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讓我陪伴你等一等,直到死亡将我們分開。
你等的人或許很願意讓你等。但奴說。
但我不知道他是誰,永遠都不想知道。
幾時我開始讀黃碧雲,那個揚眉風無蹤的女子,詭異絕倫的文字。我深深愛戀。
我漫漫地望着鏡中的少女。我抽下七寸琉璃簪,解開長發,任那韶華如水流落在雙肩,淡漠白衣,發如錦黛洇暗水,漾滿我一天一地的憂悒。鏡中的女子,眉目如舊,神情黯然,
我為什麽,為什麽還要回來。為什麽啊。
我正在親手毀滅一切。那些好不容易粘貼起來,努力地被恢複成從前模樣的年少時光。我正在迅速而惡毒地重新打碎它們。
闵白坐在床上,安靜地注視着我的一舉一動。
我的手指微微發抖。但我的鎮定一如既往。
“有電話找我嗎?”我微笑着問她們。相信自己臉上的笑意何其幹澀不自然。
“沒有。”闵白冷冷地答我,“沒有電話找你。”
“只是有個人親自上門而來。”
琉璃發簪自我手中跌落,叮鈴一聲,登時碎斷在地。我微微一個踉跄,險些跌倒。勉強抓住椅背,我慢慢坐下。
是誰。那是誰。根本不消問,我太清楚不過。
嬰紅推門進來,見了我,那張俏臉上神情立時冰凝。
她慢慢走過來,站在我面前,良久,一雙手輕輕放在我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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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然抓緊了我狠狠搖晃。
“你瘋了,蘇艾晚。你到底想做些什麽?”她直直地盯着我,臉色蒼白,“你還不足?你知道他為你惶恐成怎樣?你知道嗎?”
我知道。
因為他和我一樣瘋狂。
“我們以為他瘋了。堂堂的校學生會主席,不管不顧地闖來我們這裏找你……”
我倒吸一口涼氣,低低地呻吟起來,頭痛,痛得刻骨糾纏。我雙手抱住頭,長發深深垂下。
尖銳的吸氣聲,不由自主,那是嬰紅。而闵白的沉重呻吟清晰入我耳中。
“他就是那個樣子。”嬰紅的臉色已經慘白。
“天,你們的姿勢簡直一模一樣。他就是那個樣子,像你現在的這個樣子。坐在那裏,抱着頭,一動不動。仿佛變成了化石。
一動不動……整整四個鐘頭。”
是我約了靳夕。在前天。我打通他的手機。
“能不能陪我出去玩一天?只要一天就可以。”我低聲請求他,“只要一天。讓我遠離這裏。只要一天就好。”
他深呼吸,我聽到他的躊躇和懵懂。我輕輕嘆息。
“明天是我的生日。”
靳夕沉默,半晌,突然說:“我知道,你不要我。你愛的是他。”
良久。是我的沉默。
“我不知道。我們從來沒有說起過這個。”我低低地說。
是真的。
程諾。我們從沒有認真地承諾過,愛情,我愛他,或者,他愛我。我們甚至連一句諾言都沒有過,就已是這麽多年。
我們之間,毫無承諾可言。
可是他說,他要娶的人,是我。
靳夕到底還是陪我出來。約在校門口,遠遠看見他,柔軟的褐色外套,頭發略嫌長了一些,然而并不邋遢,反而顯得氣息深邃了些。
我細看他眉宇間不知何時暗生的沉郁,無聲嘆息。
我虧負了這個孩子,徹頭徹尾。
他一言不發地帶我乘車去了市郊,那裏有個很大的湖。秋景正好。我奇怪他懂得我這一刻的心思。我喜歡水,向來都是。
水波潋滟,一痕痕光滑明亮,漫上堤岸。水色并不透明,在日光下是一種流暢柔軟的深灰色,充滿神秘。
我坐在岸邊看水,無思無意。日光溫暖,微微滑過面頰。我把長發散開,柔柔地披在肩上,眯起眼睛。遠處的湖心有一座小島,樹木金碧蔥茏。細細的笑語閑言四處飄來,若有若無,與己無幹,卻仍然有種淡漠的溫情襲上心頭。自憐。也是自戀。
蘇艾晚。我微笑。難道你就不能活得正常一點。
似乎真的不能。
一切的一切。在等我做出怎樣的決定?
