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一日闵白回來,神情冷漠。冼碧同她說話,她也不理,自顧自在一旁看書。心不在焉,半晌翻不動一頁。
下午我們兩個都沒有課。
午後日光清冷,悠悠淡淡。我躺在床上用書本蓋住臉,空氣中有一種清晰的粉末,沙啞幹澀,我知道自己在刻意避開同闵白的交流。我想我應該離開,哪怕是自投羅網地跑到程諾那裏。總也好過在這裏面面相觑,心知肚明,不敢言說。
準備逃開的時候,她叫住了我。
“蘇。”
我的手一抖,情不自禁的。
她說:“蘇,你別瞞我。”
我嘆口氣,沒有回頭,徑自放開音響,插一張CD進去。歌聲是一種妖異的符咒,壓抑着空氣中紛紛不散的沉默。
“你想知道什麽呢,白?”我知道自己的語調聽上去悠悠的漠不關心。
“你難道不是什麽都知道。”
闵白半晌不做聲。然後終于問了出來。
“為什麽?”
我抱住肩頭,冷,很冷。為什麽。為什麽都喜歡問一個為什麽。誰又能給得出答案。為什麽。嬰紅那樣驕傲自戀,到頭來還不是眷戀最初的那一個人。南唐那樣傲慢蠱惑,仍然沒辦法放下那個熱衷同他勾心鬥角也不肯乖乖歸順的女孩。蘇艾晚拼死拼活逃了四年,仍然回來自投羅網。為什麽。誰能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幸運的人是被上帝吻過的人。那麽,像我們這樣作繭自縛,飛蛾撲火,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難道一個吻的代價,就是堕落塵凡,歷盡風煙。
遇上生命中的那一個人。被命運深深淩遲。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我們只能緊緊抓住手邊的東西。因為如果不珍惜,總有一天我們都會一無所有。
“這樣的愛拖一天是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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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地說。
這樣的愛拖一天是錯一天。愛一遍讓人老了幾十年。
“看開吧,白。否則也沒有辦法。”我知道自己這樣的言詞近乎虛僞。可是又能怎樣呢。
闵白呆呆地凝視我,清秀面龐上是一種超越光陰的凝固。黑色的眼睛,神秘的眼神。我別開頭。
“他找到我。我不知道他怎樣就找到了我。那一天。我在上課,坐在最後一排。下課的時候,他就那樣走進來,走到講臺前面,拿了老師的麥克,一字一字清楚地叫我的名字。”
我閉上眼睛。這種事,這種事他是做得出的,南唐。
那也是個午後吧。日光清亮多情。年輕的女孩。昏昏欲睡功課。嘈雜人群。一個沒有絲毫創意和激情的午後。沒有絲毫不同。
就在那一刻,一切都有所不同。
其實沒有什麽不一樣。沒有什麽特別。可是一個人走進另一個人的心,只需要那一刻。那一刻,心動,即使和平常沒有任何區別。可是,那是一個魔法時刻。
如果不再年輕,也就不再擁有這種幻想般的激情,危險的幻想,和魔法的激情。無法被瞬間而來的悸動深深感染。做每一件事,每一個決定,都要細細掂量,深深揣摩。成長的代價,在于失去所有剎那相逢的美麗。
可是相逢就是在那樣一個時刻。那時,我們都還年輕。
男孩的笑意蠱惑如荭,輕輕地開放在波光浮動的空氣裏。
沿着階梯教室漫長的臺階,一步步走到女孩子面前。那真是一段漫長的旅途。被視線包裹和猜測着的,無論是什麽,都在那無法形容的一刻,襲入女孩由平淡中突然被驚醒的心。
是那樣一個洞悉人心的男孩,和他洞悉人心的微笑。
“其實真的不應該答應他吧。”
闵白輕輕地笑起來,笑聲嘶啞。
“可是那一刻,中邪了一樣。沒有聽到他說什麽。只是覺得,面前這個男生,怎麽可以這樣。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簡直不像人。像一首歌,或者,一種味道,瞬間可以把人包裹的喘不過氣來。”
那一刻所有人都注視着他們。南唐燦若晨光的笑意,在午後的日光裏凝固成永遠的回憶。
我簡直又開始痛恨他了。
你會遭報應的。南唐。我低低地詛咒他。他太明白自己的魔力了。這個優雅妩媚如狐的男孩。就是因為明白,所以毫不吝惜利用。絲毫不考慮對方是否能夠承擔。
我突然想起喜歡的樂隊主唱,那個日本視覺系的美麗妖精。曾經被稱作風華絕代的容顏和才華。經過了無數的打擊和榮光,終于成為一個目光了然微笑沉寂的成熟男子。我喜歡的Hyde。從前有人那樣說他的美,“他曉得那樣看着別人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東西。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相比之下,南唐似乎比他更強一點。至少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未來。還有,他深深沉淪的女孩。
可是他們一樣有着濫用魔法的天性。以為千金散盡還複來。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會容忍這種傷害。不是所有的幸運都能天長地久。
不是所有美麗的人,都可以得到美麗的未來。
南唐,你到底明不明白?
