿這樣的寂寞奢望。不要讓我的掌心承負這樣的點滴眷戀。
不要給我希望。不要對我許下諾言。
不要讓我如此,如此地依賴着你。
求求你。
南唐的聲音依舊豔麗蠱惑如香,暗自迷蒙。我在聽到的同時,手指開始微微顫抖。
他平平淡淡地說:“來取照片。”
我不言語。他在那端微微一笑,“出來見我,蘇艾晚。你明知我鬥不過程諾。”
這個名字多少給我些安慰,或者勇氣。
我自衣櫥裏翻出一件黑色大衣,豎起高領,寬幅腰帶勒緊,一頭長發用根鑲着藍玉的細簪子绾起,只留下額前一把長劉海飄蕩沉浮。十月,天已清秋。風寒如辜負的心事。正好穿一雙系帶高腰靴子,高高的鞋跟輕輕碾碎黃葉一片兩片,孤寂錯落的聲響,細碎嘈切,像打破了懦弱蝸牛龜縮的殼,迸發出一種玲珑殘忍的快樂。
我的心跳突如其來的急迫,仿佛喝了太濃的咖啡,一時按捺不下那種預感般沉重槌打心頭的悸動。破天荒地我早到他約我的地方。水銀吧。
輕輕拂開垂挂的錦緞帷簾,走去他約好我的位置。隐約見他面前似乎有個人長身而起,拂袖而去。我細細地再看,已經一切如常。
那人的背影略有熟悉,仿佛似曾相識。
南唐。他懶洋洋地坐在那裏,态度仿佛悠然自得,見我來了,只說:“喝點什麽好吧。”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遲疑,猶豫是否該坐下來。冷不防他自桌下探過手來,扯住我衣袖用力一拉,我險些跌倒在桌邊。
他看着我笑。無緣無故。我總覺出他笑意朦胧裏見出殘忍味道。絲絲縷縷,像線,像莫名詭異的束縛,恍惚無端。
說實話,我真的有點怕他,南唐。
但我今日卻非來不可。
“你想說什麽?”他看着我又仿佛不在看我,一根手指有意無意地彈弄着桌上的潔白花枝。他忽然輕聲笑道:
“蘇艾晚,我算是知道了。若不是有事求我,你根本不會再見我。”他忽然推開杯子探身過來,“我就有這麽讨你厭?”
我不由得向後靠去,後背緊緊貼住椅背。他看了我半晌,微微笑着,坐回原處。
我看着他。南唐。這個古怪的家夥,并不秀美或者俊朗。憑心而論他的容顏比不上靳夕一半,但他們截然不同。這個男孩子,他眼角眉梢都是一種蠱惑。那算是怎麽一回事。縱然他只是懷着顆伧俗陰暗的心,照樣有人為他的幽豔氣度所迷,難以自拔。即使是嬰紅闵白那樣的女子,依然無法解釋。
這不能不說是他的天賦。他有天分。他滿足所有女孩子對于美的種種陰暗隐秘幻想,切合幻覺中對于那種美的創造者的奇妙構思。如果沒有那個人,沒有那段經歷,我疑心自己會不會同樣對了他無法自拔。
他微笑對我,聲音奇美。
“蘇艾晚,不要那樣看着我,既然你不能和我在一起。”
我不語。
“如果你選了程諾,我和我表哥自然都無話可說。可是。”他驟然一頓,眼睛裏閃過一絲淡淡的光線,“我有我的條件。”
“……你憑什麽?”
他不答,只是看牢了我甜美地笑,眼眸眯成優雅細線,恍似一只正窺看着獵物的暹羅貓。
我終于放棄,垂下頭低聲說:“請不要傷害闵白。”
他得意地笑,“好啊。不過。”
我盯住他的眼睛。
“我要看到靳夕一敗塗地的樣子。”
我猛然向後退卻,他不依不饒地探向前來,眼眸詭異閃亮。
“蘇艾晚,你不要以為我只是開玩笑。南唐從不開玩笑。我找上你,我如此對你。你當真以為我只是同那個人賭一口氣?”