靳夕帶我去坐船。雙層游船,擠滿歡天喜地合家出游的人們。我們走到上面一層,憑欄遠望。輕風徐來,水波不興。我閉上眼睛深深呼吸,風裏飄來若有若無的香,混着湖水特有的腥冷氣息,有一點淡淡的混濁。層雲舒卷,簇簇潔白得近乎透明。
天高雲淡。船在水上緩緩滑行,溫柔的氣流徐徐舒展。天藍,雲白,船行,似乎可以行駛到世界的縱深之處去,永不回頭。
如果真的可以永不回頭,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至少蘇艾晚總可以真真正正地,抓住屬于自己的一點東西。
靳夕輕輕攬住我的肩,“又在出神了。”他低聲說,然後把耳機塞過來。
“何必沉思?”他問。是問我?是問誰?歌聲已經在耳畔徐徐流淌。
“Flee the city.
Near you……
……How to let me believe in you……”
靳夕細細地看着我,“艾晚。”他問。
“How to let you believe in me ?”
我無話可說。
凝視他明亮然而神情黯然的雙眼,我無言以對。這個本應驕傲自信灑脫不羁的男孩。誰應為此時的他負起責任。
誰更應為他不可知的惶恐未來負責?那些無疑會在他面前緩緩掀開的刺傷、痛楚和難言的苦澀。
南唐。你究竟要我做些什麽才足夠。
“你的生日是十月初?”他溫柔笑問。
我沉默點頭。
“天秤座的女子,處世淡然。七情六欲低。有自戀傾向。”南唐笑容如水,是一念之間可載舟可覆舟的危險。
我對着自己的記憶,卑微而祈求地微笑起來。冥冥中有些什麽如此不甘,如此不安。日光清澈如洗,直射我昏暗的眸子。仿佛細密金線織進痛楚淚光,是死去的甜蜜流年純淨心懷,這一刻重新回歸,筆直質問我身在的此時此地。
質問我,今生今世仍要不停愧對的悵惘結局。
日光明亮,潔淨清涼如琉璃璧,如萬尺高臺上清冷無情的月光,堅硬而妩媚,逼進我痛楚的眸子。
眼前突然的昏暗,身體突然的輕盈。我伸出手去,指尖仿佛擦過某些冰冷的什麽,然後仿如同他最初的相遇,我毫無顧忌地倒了下去。
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也許良久,也許頃刻。
我依稀聽見靳夕惱怒的質問,“秋分都過了,還中的哪門子暑!”
然後是成年人細碎回答,柔聲安慰,短促嘆息。
清醒過來,已經午夜。
轉過頭,看見靳夕靠在床邊一張椅子裏,大睜着眼睛,表情荒蕪。
房間裏幽然昏暗,窗外隐有點滴漁火随波輾轉。
我安靜地凝視身邊這個年輕男孩,細微绛色光輝在他清俊輪廓上流轉,仿佛一層淡淡的茸毛,柔和可愛。一張俊秀奪人的臉孔突然清稚如小動物,我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
靳夕立時便醒過神來,不由分說,整個人已經撲到我面前,我倒被他吓了一跳,微微退縮。
但他臉上神色又驚又喜,直教人不忍拒絕。
“你總算醒了,艾晚。”
我勉強坐起來,這才有心思打量周圍。我們身在一間酒店房間,布置甚是堂皇。
“你不要急,這裏還是湖邊。”靳夕解釋,“你中暑了,不能回去。這家酒店老板同我爸爸相熟……”
我頭暈目眩,“現在幾點?”