闵白垂下頭,輕輕地把臉埋進自己掌心。
我望着她,實在無以為繼,只有轉身離開。
我不喜歡她的憂傷。但是我的确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安然那樣的女子。
安然在這所學校裏的名聲,并不算好。然而一個美女如果背景清澈無瑕,連美麗似乎都要被打折扣。這個時代的輕薄,一任如此。
而安然可以提供的,是比刺激更刺激的談資。我不奇怪。她本就不是适合扮演好孩子的女子。說千瘡百孔是誇張,但她身上可供衛道人士指摘的漏洞,絕對比你可以想象的更多。
然而一切離經叛道的事情,由這樣的美女和才女做出來,似乎就充滿了天經地義的味道。昭陵的一切,我不知道。然而只是我知道的那些,已經足夠驚世駭俗。
“離開昭陵之後,她似乎收斂了許多。不再帶有那種近乎标志性的笑容。”
那是楊哥告訴我的。是他的話,曾經一起停留在那裏,所以絕對是事實。而我也實在無法想象安然那樣微笑的樣子。楊哥形容過的微笑。絕對的溫柔然而沒有溫度,帶一點點似乎努力隐藏的高高在上。用居高臨下的視角俯視衆生,永遠都比平常人更先理解危險存在的意義和幸福的虛無飄渺,因此永遠帶着那種破滅而清醒的眼神,駕馭一切的眼神。似乎沒有凡俗的痛楚煩惱,習慣于控制一切,所以如此鎮靜。
他們看不起凡人,如我。漠視打擊,沖突,和眼淚。這些孩子大概是有着藍色血液的。然而那血液應該也不會有什麽溫度。對他們而言,沒有失望,只有絕望。
不是完美,就是絕望。所以永遠都不會失望,永遠都不會患得患失,若有若無。
習慣于控制一切的人。平凡在他們眼中,等于罪惡。
所以我很難想象楊哥也是曾經生活在他們中間的一員。然而他是。
“即使是那樣的galaxy,也不是所有生存其中的人,都有資格成為恒星。”
我知道,所以只有一些人,很少很少的一些人,是電,是光,瞬間而過,成為唯一的神話。
像那個名叫回聲的女孩,安然無法掙脫的束縛。
總有一些人可以傷透所有人的心,然後飄然而去,不留餘地。
然而這樣的人,也總會被另一些人傷到徹底。
到頭來,真不知道誰比較幸福。
安然和楊哥在一起,是全校性的話題。才子佳人,浪子嬌娃,我不知道哪一種形容更适合他們。只聽說,當年暗戀楊哥的女孩,安然的室友,居然為了此事自殺未遂,激起軒然大波。
而事件的結果是,安然第二日便搬出學校,在校外租了公寓,獨往獨來。牽扯進那般香豔凄厲事件之中,非但不礙她華麗聲名,反而教她在校學生會競選中無往不利。
美麗,風流,才華,恣意,她一樣不缺。這樣的女孩,畢竟不是到處都有。
而我只明白一個事實。
可以承受任何打擊的人,不過是因為已經心如死水。
我不知道,如果那一天我阻止了嬰紅,一切又會怎樣。
也許不會怎樣。不是這樣發生,也是那樣結束。
我們能面對怎樣的未來,只有天知曉。
闵白是在聽到那樣的一句話之後,慢慢退出門外,随即踉跄逃走。
“即使她失去太多,也沒有人有義務一一補償。”
那時嬰紅的眼中泛起淚光,出奇明亮。我知道她喝了酒,否則,不會有如此沖動。她再聰明不過,知道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的人,那樣清醒的人,本不應該犯下這樣錯誤。