我握緊手指,不由自主屏息。
他突然抓起一個紙袋摔在桌上,散落出滿桌照片。
“我從來沒有對一個人身上下這樣心力,從前沒有,以後也未必有。我告訴你蘇艾晚,這是我自己欠了我自己的,可是你也不是全然無辜。
我不會打擾你和程諾。我怕他,我也不想同他鬥,即使為了争奪你。對手是他的話,我知道自己必輸無疑。但我絕不準備就這樣放過靳夕。這麽多年他欺淩我太多,如今一切都該有個結果。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到底該憑真本領好好較量一局。我就不信,沒了家世鋪墊,他還會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我說不出話來,一切都被他占盡。
“我不妨礙你,我也不怨恨你,蘇艾晚。美的東西我總是難以傷害。只是我要你幫我這一次。”他的眼神忽然低柔妩媚,盈盈脆弱不勝。
他的聲音仿佛一縷浸過我鬓邊的沁然幽香。
“艾晚。幫我。不要拒絕我。這也是在為你自己。來吧,給我一個機會看到那個人丢盔卸甲一敗塗地的樣子。”
爸居然又跑來看我。我帶他到附近一家新開的咖啡屋。爸有些微局促。年輕人來的地方。我知道他心裏一定如此想。可是有什麽關系。他拗不過我,從來都是。
這裏是他帶我來的。程諾。他什麽都知道。他已經不是從前的他,就像我早已不是從前的我。
我慢慢地轉着杯子,笑容清甜,看着爸,靜靜地等他表明來意。呵呵,不要怪我刻薄。蘇老大怎會無緣無故想起同他女兒共敘天倫之樂。說實在的,他躲我都還來不及。
見了我,就恍若與當年時光驟然邂逅,所以沒有人願意領略今時今日的我。媽媽一樣,爸也是。除了一心歉疚無法釋然的楊哥。
而程諾,對他,我無法評說。
爸小心翼翼問,“你和那個叫靳夕的孩子怎樣?”
我舉杯輕啜,眼睛微微上挑,從白瓷杯優雅的弧度瞟過去,正好看見爸躊躇不安的神色。這是學嬰紅的模樣。第一次看到時,程諾說,你這姿勢像狐,多年之後再相見,當時空然純粹如鹿的神情已經嫣然詭谲成如此。他只是描述,不加幹預。而我望住他的眼睛,他不是也一樣。從前溫柔如紅胸鳥的眼神,而今傲戾逼人如鷹。
我們一樣改變。我們一樣追逐,注定無休。
我微微笑,“您難道并非無所不知?”
爸額上有細密汗珠,沉吟半晌才說:“程諾那孩子不适合你啊。”
我不語,只是微笑。十九歲。是十九歲不是九歲不是十五歲,今時今日,昨是今非。好不容易有個人收留我在掌心,年少溫存說來容易,實則太難求。而他,到底擁有同我一模一式的靈魂。
“這家店名叫白萍洲。”我低低地說。
當千帆過盡 你翩然來臨 斜晖中你的笑容那樣真實 又那樣地不可置信
白萍洲啊 白萍洲 我只剩下一顆悲喜不分的心
那是我很喜歡的詩。
“爸,我只能這樣了。”我說,笑意寧靜。
“事到如今我只能這樣去想它。也許所有的經歷,所有的昨日,都只不過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安排。都不過是為了在這時讓我們再相遇,讓我再次對他無法拒絕。”
才發現所有的昨日 都是一種不可少的安排
都只為了好在此刻 讓你溫柔憐惜地擁我入懷
我可以這樣想嗎?
真的嗎?
爸悚然色變。我看着他吞吞吐吐模樣,無力再多說什麽。
“沉香。”爸終于開口,沉重地看我,“如果你原諒他,我當然無話可說。”
“沒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我笑,“我們一樣罪孽深重,無法回頭。只有他配得上這樣的我。這你明明知道的,爸爸。”
爸嘆一口氣,“好啊。好。如果當年我就看得到今天會這樣,還有什麽必要再橫生枝節。”
我驟然疑惑。爸只是神色猶豫地看我,不語。
我轉身就走。我不要再聽別人一面之詞。當真要聽,也只有他有資格給我。
程諾。我的承諾。我的寄托。
你還會給我怎樣的承諾?