午夜,零時四十七分。
“我的手機……”我無力地開口。
“我關了。”他坦然地答。我直直地盯着他,一時間竟無法言語。
天曉得,這一次,這一次我當真是求仁得仁。
我慢慢倒下去,靠在床頭合上眼睛。我無話可說。
程諾。他會殺了我,我打賭。
靳夕自床頭櫃上取來一杯水給我,不忘加兩片青檸檬。我接過,指尖無心劃過他手背,他卻微微一抖。我擡起頭看他,才發覺這男孩一張臉已經蒼白。
我又嘆一口氣。靳夕,我明白,我明白你已經堅持到盡頭。
他的手慢慢伸過來,插進我發間,緩緩地,輕柔滑動,仿佛撫摸一只暴戾的小獸。順過細長發絲,那雙手到底停留在我的面頰上,掌心溫暖柔和,帶着某種謹慎而克制的親昵。
我捧着水杯靜靜地注視他,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靳夕,不要這樣。沒有用的。”
他頹喪地垂下頭,雙手滑落到我的肩上,握緊,然後低低地呻吟起來。
“艾晚。蘇艾晚。
為什麽我就是不能夠放開你。”
為什麽我就是不能夠放開他,程諾。
誰又來給我答案。
我輕輕抓住他的頭發,将他拉向自己。他溫順地偎在我肩上,低低地呼吸。濕潤溫暖的氣息擦過我頸間,柔和而絕望。
我想知道他會不會流淚。
他的手臂悄悄地環抱住我,沒有一絲淩厲,壓制的心情,已經被徹底摧毀。我們都明白,彼此已經只能是彼此。我只能是我,遠離過往時光,遠離他,靳夕,我們的相遇就是個謬誤。我根本就不該對着他微笑起來。再璀璨,也是不該。我唯一的依賴,也只有那個唯一能同我的絕望對抗的人。
我的手指輕輕劃過他柔和輪廓。
“初見他那年,我才三歲。”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的甜蜜糾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繞床弄歡的記憶,仍嶄新如初。然而在那混沌的四年之中,當我再度細細回溯那所有,才恍然發覺自己忽略了多少盤根錯節。
姨媽惘然脆弱的眼神,溫柔注視我和程諾,一無所思的态度。檀香的笑意,我永遠無法忘記她身着豔麗新裝去約會一個另一個男孩子時,出門那一刻對我投來的明媚眼光。
那眼光,分明在說:我不急,是的,我不着急,沉香,總有一日,輸得徹徹底底的人,是你。
然而我身邊的那個男孩,又是如何的難以忘懷。他為我拍下的照片,為我寫過的小詩。曾幾何時我的世界只有那麽一點點大,只有我和我的程諾,只有我們注定共度的天荒地老。兩個家庭樂觀其成的因緣。
一夕之間,天翻地覆。
我把這一切講給他聽,靳夕,我看着面前男孩的臉色由蒼白至慘白。我經歷殺戮的手指,我額頭無法磨滅的傷痕。這一切,我要他明了,也要他無法承擔。
然而敘述着,我卻被自己漸漸說服,漸漸絕望。
只有他,只有程諾。十二年,我們的十二年,其實根本是無法抹殺的符咒,無法破解,無法替代。
這一夜,我從未如此清醒,如此理智,如此明白地了解這個事實。
我只有他了。天荒地老,九曜輪回。我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結局。我只能和他在一起,其它所有,都是空虛。
原諒我,原諒我至今才明白這個事實。
原諒我,程諾。
但是我要他自我身邊離開。
“你還是愛他。”靳夕輕聲說:“就算這一刻你和我在一起,我知道從一開始你就沒有喜歡上我。十二年,你這樣說。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十二年,那是怎樣的感覺?怎樣的?我不知道。我永遠不會知道。”他微微一頓,“也許,除非我從這一刻開始決定喜歡你,然後十二年。”
我微笑。那是不可能的,親愛的。
“就算經歷那些。你還是無法離開他不是嗎?他還是不肯放開你不是嗎?”
“是的。”我輕聲說:“但是我要他放開。”
靳夕看着我,一瞬間眼神空明。
“所以你約了我。”
我有一絲歉意。
“是的。”
靳夕的聲音低沉,“我會恨你。蘇艾晚。”
我微笑,沒心沒肺的笑容。
他終于嘆息,然後輕輕抱緊我,“是啊,為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殘忍。你做得出。”
否則,你又怎會眷戀上我。
相擁至天明,也許是最後的緣聚。
日光清涼,撫摸我們的皮膚。不知何時我們都沉沉睡去,而沒有夢的我,并不曉得身邊那個人一夜的輾轉是如何疼痛,如何壓抑。
他不比我清醒得更早。被日光刺痛的眼睛微微眯着,我頭一次看到一個清晨的男孩子,疲倦而朝氣的臉,充滿誘惑。
柴門文說,喜歡一個人有三條原理,第一見到他,第二了解他,第三與之共眠。
靳夕于我,恰恰吻合這所有。
然而我于他,又是如何。
凡事無定律。我微笑。看見他的神情一瞬間轉為憂郁。我沒心沒肺地繼續微笑。
“我們該回去了,靳夕。”
如此輕飄,昨夜,仿佛從來都不曾在時光的記事箋上留下片語只痕。
于我而言,應該如此。否則我怎會興高采烈地活下去。
而我面前這個疼痛而疲憊的男孩子,他也總會學會。
我只想要他明白一點。
能夠訴諸言語的疼痛,都不夠痛。
走在教學樓外玻璃長廊。我發短信給安然。片刻後她回我。輕飄澀重一句。
她說:“艾晚,你是個白癡。”
十幾秒後她又發來一條,“徹頭徹尾。”
我承認。然後我打電話給她,“他在哪裏?”