但是我們都還年輕。原諒吧,好不好。
那天闵白回家去見她母親。寝室裏只有我和冼碧。嬰紅出去還沒有回來。
冼碧模糊地問我,是否了解嬰紅和南唐的事,她說現在學校裏都傳開,下屆攝影協會會長同文學院院花的緋聞。
我說,那不是正好,天生一對。
冼碧神色複雜地看着我,想說什麽,又按捺住。
“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輕輕說。
這時嬰紅開門進來,臉頰紅粉緋緋,嘴唇濕潤晶瑩,眼裏閃爍動人水光。她徑自坐到椅子上,一呼氣滿室生香。
我一顆心頓時柔軟起來。呵,就這樣吧。這又有什麽不可以呢。這樣的女孩,不得到她應得的一切,是否太不公平。
若我是南唐,也不會舍得放手。
“幹什麽去了?”
她簡簡單單回答,“同他們那群人吃飯。”陳述事實,分外簡潔。
冼碧到底還是耐不住,輕聲說:“紅,那家夥到底怎樣?”
嬰紅瞥她一眼,不答話。只慢慢摘下手套,放在桌上。
她突然一笑。
“沒有想朝我興師問罪的人嗎?”
我怔了怔,不語。冼碧卻僵了一下。
她突然說:“紅,別太過分。畢竟我們是一起的。就算他選了你,可是你總該替白想想。”
貓一般的明亮眼睛,晶銳如鎂光。
“即使她失去太多,也沒有人有義務一一補償。”
那個瞬間我們都聽到門口的腳步聲突然滞止。
在那樣一個尴尬至可恥的瞬間裏。
為什麽一切的發生都是在午後。而黃昏,才是我們知道的,陰陽交接的魔法時刻。
難道最傷人只是溫柔。
我們趕到樓下的時候,安然早在那裏。一片紛亂,學校第一時間報警。所以樓下的紛亂更增一倍。嘈雜,議論,驚呼。腳步混亂。這一切,不過因為那個安靜地坐在實驗大樓頂層天臺上的清秀女孩。
她安靜地,一動不動地坐在欄杆外面,雙腿垂下。低着頭,雙手輕輕握着,仿佛在思考什麽難解的謎面。
坐在那麽高的地方,她居然一點都不害怕。
那顯然是吃過了什麽東西。
我吓得手指冰涼。程諾在我身後,在我向安然走去的時候一把抓住我。但安然已經看見了我。
“玩出火來了?”
她語調輕飄,不是問我。我回頭便看見了南唐慘白臉色。
“別那個樣子,我知道同你無關。”
“同我有關,同別人都無關。”南唐冷冷地說。我怔了一下,然後會意。一時間,心頭動蕩。
他為着的,是嬰紅啊。
“傻瓜。”安然冷笑了一下,不再看他,“這種事,誰都擔不起的。”
如果她當真跳了下去……
校長在同警員交談,又有目擊學生過來被問話。
我們站在一邊,倒似無事人。
校報記者居然有良好職業素質,颠颠地穿梭人群跳來跳去,一眼發現這邊人才濟濟,大力擠過來,一臉興奮。
目标直指緋聞男主角。
南唐後退一步,臉色更加難看。
程諾冷冷瞥他一眼,推開記者伸到眼前的錄音筆。
那人不依不饒,撲到安然面前,問她對這起事件看法,言語閃爍提起當年那出沸沸揚揚緋聞。
安然的答案是,“我不知道為何人都選擇如此濫俗方式輕生,在我看來人最好的死法應是被自己的長舌活活勒死。”
那名學生記者僵了一臉笑,面無人色。
程諾看她一眼,“不準備息事寧人?”