我總是在他的辦公室裏找到他,明朗場合,暧昧情節。我們不在意,別人卻避之唯恐不及。我闖進門,正在同他談話的安然立刻轉身離開,笑意輕淡坦然。
我不理其他,徑自走到他身邊,雙手按在桌面,他信手蓋住,笑了笑,“有事?”
“當年的事。”我說。指節微微握緊頂住他溫暖掌心,眼看着他皺了皺眉。
“是你父親?”
我點頭,看着他。他沉默片刻,終于拉過一把椅子來,“坐下。”他輕聲說。
“不會是教我吃驚得昏倒的真相吧?”我笑問,太勉強,覺出自己手指習慣性地冰冷,嘴唇微微顫抖。他憐惜地一覽無餘。
“不是。”
又是一個約定。簡單得近乎俗套。
“只不過是我爸爸同你爸爸做了筆生意。你知道,他們本是大學同學。”
是啊。否則我也不會在一開始就同你如此兩小無嫌猜。程諾。
“當年出事之後,你爸爸自願放棄了數張豐厚合約給我爸爸,條件是要我們一家移民海外。你知道,他只是不願你我再有相見機會。
他是為了你好。這一點你要記得,沉香。”
“可是你沒有走。”我聲音低弱。
他慢慢靠前攬住我肩頭,額頭貼住額頭同我對視。
“我怎能走?我知道你總會回來。我怎能就這樣地走了?”
“為什麽?”我閉上眼睛,“為什麽所有人都只是說為了我好呢?
難道他們就不能放我自己去看去聽去決定所有的事嗎?”
他的手指在我面頰上輕輕游移,柔和地停留在眼睑上,“沉香,你決定得了嗎?
我也有過同你一樣的追問,可是我們都得不到答案。當年他們成年人的交易,我不想多問。自以為是也好。思慮周全也罷。統統都是陳年舊事。只是我覺得屈辱。”
我驟然睜開眼。
他臉上已經沒有笑意,神情沉靜。
“你以為我為什麽要進商學院?”
我一時無言。
程諾。他本是出了名的才子。年少時我屢屢聽他敘談心事,文學從來是他心愛。這所大學的文學院,我原本以為他的位置非彼莫屬。
誰能形容我此時的心情?你能嗎?哪怕你有同我一樣的經歷。
“……你為什麽放棄?”
他應聲反問,“我為什麽不能放棄?”
我埋下頭,他的掌心寬闊酣暖,我把臉孔深深印進他修長的手指之間,不願擡頭。
“沉香。這只是你和我的事。我不喜歡別人的參與和決定。”
“當年,我們可以不提當年。沉香,我想過的。放棄,或者離開。可是那又有什麽用呢?
原本以為,只要因為這道傷口而怨恨你,就可以解開那道鎖鏈,就可以原諒自己犯下的一切罪孽。只要永遠別離,只要不再見你,就可以把發生過的一切全部忘記。”
他忽然翻起手,用力擁我入懷。蠻橫而溫存,仿佛再也沒有明天。
明天何其遙遠。
“悲哀的是,即使我把一切都遺棄,依然不能夠忘記了……”他忽然住口,聲音低如嗫嚅耳語,我再也聽不真切。但有何關系,我早已深知那個答案。
我伏在他懷中,終于慢慢地伸出手,抱住他的身體。
給年華一個機會,讓流光就此凝滞。我願意。是啊,我願意。就這樣在他懷中天長地久地停留下去。
我願意。
他平靜的動作突然打破,我感覺他擡頭望向什麽,然後身體微微僵硬。
我擡起頭,和他一起看向半敞的門,然後我看到靳夕慘白的臉,一雙明亮的眼睛毫無光彩地瞪大。
我呆住。而他仿佛突然上了發條一般飛速跑開,用那種跌跌撞撞難以預料前方的态度。
我一聲不出地看着。一動不動。我們兩個都一動不動,直到看到一只秀美的手輕輕在門上叩了叩,然後把門推開。
安然的笑意淡如夕霧,素淨如水中漣漪。
程諾慢慢放開我,我擡頭看他,他的臉色已經微微發白,嘴唇輕輕抿緊,盯着安然,一言不發。我知道他已憤怒。
而安然卻依舊坦然自若地站在門邊,一襲白衣悠然勝雪。她忽然對他輕輕行了個禮。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我頓時呆住。
他的聲音一瞬間低細而危險,眼睛輕輕眯起,我在他眉宇間重新發現那種久違了的戾氣,狂暴如風,緩緩地席卷理智。
“你受了誰所托?”