安然的聲音輕柔平靜一如往日。
“艾晚,你知道我一向都是為你。可是這一次,這一次。你太過分。”
我知道。所以我無處可逃。我躲不開的,不是他,一直都不是。我終于明白。
我所難以面對又不能放手的,只有自己依戀的心情。
只有光陰中凝結的無窮思念和眷戀,而已。一直,如此。
安然聲音無盡安然,“你不需要找他,你以為,他會做出什麽?”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手慢慢滑下,忘記了結束通話。安然輕聲叫我,然後察覺寂靜。
我懷疑自己心頭還剩下什麽,除了絕望,還有某種恐懼。
我的心跳仿佛凜冽雨點,一滴滴落玉盤。每一記都是一種破碎。我聽見他的腳步聲,萬籁俱寂,萬象消弭。天荒地老之中,我只能看見那個暗色風衣籠罩的人影。只能聽見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只能,只能對着他無力地微笑起來。
他走到我面前,面無表情,仿佛是一種平靜。他身後,畢羅急急趕來,抓住他,被他甩開。
他慢慢抓住我的肩頭。眼光平靜。
突然之間,眼淚已經不由分說地掉下來。
為什麽我們一定要經歷這一切呢?為什麽?憑什麽?憑什麽?就算是神,能不能給我一個答案。
他猛然回頭,推開我,然後又拉近,粗暴地提起我,我們對視。
他捧住我的臉,深深地看我。
“為什麽我就是不能夠保護你。
我願意,即使是放棄我也願意。為什麽你就是不願意我來一心一意地對你。
我在你身邊,你要我走。我走,你要我回來。你究竟要我如何?”
我哽咽得無法回答。
“蘇艾晚,你為什麽不去死。那樣的話,至少還可以給我一個迷戀你的借口,怨恨你的理由。
可是現在……可是現在……”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太明白他了。也許我們兩人當中,真的有一個人死掉比較好些。那樣的話,至少,我們可以堂堂正正地,毫無疑慮地愛戀彼此一輩子,傷痛一輩子。不必有任何悔意。不必有任何猜疑。
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我不夠時間好好來愛你。
在那之後,又不夠時間好好來恨你。
程諾,我的承諾。那一個紛亂的夜晚,他不顧一切流言非議,闖到我的寝室,等我,整整四個小時,終究換來失望。我在昏迷中是否一樣傾聽了他的糾纏,不安,直至絕望。嬰紅複述,他說,安靜而面無表情,在終于離開的那一刻,他說:
“蘇艾晚,這是你自找的。”
他是那樣說的。
然後他大步走開,腳步堅執決絕。畢羅一把抓不住他,回頭看我。
我慢慢坐到地上。
“你想怎麽樣啊?”畢羅低低地說,漂亮的眉糾結困擾,眼神灰暗,“這時候,都已經這時候這樣子你們還要計較。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能夠扯平。還是真的要鬥到個天荒地老。
還不要,就在眼前,就在身邊的獨一無二,你們還不要。等啊,難道就是要等到永遠不再了,才是你們心裏惦念的那種完美?那種好?”
他突然說不下去,腳步匆匆地逃開。
我無力站起,手指那麽冰涼那麽疼痛,觸摸不到每一分每一寸傷心。
突然有一只手硬拉起我,我擡頭,看見嬰紅靈貓般的精致臉孔,面無表情,她一身黑色,短腰夾克配長褲短靴的幹練,領口袖口鑲了長長銀灰針毛,無風自動。一頭棕發緊緊地束在腦後。
她拉着我便走,仿佛害怕不期而遇某種危險。那樣匆促。
随後我聽見那個妖豔如仙如華的聲音,才明白了嬰紅的躲避。
他說:“倒教我看了一場好戲,嬰紅,可是你又站在什麽位子多管閑事?”