安然面無表情地答,“我至恨人輕生。”
我慢慢低下頭。
“如果她當真跳下去,一了百了,是她一個,牽纏毀滅的,卻是那一對孩子。”
嬰紅。南唐。尤其是後者。無法想象,他這種注定在大衆目光和關注下生存的人,一旦遭遇這種風波,後果會是如何。
我無言地躲在程諾身後。南唐站在那裏,孤立無援的姿勢。這一刻我突然有點可憐他了。
然後一只手貼在他後背上,他頭也不回,反手抓住那只手,幾乎是粗暴地拉過來。
然後緊緊握住。
嬰紅穿一身黑,寬大外套,窄管牛仔褲,長發随意地垂下。蒼白小臉上神情冷靜。
那雙琥珀般透明閃亮的棕色眼睛裏,充滿一種清透執拗的情愫。
副校長突然來到我們面前,神色惱怒,想是聽到了身邊七嘴八舌飛短流長。
他質問,“你們幾個誰是南唐?”
不待答話,他恨恨道:“現在的學生真越來越不像話了。”
程諾雙眉一軒,不及開口,安然已懶洋洋道:“還沒跳下去,您老着什麽急。”
副校長似乎對她多三分忌憚,只道:“真跳下去還得了?”
這時身邊有人大聲說笑。
“搞什麽,這鬼地方哪年不因為壓力過大,死上三個五個。好容易出了個香豔點的段子,正好調劑。”
副校長臉色發青。
安然攤攤手,做個“你看”的姿勢。
所謂人情冷暖。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我突然想起這樣毫不相幹幾句。
“小愛。”
我看向安然,她不看我,只閑閑地道。
“你覺得她會跳下去嗎?”
我震驚地看着安然。而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仰望天臺上那個搖搖晃晃飄飄欲墜的身影。日光清冽,筆直灑下,有一點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神情一如既往若無其事。
那一刻安然的神态看上去像一只優雅的暹羅貓。有着勝券在握的不屑表情和厭倦眼神。
但願我能夠知道她為什麽厭倦,這一切。
春天的時候,他們說,落櫻如雪。
這個時候,深秋的時候,楓葉在腳下鋪成殷紅步氈。我知道昭陵的旁邊有一條出名的紅楓大道。可是人來人往,究竟有沒有人肯用珍惜慎重的眼光去看一看。那樣如血如霞的美麗。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想起這些。我想問安然,她有沒有認真地看過,某一年,某一個秋天,落楓如血。如同生命凋落一樣動人完美的景致。她有沒有看過,我想是有的。
否則,如何可以如此鎮定自若,不動如山。
她又問了我一遍。
“你覺得她會跳下去嗎?”
我望着安然靜寂安然的臉孔,蒼白美麗的臉,突然有點害怕。我點了點頭。
安然輕輕嘆了口氣,“還真是……麻煩呢。那麽。”她對我招了招手。
“來幫個忙吧,小愛。”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程諾已經擋在面前。灰色風衣微微飄蕩,高挑背影,不動如山。
“你想幹什麽。”他遮住視線,我不知道安然此時表情。但她的笑聲依舊清晰明澈,如果我沒有聽錯,似乎還混了一絲諷刺。
“老大,你說呢?”
我不知道程諾的反應,但我清楚她此刻一定面無表情。聲音的表情,我了如指掌的,是他聲音裏那種恻恻深寒的憂心忡忡。
“我只知道,安然如果想殺死一個人,絕對比挽救一個人容易。”
我打個寒顫。而安然的笑聲清朗朗劃過浮空。
“這算是了解我嗎,程諾?”
