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論生長到多麽滄桑,都永遠不夠堅強。
是啊,我們都已經十九歲,可是那又怎麽樣?我們都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成長。可是一旦遇上一點點宿命無常,我們就好像剛剛出生一樣。心,或者感情,其實永遠都是脆弱的。
如果不能自己保護自己,憐惜自己,誰又肯放棄一切地來眷戀你。”
這就是你的哲學你的信仰嗎。嬰紅。嬰紅。我親愛的,暹羅貓一般嬌小美麗的朋友。那種坦然的,吸血鬼一般超脫無物的堅持。然而只有傷害可以帶來如此的執著。我知道。我深知這一點。沒有被情感深深地遺落過,被命運刻骨地淩遲過,怎會深深明了這樣的真理。
我們的身上,遍布着這樣不可示人的傷口,以此來供奉成長的覺悟。
嬰紅。這個秘奧而奇妙的孩子。她又究竟背負着怎樣的不堪回首。當年少純真在我們腳下無聲地碎落成泥,所有的一切事實只在我們唇邊勾勒出了如此的喟嘆和感悟。
“歸根結蒂,我們唯一不能背棄的人,只是我們自己。”
安然打來電話,要我在周末陪她出行。我正躊躇,她又抛下一句,“叫上闵白。”
我沉默。然而那一端的她忽然微笑,聲韻仿佛耳語。
“我真的抱歉,艾晚。
相信我。如果早知道那個人就是程諾的話。我不會慫恿你去碰觸靳夕。”
我握緊話筒無法言語。
——所以認為自己犯下的過失,她就要自己來償還嗎?
難道你不在乎這樣會給無辜的人帶來如何結局。
她不會在乎。我想我知道。安然的鎮定,只在于她一心的寥落。如果心無挂礙,就不會盲目妄想将來。如果早已絕望至心如死水,就永不會失望得心碎。這是悲涼的經驗。然而卻是絕對金句。
安然的沉默淡然如花香輕輕流淌。車上放着蘇州彈詞,糯軟秀豔的一字一句裹在身邊,我總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而闵白的感覺或許相同。我看着她抿緊的嘴唇。安然的沉默,遠比她的淩厲更令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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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她低語,不知是對我們中哪一個人。
“盲目的愛情究竟有什麽結果。”
我不知道。我不曉得。我輕輕埋下頭,注視自己的十指。纖細的。脆弱的。會有個人喜歡輕輕撫摸,然後一根一根地數過,朦胧間仿佛點數過往流年,開放在我指尖的季節,缤紛錯落。
程諾。其實我真的害怕再次将你錯過。你知道麽?
所以求求你,千萬不要逼迫我。
我們來到市郊的別墅區,停在一戶人家門前。
年邁的毆裔老婦為我們開門,我們随着安然走進光線明亮的房間。這是一間教人詫異的房間,所有的布置,陳設都有着雜亂無章的色彩,絲毫不搭調,驟眼看過去簡直教人心煩意亂。然而安然輕輕地走向窗邊。一把小巧玲珑的搖椅上,坐着一個五六歲大的漂亮小男孩,懷裏抱着一只柔軟的玳瑁貓。貓擡起頭,對安然輕輕地叫了一聲。
“Samuel。”安然低聲叫那孩子,他立刻回過頭來,笑臉璀璨恍如安琪兒。混血兒特有的天真甜美面孔,因年幼而益發純潔如畫。
然而我突然渾身發冷。那孩子的眼睛毫無光彩,沒有半點焦距。他愉快地叫着安然,“姐姐。”中文講的相當出色。
由安然同老婦人的對話中,我明白一切。老婦人是小男孩塞缪爾的外婆,兩年前在外出散步時同安然偶然相識,自此交往起來,安然時常來探望他們。一個美麗的異國女孩的定期探訪,已成為老人和孩子孤寂生活中少有的樂趣之一。
我終于明白為什麽那孩子的房間如此色彩紊亂,盲了眼睛的人,絲毫不需在意色彩,重要的,只是手指可以感覺到的一切。那些陳設布置,無一不是上等的質料,給予指尖最溫柔的觸感。
闵白怔怔地看着塞缪爾,神情恍惚。
安然在Samuel耳邊不知說了什麽,她把小男孩抱下椅子,放在闵白身邊。闵白臉上的神色矛盾重重,終于俯下身輕輕握住Samuel的手。
安然帶着我走到旁邊客廳,坐下來同老婦人談天。
許久,闵白才牽着Samuel走出房間,将他交給外婆,然後加入我們。
安然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闵白冷冷地說:“你不要那樣看着我,我曉得你是什麽意思。”
安然微笑,“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你不過是失去了一半的行動自由。這孩子失去的卻是整個世界。”
“這孩子是非婚生子。他的母親深愛他的父親,所以為他生下塞缪爾,卻始終不曾得到名分。在這孩子滿月時,他母親約他父親在這屋子裏燭光晚餐,開了談判,一言不合争執起來,碰翻了蠟燭,濺到搖籃中的Samuel,傷了他的眼睛,從此失明。”
我聽着身上發冷。闵白一言不發。
“該怪誰呢?一切都是偶然。偶然之間,天塌地陷。這孩子還不懂事,不曉得前因後果如此凄涼悲慘而又可笑。一旦他懂得了人間是非,又會怎樣看待自己的遭遇和家事?他又會怎樣地怨恨上這個世界?”