嬰紅不答,只握緊我的手。我覺出她手指的冰冷潮濕。
南唐慢慢走來,笑容溫柔如雨。他一手搭在嬰紅肩上,肆無忌憚。而嬰紅突然也微笑起來,一雙眼,瞳孔貓般晶亮緊縮,她說:“那麽你又憑了什麽管我?”
南唐突然無言。我擡頭,正對上他眼神,秋日荻花般泛出一抹蒼白。
嬰紅突然擡手打開他的手,徑自拉着我走開。我感到她有力的手指,那種無所畏懼的堅持,恍惚聽見南唐低低地叫了聲,“……嬰紅。”
她不言不語,回首對他做個精致敬禮,右手輕輕抵在額前,她微微揚眉,聽他在身後說:“留一下。”
“憑什麽?”她微笑,挑眉掃他一眼,帶我離開。
我無言。思考毫無餘地。身在此地,人在哪裏?我究竟該在哪裏?
電話鈴響,嬰紅接起,然後給我,“靳夕。”
我恍惚地接過。那一邊,他聲音冷漠,“我知道今天南唐去找你了。”
我苦笑。
“你知道嗎?他極想做下屆攝影協會會長。”冷不防,他問出這一句。我茫然,略略吃驚。
“這一屆的會長,是……你那個人。”他聲音微澀,随即隐藏,“程諾那人,向來有殺錯沒放過,他要是曉得了南唐怎樣對你,小南死無葬身之地。”
我一陣心酸,突然搶白他,“……你以為他還會怎樣為我?”
靳夕一靜,沉默。
我定下神來,問他,“你知道你表弟如何對你,你還這樣為他?”
靳夕默言半晌,苦笑,“我不過為我自己,如果他得到他想要的,便不會一心對付我。”
好理由,好借口。我無聲地笑。靳夕,你到底是個人物。
“到底要怎麽樣呢?”我低聲問。他不回答,片刻,輕輕挂了電話。
我茫然坐回椅上,看見嬰紅的表情若有所思。我們的電話隔音效果并不好。換句話說,很差。我知道她聽到一切。然後門外有人叫她,她離開。
我拿起她随手放在桌上的耳機戴上,女子清亮而糾纏的嗓音流淌過來。
“我驕傲。我自私。我無情。我殘忍。我冷漠。我荒唐。可是我……我真的很愛你。”
一縷痛驟然刺入,細細的針線穿心而過,打出個剪不斷理還亂的結兒便一徑地錯到底。
嬰紅。嬰紅。闵白。闵白。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
闵白同嬰紅,我不曉得南唐究竟要怎樣。他抓我們三個在手裏,究竟為何。而闵白,我只是為她,挂心她。嬰紅太聰明,心意何處便寂靜得成謎。而闵白,我怕的,是她再一次被璀璨流年辜負。一如當年的我。
我打電話給南唐,才響一聲他便接起。瑟柔的聲音點名,“蘇艾晚。”
我幾乎甩下手機。好半晌鼓起勇氣,“可有時間?”
“要分對誰。你知道。”他嘿嘿地笑,“對你,随時都有。”
我只覺得頭皮發麻。知道他不過口滑讨個乖,可是仍然心裏一冷。
我約他到白萍洲,“倒好一家店。”他說,用一根手指推推墨鏡,怪模怪樣的,穿了滿身大大小小口袋的厚棉罩衫,帶一頂長穗絨線帽,十分俏皮。
“要跟我說什麽?”
“別明知故問,你比我聰明得多。”我拎起白瓷杯喝一口,怕手指會抖,若無其事地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腕,“南唐,高擡貴手。我做不到你想要的。”
他呵呵笑,“艾晚,是做不到,還是不想做,不敢做,不忍做?這分別可大了呢。”
我輕輕告訴他,“別跟我玩文字游戲。事到如今,我根本是自身難保。我傻,蘇艾晚本來就是不中用的呆子,幫得了誰,改變得了誰?我能左右誰的日子,這些人,連你在內,誰不比我聰明百倍。偏只拿我一個傻瓜作法,你們也好算了。”
南唐一時怔住,我不管不顧,“事已至此,我管不了那麽多。你想怎樣就怎樣,別帶我玩。”我堵住他的話,“随你怎樣,闵白,嬰紅,我管不了,也顧不到。大家都已成年,非親非故,誰顧得了誰,不過自生自滅罷了。她們會怎樣,只看你良心。”一口氣說完,我聲色不宣,只偷偷在桌下用紙巾擦掌心淋漓的冷汗。
南唐半晌不語,好半天突然出聲,“嬰紅……究竟是怎樣的人?”