“我跟你上去。”
安然笑聲停止,她看着嬰紅。
“女孩子一邊待着。”南唐冷冷地說。
“好了,好了,好了。”安然又笑起來,“你們兩個,給我有多遠走多遠。我現在沒空照顧你們。”她轉向程諾,“老大,慈悲為懷啊。”
程諾冷冷地盯着她。
“闵丹青應該馬上就到了。”安然淡淡地說:“老大,麻煩你了。”
她徑自拉了我就走。
“安然。”
她回頭看他一眼,嘆了口氣,“我明白。小愛少一根頭發,我都會自殺謝世給你個交待,如何?”
我不敢看程諾臉上的表情。
實驗樓被封鎖。安然同警員和保衛處交談幾句,居然帶我走了進去。身後有大隊人陪着。
她輕聲解我疑惑。
“我告訴他們,我是闵白的輔導員。”
如果不是滿心恐懼,我想我會微笑起來。
上了天臺,遠遠便看見闵白背影。
“……要怎麽辦?”同她猜硬幣?我怕得手腳冰冷。
安然的神情有一點恍惚。
她輕輕綻開一個笑容。
“我想念當初的那個時刻。她讓我想起那個時刻。”
一切都無法挽回的時刻。一切都不能重回的時刻。
當年,那個名叫回聲的女孩,是怎樣平複了一場如此相似的躁動。記憶深處泛起溫柔漣漪,即使是以旁人的心驚膽戰魂飛魄散為代價,依舊溫柔如故。
那是自己專屬的溫柔。懷念經年。
“走過去,我們說話。”安然輕輕告訴我。
“……說什麽?”
“任何事。”
我發抖,安然輕輕拉住我的手,示意身後的人退開一點。
她輕輕催促,“說啊,小愛。”
我沖口而出,“我喜歡他。”
闵白突然回過了頭,定定地看着我們。
我不受控制地說下去,“我喜歡他,我離開那麽久,我還是想要回來,我沒辦法。沒辦法。喜歡一個人,是那樣容易忘記的嗎。如果可以忘記,我又為什麽要回來。”
闵白臉上的神情一點點扭曲。
“我忘不掉他。我為什麽要忘掉他。我喜歡他。那是我自己的事。傷心又怎麽樣,分離又怎麽樣,想他一輩子,兩不相幹。也不過是我自己的日子。”
安然輕輕地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在故意地配合我。
“你太驕傲了。”
“可是為什麽不可以?為什麽不能?如果我沒有錯,為什麽不可以更驕傲一點。”
“……可以嗎?”
我同安然一起看向闵白。
這時候我相信安然的演技絕對無可挑剔。那樣訝異妩媚神情,“闵白?你在這兒幹嗎?”
神思恍惚的女孩突然淚流滿面。
“你不怕掉下去?”安然似笑非笑,“原來你膽子這麽大,我都不敢坐在那裏。”
闵白聲音哽咽,“別告訴我媽媽。”
安然斬釘截鐵回答,“她不會知道。”
我們一點點靠近她,身後的人大氣不敢喘。
安然語氣輕柔,“要好好洗把臉了。被風這麽吹了,還哭。還不過來。”
闵白遲疑着,終于伸手過來。
她伸手向的卻是我。
我拉住她,慢慢試圖拉她起來。安然伸手探過欄杆,握住闵白另一只手。
身後人長出一口氣,終于敢一擁而上。
這時手裏突然一緊,闵白站起一半的身子在水泥平臺上微微一滑,軟倒下去。想是坐了太久沒了力氣。我下意識一把抱住欄杆。
猛然間,身體被帶得傾側,斜出欄杆。天旋地轉。浮空幻覺逼到眼前。難道我要再次的跌墜嗎?上一次,是靈魂,這一次,難道連生命都要舍棄。
好容易到了今天。好容易到他身邊。我為什麽要放棄?
我不想放棄。
不想啊。
“抓緊了,小愛!”