安然一刻不曾停頓,“您心中的神祗,或者,魔鬼。”
我癱坐在椅子上無法動彈,難以言語。
程諾長身而立,死死地盯着她,半晌。我們三個誰都不做聲。時間真正停滞,判決,傷害,野蠻掠奪,這裏的三個人,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罪人。誰,在為了誰,欺淩誰,放棄誰,索取誰。我們到底在做些什麽啊。
良久,他微微放松手指,神情驟然平靜下來。
他終于說:“安然。你還真的了解我啊。”
“沒有人會真正了解另一個人的。”她淺笑而答,神情似水,“我只是為艾晚。與你無幹。靳夕那個孩子落了你的算計,是他的事,可是我不願艾晚一再為難。”她微笑,“主席,你為什麽不自己出手解決一切呢?想想看,艾晚也并非你所預料的那般脆弱。”
程諾看着她,不語。只是揮了揮手要她離開。安然輕輕一笑,瞥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這是她的安排。安然。她并不是第一次玩這種游戲。擺弄一無所知的人。調遣精巧的布局和構思。讓一切的一切在她掌中輕巧運轉如行星的軌跡,交錯而完美。這是她的嗜好。
而這一次,她把細長的手指探到我和我眷戀的人面前,還有那個我一直虧欠了的人。
她居然為我放逐了靳夕。
我臉色蒼白地看着他,他怔然立着,倏忽回身看我,神情平靜不起波瀾。
“介意嗎?”他輕聲地問。
我從他的口袋裏拿出煙盒,為他燃上一支,遞過去。他靜靜地看着我,唇角慢慢浮上一絲淺淡笑意。我知道他釋然。而對我而言又如何。一切都已發生。做都做了,我沒有理由不承擔後果,管那後果如何,蘇艾晚都該有那氣度去坦然接受。我該學會堅強。一直都是。
輕偎在他身邊,任他的手指有意無意地順過漫漫發絲。聽他輕聲耳語般沉穩切近的呼吸。一切可以如此淡然。連傷害和背叛都可以彈指一揮間。有些時候會有那樣的感覺,只要抓住一分一秒的溫存,就可以把今生今世的所有輕輕拂落。在一個人懷中忘記所有,是毒藥般蠱惑溫暖的體驗。留下來。停止。時間不該被浪費。愛一個人猶如宿命安排般坦然,是何等奢侈不自然的事。一旦相逢,又是如此地不願錯失。指尖有微風掠過,秋意濃深。這已是十月秋涼。我熟悉這份季節并深深眷戀。他知道為什麽。
他對我低聲耳語。
“沉香,你後悔嗎?”
我無聲地微笑起來,手指探進他領口,輕輕觸碰那裏,糾結的傷痕,溫暖的肌膚。我垂下頭去。他彈了彈煙灰,撩起我額前劉海別到耳後,我的傷痕教他一覽無餘。
“我們還真的相配,沉香。”
我笑。
“沉香,你聽過這樣一句話嗎?