我直直地盯住他,半晌才會過意來。然後,突如其來的沖動,我幾乎大笑出來,便臨時決定虛張聲勢。
“我打你手機時,她在旁邊。”這句話漏洞百出,可是當我看見南唐臉色,頓時心懷大暢。天曉得,真真否極泰來,或者老天也有照顧我蘇艾晚的時候。
所謂事不關心,關心則亂。南唐多精明一個人,居然硬是沒聽出我話裏千瘡百孔。
我一顆心頓時清明如水。手指慢慢溫暖起來,哎呀,好不容易我也可以看着他這種模樣,真是大快人心。我頓感無比輕松。南唐,南唐。我幾乎想呲出牙來猙獰的笑,呵呵,總算今天你也落在我手裏。
門上風鈴一響,侍應生懶懶地說:“歡迎光臨。”我沒回頭,南唐垂着頭皺着眉在啃自己指節,姿态十分趣怪,他自己還沒發覺。
一股氣流挾着冷風飕飕地竄進來。我打個寒顫。南唐擡起頭,臉色突然慘白。我盯住他,登時醒過神來。有人拿起我搭在椅子上的披肩,狠狠掼在我肩上。我呆呆地伸手拉平它。
南唐站起來,努力擠出一絲笑,看我一眼,那眼神幾乎是幽怨的。他對那人點了點頭,離開的姿勢只能稱之為逃。
他坐我身邊,一言不發。慢慢伸手拿過我面前杯子,呷一口冷了的茶。
是他的話,一言不發,已經威脅。
我全身發冷,忍不住緊緊裹住披肩。我無話可說。他此時眼神絕對能殺人。
這時店裏忽然響起淡淡歌聲,收音機的頻率不好,時清時濁,曲子卻分外動人。
永夜拋人何處去?
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将沉,争忍不相尋?怨孤衾。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我深深吸一口氣,決定搶先開口。
“程諾,你知道,我們是真的錯過,真的生不逢時。”
他低低地笑起來,那種笑,每一次聽到都教我汗毛直豎。重見以來他很少笑,更很少這樣笑。我清楚,這代表他最危險的時候。
我的勇氣全部溜盡,站起來想逃,被他扣住手腕。用力不大,但威脅的意思太明顯,我怎麽也不敢亂動。
“随便你怎麽說。”他低聲告訴我,“随便你給自己什麽理由,蘇沉香。”
“蘇沉香,這一次,我總不會準你從我眼前逃脫。無論你是言不由衷還是如何,這一次我只信我信的東西。”
在程諾辦公室裏,看他自顧自整理工作總結,我無聊地翻舊一期的《ELLE》,替自己泡一杯紅茶,紅茶達人呢……什麽時候才能過上揚提督向往的那種喝着紅茶看看書曬曬太陽又是一天的日子呢?我又笑起來。他看我一眼。難怪,最近我居然常常莫名其妙微笑。怕是刺激過度。這樣一想,又笑。
他拿過我杯子喝一口,冷冷道:“又發什麽神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未必會如此,如此舍得。
我叫他,“程諾。”他擡頭。我想不出說什麽,只好搖搖頭。
他放下手裏文件過來,舉手似乎想揉揉我頭發,姿勢卻僵住。愣了片刻,又放下手,表情是一貫的冷然,不經意間閑閑的口氣。我看他,他神情漠然。我想了一下,不說話,靜下來。
程諾那一刻的神色十分值得紀念,欲語還休,無從解釋。清俊輪廓上微微泛一絲窘迫,又勉力撐持着若無其事冷淡到底。
我看牢他,不自覺唇邊又勾起一絲笑,甚至還是在自己不曾發覺的時候,已經若有若無。
難道這就是時光交付的面具嗎?希望一切都不會被打破,不會被戳穿和踐踏,于是努力地做出一個自以為是的姿勢,撐持着搖搖欲墜的自尊,自信和自卑。
他盯着我,“笑不出的話,可不可以安靜一會兒。”
我靜住。從前。從前的從前,那個人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笑不出的話,何必勉強。那個人,那個人已不在。
靳夕。
我慢慢坐下來,頭垂下來。雙手捧住臉孔。他伸手過來,任性地扯開我的手,牢牢扣住。手腕上那一只窄窄銀镯從襯衫袖口滑出來。他手腕清瘦,襯出一種纖弱的清氣。