樓下隐約有驚呼泛起。我卻死死閉住眼睛。唯一的感覺,只是握住的手腕不曾滑落。警員同老師飛奔而來,兩三下将我們三個弄到安全地域。
安然的手腕上有一道寬闊血痕,大概是被欄杆壓出。
我只想坐倒在地上,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闵白的痛哭,似乎代替我獲得解放。我看向她,她伏在闵丹青懷裏,不能動彈。做哥哥的臉色蒼白,神情卻無比欣慰。那是極度緊張之後的放松,無法控制。
程諾被攔在樓外,沒有出現,這讓我十分安慰。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一頭紮進他懷裏。事後再為這一刻的沖動懊悔不已。
走下天臺的時候,我注視安然的眼睛。
我輕聲說:“安姐。”
她停下腳步,看我。
“我,一直想問你。”我低低地說:“如果,時間,可以重回……”
我的聲音淹沒在呼嘯而過的疾風和安然黑暗明亮的凝視裏,那一瞬間,我品嘗到深深的寂寞。寂寞,不甘,殘忍,怨怼,迷戀,奢狂。
我們能怪罪誰?
能夠怪罪得了誰?
如果可以輾轉。如果可以重回。
“……如果可以重回?”她低低地笑,眼眸深沉清澈。那一種毫無溫度的溫柔。
“我依然不會有其他選擇。我依然會跟随她。和她在一起。只因為,這樣的付出,比起其他所有可能,更令我感覺無怨無悔。”
她看着我輕輕微笑。
“艾晚,我本是天性涼薄的人。”
我擡頭看她,半張着嘴說不出話。安然輕輕揉我頭發,指尖冰冷,在我眼角一掃而過。
“不要這個表情。艾晚。誰能夠了解誰。”
“遇上她之前是,遇上她之後,仍是。對我而言,筱筱帶來的,不是改變,而是沉潛。她,只教了我如何隐匿。而即使是她自己,卻也都從來沒有明白過,如何解脫。”
如何解脫?我們都不能解脫。
為什麽。為什麽一個人可以那樣為另一個人。即使一無所得。什麽可以讓她那樣堅持。
魔力。我無話可說。
世上是真的有這樣的人存在吧。無言無語之間,也許只是一個注視,便侵入了你的心懷。也許只是一個眼神,也許根本沒有絲毫意義,可是已經難以自拔。
有些人的靈魂,天生就像珠玉般奪目,搶盡人心。而有些人,就是心甘情願地為之臣服。無怨無悔。
是什麽?是命運。一切都是命數。相見遇合,冥冥中自有天定。我真的無法解釋。誰都無法解釋。
只是心甘情願。
她微笑,“可是,小愛,你,說的那些,不是真的嗎?”
我呆住。
她不再問下去。我們在大群人簇擁下,慢慢走到樓下。
她擡起頭,仰望片刻之前闵白坐過的地方。
“其實,我一直在想。”她的微笑茫然蒼白,像一朵花不依不饒的開放,芳香脆弱花蕊,抵抗着靈魂自顧不暇的侵蝕。
而命中注定的雨,幾時才能夠傾盆而下。
“我一直在想,如果換成是我坐在那裏。是筱筱的話,又會怎樣?”
決定生命的,從來都只是很簡單脆弱的東西。比如,一句話,一個吻。一個夜晚,或者,一縷風聲。冥冥中呼喚了我們也誘惑了我們的那種風聲。
寂寞而無情地橫亘心頭的風聲。
“我甚至不知道,她會不會放任我跌落,然後毫不留情轉身。”
我目瞪口呆。
“像她那樣的孩子,想要好好地活下去,是需要一點堅強和很多很多的殘忍的。”
“……忘了吧。”我無力地說。
安然,她對于自己的情感,原來如此沒有自信。
可是這樣的女子,選擇的卻是最殘忍的戰場,最堅強的姿勢。
我無法再說什麽。我看見程諾匆匆而來。
視線模糊,神思虛無。
他抓住我,冷冷地說:“你差點掉下去。”
那樣鎮定冷漠的口氣。那樣顫抖用力的雙手。
安然的笑聲輕輕。
“我不會。”我輕輕地告訴他。
我不會掉下去的。
因為你在。
所以我不會放任自己再次跌落。無論是肉身,或是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