安然的目光清澈如洗,“我不希望那一切發生。闵白。”她靜靜地注視她。
闵白低頭不語。
Samuel蹒跚地走過來,鑽進安然懷裏,手裏捧着冰淇淋盤子吃的很是開心。安然替他擦去鼻尖奶油痕跡,輕輕一嘆,“天真無知,是多麽快樂。
但願我也曾經這樣過。”
Samuel擡頭看她,童聲清亮,“姐姐你不快樂嗎?”
安然微微一頓,思索片刻,輕笑着回答,“很快樂啊。”她蹲下身撫摸他的一頭金發,仿佛撫摸着陽光的痕跡。
Samuel把頭轉向她的方向,側耳,模樣天真無邪。他忽然說:“姐姐你不快樂。
因為真正的快樂是不用去想的。”
他擡起頭,正對上我的眼睛。雖然明知這孩子目不能視,我依然在那種剔透琤明的注視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
安然站起身,悄悄笑說:“每次來這裏,都被這孩子弄得啞口無言。”
她拉着我走出露臺,俯視樓下的明麗風光。
風動簾帷,若有若無的木葉清香悄然襲來。
安然的音韻淡定輕細如檐前秋雨。
“什麽是快樂?又有什麽關系呢?活在今時今世,失少于得,就已是不易得的快樂。”
安然的笑容永遠淡然清冽,那樣與世無争的神情,這一刻誰能想象她心頭的八面玲珑。
“你知道嗎,小愛?”她并不看我,只是淡淡地說:“我即将前往英國,是交換留學。
這一次的名額,原本,也有程諾一個。”
我驟然望向她,“原本?”
她微微一笑,“他自願留下來,誰也無法說服。”
“……為什麽?”我緊緊握住手指,指甲不知不覺刺入掌心,卻絲毫沒痛意。
安然輕笑,“這是大好機會。只是他根本不在乎。”
“他瘋了……”我喃喃地說。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安然笑意依舊,“程諾。古往今來。他也不是第一個癡人。”
我呆在那裏,被這消息驚的啞口無言。
程諾,程諾。說過你不要逼我。你到底要為我犧牲多少放棄多少才肯罷休?難道你不曉得,這就是對我最凜冽的逼迫。
求求你,不要讓我感覺這樣的壓力。我已經足夠自卑。不要再讓我感覺如此的對你不起。
回到學校,我徑直去辦公室找到他。
他照舊黑衣,溫暖而凜冽。見到我的出現,眼角眉間似有猶豫,或者是我多心。他向我微微地一笑,挑起眉仿佛詢問。可是我驟然無法言語。他了然地看着我,然後慢慢轉過身去注視窗外。
沒了那深沉目光籠罩,我似乎可以輕松一點,放肆一點。這也不過是欺瞞自己的假象吧,雖然聊勝于無。
該來的,終究都是會來。我望着他高挑清瘦的背影,突然有種沖動。想逃離,更想沖上前去緊緊抱住他不肯放手。我的心跳劇烈得幾乎窒息,我猶豫着,不敢開口。呵,為什麽要說出口。如果我什麽都不說,他就會留下來,留下來,留在我身邊。如果我什麽都不知道,一切不也就是這樣度過。在我意念之中,根本不必曉得他為我做出的犧牲,一如既往,我可以盡情依戀着他,被他寵愛和縱容,一如往昔。
可是我已經知道,他将為我做出的一切。我又如何能夠釋然。
蘇沉香。我輕聲問自己,你為什麽,為什麽不能夠更自私一點,更殘忍一點。
為什麽?
我輕聲地問他,“你為什麽不去英國?”
他驟然回過身看我,不發一言。
“為什麽?”我抓緊他的手腕,他微微一顫,這一次卻一反素日的強勢,出奇的溫順,沒有拒絕的意思。
“程諾!”
他終于疲憊地掙開我的手,轉身背對我,“誰愛去誰便去,與我無關。”
“那麽你要做什麽?”我看着他,那樣的背影。熟悉。無限親近而陌生。黑衣的背影。沉穩而執拗。這個二十歲的男子。清冽而獨斷。年華。歲月。給了我們太多不應承擔的品質。站在梧桐樹下,日光碧綠紛落,當年那個溫雅而柔和的十六歲男孩子呢?飄飛如蝴蝶蘭的短發,通透如風信子的神情,紅麗蜀葵般明燦笑容,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呢?我心頭一陣陣寒冷,痛楚如雨後蘭花被毫不留情揉搓撕裂。程諾。程諾。你到底要為無窮無盡的當年放棄多少才肯罷休?難道你真的要堅持着如此。如此。半點不顧我能否坦然地伸出掌心去承擔。
“我留下來。”他輕輕地說:“我,會留下來。”
我驟然沉默。
程諾。難道你仍是對我無法放心。難道,難道你仍然要這樣以你的執著侵略一無所有的我。
“我留下來。畢業。找一份工作。”他絲毫不理睬我,自言自語一般,絲毫不顧我的臉色已經慘白。
“然後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