我突然顫抖起來,難以自制。這些天了,這些天了,我一直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一切,前因,後果,結局,究竟如何。應怎樣,又會如何。我走的到哪裏就是那裏。我努力壓抑着恐懼不想未來。失去所有人,背棄所有人。我告訴自己不要在乎,錯到底,就錯到底。反正無牽無挂也是我蘇艾晚自己的日子,何必在意。可是這一刻,我到底崩潰下來。
雙燕子,可可事風流。
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努力地,眯起眼睛,教訓自己,壓制自己,不哭泣。淚光瑩瑩,他一張臉模糊不清。沉默中牆上時鐘輕輕敲出節奏,沙沙地輪過時間。消磨流年。
他伸手碰碰我眼角,溫柔動作。掌心稚氣地伸開來,一滴淚正好墜在裏面。
一發不可收拾。我伏在他懷裏大哭。他輕輕拍我後背。手掌溫柔。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珍。
還将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我恨我不敢這樣大膽地對他說一些事實,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實。心照不宣。是的。可是就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荒廢了整整四年。
躲到洗手間去收拾自己一張臉,化妝水狠狠地撲上去,鹹澀淚水腐蝕過的皮膚總算好過一點。懶的弄別的,只塗了乳液隔離霜便算。出來看他正把玩我一支唇彩,嬰紅推薦給我的櫻桃果凍。
難為彼此,仍然若無其事。他不肯原諒我,我無法原諒自己。他看着我,慢慢旋開唇彩,“過來。”
我後退一步。他露出那種隔岸觀火的笑意,盯着我。
只要一點點溫柔就會屈服的人,是我啊。這樣交錯時光的對峙,究竟,又有怎樣的含義呢?我無法明白。只是觸及他目光剎那,總有些什麽令我無法呼吸。是記憶,還是今時今日彼此盲目而不甘的付出?
先知先覺,唯有自苦。
我到底還是乖乖走過去,站他面前。他足足高出我十幾公分。
閉上眼,冰涼觸感自唇上徐徐擦過。甜香彌漫,沁入心脾,溫柔粘膩如吻的錯覺。我感覺到他的手在抖,那樣微微脆弱的敏感,一顆心在風裏輕盈展動,浸透不安呼吸,是年少時分輕狂節奏,最難控制。
我搭住他手腕,慢慢睜開眼睛。他的面孔近在毫厘,氣息交纏。溫暖呼吸輕輕拂到我嘴唇上來。他的眼神深深籠罩過來,夜色般透骨深藍,不可捉摸的遙遠邃靜。
有一種透明的風裹住我們之間的距離,厮纏輕吟淺唱,不眠不休,若即若離。
程諾,程諾啊。我聽見自己心頭的呼喚沉默綿長。
他凝神給我的姿勢讓我想到一個字眼,傾國傾城。這樣的一種凝視,也就是遙遠而輕率的傾覆。為了剎瞬之間不可捕捉的心動,蝴蝶的翅膀舞過濕潤的嘴唇,直覺在那一刻無濟于事,無能為力。輕輕一步,跨過光陰的水流,片刻貪歡,渾忘刻骨流年。多少代價都可以轉身再算。誰都有這樣的貪戀和迷狂,他亦不能免俗。
程諾。程諾。我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你能否讓我覺得自己少欠你一點。
“唇彩這東西,如果是在過去,應該就叫做胭脂。”我不知道自己怎麽說出這不着頭路的話來。
他微微挑起眉,“還有呢?”
“不知道。”我坦白地告訴他。然後清楚明白,那一刻的暧昧牽纏已過去。他眼底重新換上那種微微淡淡的漠然,一切不言。
那晚他送我回去,一路都沒有講話。臨到宿舍樓前,他才輕聲問我一句。
“安然同你究竟是怎樣的?”
“我信她。”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含義不明的微笑。路燈暗影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光色模糊的面孔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