未曾長夜痛哭者,不足與語人生。”
我喜歡這句話。一瞬間我決定要把它作為自己的信仰。
“我同那些對宿命無常毫無感受的女孩子已經打不起交道。我知道你也一樣,沉香。我們都是被上天眷顧和淩虐的人。我們何其相像。”
他輕輕抱緊我。
他沒有說話。我本以為他會再告訴我一些什麽,但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束縛了我。我放松地偎在他身上,閉上眼睛。
像他,是他,程諾。承諾。他何嘗對我鄭重而荒唐地許下過什麽承諾。無止盡的追尋。無相期的承諾。我只是不想失去他而已,蘇艾晚何其自私。他只是不想失去我而已,程諾又何其貪婪。
而能夠眷戀一個人到如此,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我安心地閉上眼睛,在十月的微涼輕風,落葉的潮濕清郁暗香之中沉沉睡去,如此安然自在。
因為你在,程諾。
我安靜地凝望球場中央的嬰紅。她的外套背包淩亂地扔在籃球架下,只穿一件寬大的棉布襯衫,棕色長發盤在頭頂。她正同幾個男孩子在場中争逐。
我坐在一旁安靜地看她。那張小巧的面孔,窈窕心字,朗朗神情。我看不出她靜默抑或寥落。看不出,嬰紅向來慧黠自斂,我知道她的執拗。她總不肯教自己落了下風,任何時候都是。自尊與自由,勝于一切的美好信仰。她是熱愛自己的女孩,這樣的自信和自傲,或許已經難免叫做自戀。可是又有什麽關系。只要她快樂。只要她不似我躊躇寥落。我沒有理由不明白不體貼她的微笑。
但我也無法不堅持自己的信仰。正如他所說。我已經無路可走。
嬰紅生得嬌小,随着那群高大男孩一路拼搶,很累人。她額頭上已有晶瑩汗珠,狐般的眸子深深閃亮,動靜都如風景。我看得出這群男孩子對她已是遷就,小心翼翼,生怕偏失了她一星半點。嬰紅細細的雪白牙齒緊咬着下唇,神情卻是百般的認真。
看見我走近,邊上一個男孩信手把球傳給嬰紅,讓她上籃。嬰紅努力地跳起來,到底沒有投中。她有點垂頭喪氣地彎下腰,重重嘆了口氣。那高大秀朗的男孩走過來看着她,憐惜地拍了拍她的背,手勢溫存鼓勵。
嬰紅直起身,原地跳了幾跳,然後走向我。我聽見他遠遠地對她喊,明天還來嗎?
“再說吧。”嬰紅懶懶地擺了擺手,披上雪白絲絨外套,信手扯開頭上的絲帶,一頭長發如暗色雨虹一瀉如注,紛然披散。她拾起一瓶水,對我示意,我搖頭不要,看她徑自仰頭,透明水珠濺落年少容顏,濕潤的嘴唇豔如露下紅蕖。
“找我有事嗎,蘇?”
我輕輕嘆息,有那麽一瞬我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錯是對。我來找她,因為我深知,關于南唐,除她之外我無所憑依。安然,我可以依靠她求助她告訴她一切,可是我無法信賴她可以做出的一切。而楊哥,我已經虧欠他太多。
她靜靜地聽我敘述一切,清俊的容顏坦然流麗如泉。然後她輕聲地回答我。
“如果你的推測全然沒錯,那麽,不是靳夕,就是闵白。總而言之,總有個人會深受南唐之害。”
“你能做些什麽,蘇?”她搖着頭,笑意淡漠地看我,“蘇,管好自己的事。我們都是這樣落寞這樣寂寞。我們每個人都只能獨善其身。”
“這又是你的哲學嗎,紅?”我看着她不敢贊同。
她神秘地一笑,“你在暗暗地罵我冷血嗎,蘇?”
她的笑容冷冽如遠山含雪,看得我驟然有些心驚。她和南唐,其實是很相像的兩個人。他們妖冶秀麗。他們拒人千裏。而同時卻又無時無刻不散溢出那種逼人的才豔與傲氣。這樣鋒芒畢露的兩個人啊。
南唐,他可以冷靜到非常自私地去生活。不肯放棄一星半點的什麽。
而我面前的這個孩子,嬰紅。她的傲慢和自尊,真正是紅粉深處劍骨涼。
“是啊,我沒有顧及靳夕……或者白的心事。”她原地轉了個圈子,看向球場中揮汗如雨,逐鹿當場的男孩子們。
良久,她的聲音緩緩地蕩漾。天地空曠。塵煙靜默。難道是落花如雨。我默默地跟随她的信念和諾言,那些只對自己許下的幽涼言語。坦然心事。
“喜歡一個人,又能怎樣?如果自己不能堅強起來,任誰也不能避免傷害。”她笑意黯然,“蘇,你知道,這個世界它無比堅韌和現實,我們永遠都無法突破重重羅網。迷霧森林。我喜歡這個比喻。這樣的世界,一個人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