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帝王側
書房裏沒有花瓶,魏洵拿着桃花,讓下人找了一個上好的青花瓷器花瓶,擺在了書桌上,然後把那桃花插了進去。
于是這冷清幹淨的書房終于有了一點亮色。
桃花的香味并不濃郁,只有細細地聞,才能感受到空氣中淡淡的甜香。
意外的,魏洵覺得還不錯。
他回頭看拿着紙扇信步走進來的戚善,又忍不住皺起眉頭,眼神嫌棄:“怎麽還沒玩膩這扇子?”
周圍的人都說戚善執扇的模樣風度翩翩,只有魏洵一人始終覺得她是小孩子心性,那扇子對她來說和玩物沒什麽兩樣。
啪的一聲,戚善右手手腕微轉,那扇子就靈活地在她手中打了一個圈,然後被打開,露出扇面上兩個大字來。
正是她親自題的“真假”二字。
這字筆墨濃重,被她寫得狂娟寫意,一筆一捺都像刀鋒,仔細看來還有些殺伐之氣。戚善字寫得好,這兩字更是發揮了她十二成功力,饒是看不慣這扇子的魏洵,這一刻也不由再次被這二字吸引,目光有些怔忡。
戚善笑:“這紙扇要玩得好,也需要花費不少精力。”
剛才那動作,別看她完成得輕輕松松的,可要是換了旁人,至少是要勤學苦練一月才能有所小成。
對于戚善的炫耀,魏洵只是收回視線,嗤之以鼻:“小兒心性。”
這麽多年來,所有人都長大了,饒是一向魯莽的魏澹都在最近幾年收斂了張揚的性格,變得比以往穩重許多。只有這戚善嬉笑怒罵一如往日,每日養花弄草、吃喝玩樂,過得比她已經頤養天年的祖父還要舒适。
“是你們活得太累了。”
戚善嘆息:“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幾十年,當然要人生得意須盡歡。”
恐怕只有戚善才會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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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洵不置可否。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早些年讨厭戚善的理由來:出生世家,家中獨子,備受父母長輩寵愛,進了宮又輕而易舉地得了皇後的青眼;她的出生就踩在了數萬萬人頭上,注定被長輩呵護,喜樂長大。
正因為有戚善這樣的人存在,魏洵才更相信這蒼天是真的不公,人和人之間的差別彷如深淵咫尺,遙不可及。
戚善聽見他的輕哼,并不生氣,只是搖頭晃腦,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臉上難得帶了一點憂郁來。
她說:“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也有天大的難處。”
天大的難處?
魏洵覺得戚善又在信口胡說了。
他覺得可能是春日到了,連一向樂觀無憂的戚善都得了春愁,開始顧影自憐感懷自傷。魏洵并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也懶得理睬她,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倚在塌上,借着窗外的春光開始看了起來。
戚善見他又開始把自己當透明人,不由無趣地撇了撇嘴。
她不把自己當外人,直接坐到了魏洵的書桌前,拿起他的字帖開始欣賞起來:“唯有明月盡散愁——”
她噗嗤一聲笑了,“字是好字,這詩卻是哪裏看來的酸詩?”
着實不是魏洵的風格。
魏洵被她吵得書都讀不進去,有些不耐煩地收了書本,回頭冷冷看她,眼角微揚,語帶嘲諷:“正是大詩人戚世子五年前在東五所的大作。”
他笑吟吟:“你說是哪裏來的酸詩?”
這目光刺傷了戚善脆弱的心靈。
她沒想到魏洵居然還記得她幾年前瞎編亂造的詩句,更是拿這不像樣的詩句來練字,想到自己剛才這句話不僅嘲笑了魏洵的品位,又把幾年前的自己也中傷了,一時有些讪讪地放下了字帖,目光閃爍。
“我作的好詩那麽多,你偏偏要拿這句練字……”
說到後來,又有些感動:“我都忘了,你卻還記得。”她目光殷殷地看着他,“阿洵,你果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魏洵又捧起了書,懶得理她。
他之所以能牢記這句詩,不正是托了她本人的福?
猶記得那年夏天,戚善開始對詩酒感興趣,半夜三更不睡覺,晚上院子又上了鎖,她便不顧身份形象地鑽了狗洞,跑到了魏洵的房間裏,把熟睡的魏洵硬生生叫醒,然後拉了他跑到了屋頂上對月飲酒。
魏洵還記得那個晚上,戚善穿了一身單薄的白衣,笑嘻嘻地飲了一口又一口酒,開始發酒瘋,在屋頂上指着月亮說:“這世間諸生皆苦,凡間來來往往,天上人只當看笑話。”
說着說着,她突然開始流淚:“阿洵,活着真難。”
魏洵記得她當時拿袖子粗魯地擦臉,然後露出一雙紅通通的眼,怔怔地坐在屋頂上好久,只迷茫地看着天邊一輪圓月。
也不知過了多久,魏洵才低低聽她念了這句詩。
這詩算不得好,魏洵當然知道,可是午夜夢回,這些年來不知多少次想起那晚上她的臉、她的淚,竟然不知不覺把這詩烙在了腦海中,多年不能忘懷。
戚善完全不記得自己念過這句詩。
她腦海中回憶了半晌,還是不記得自己是何種情境下念出的這詩,索性放棄了。于是又繼續看下一張字帖。
“己巳,麻柳,無音?”
戚善好奇:“阿洵,你寫的這些詞是什麽意思?”
魏洵翻頁的手一頓。
下一刻,他繼續看書,平靜回:“書上随便看的詞,就拿來寫了。”
戚善雖然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畢竟自她從小認識魏洵以來,他就經常幹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這完全不算什麽。
她說:“你這裏有什麽志怪小說嗎?我想看。”
真是理直氣壯。
魏洵恨不得讓她徹底閉上嘴,他擡頭瞪她:“第三列第六行,找你的書去!”
戚善看得書雜,當初魏洵搬進景秀宮整理書房的時候,她硬是要跑來插一腳,塞了很多自己愛看的書進來,其中不乏一些精靈志怪,都被魏洵整理在了一起。
戚善又走去書架前,果然找到了幾本書籍,她随意翻了一本還沒看過的出來,走過來坐到了魏洵對面,也看起了書。
她存在感太強,魏洵蹙眉:“你別和我待一塊兒。”他說,“你去那邊的椅子上坐去。”
“你這人好生霸道。”
戚善才不管他,舒舒服服地坐下來,還讓外面的小太監去給她拿一些零食來,比魏洵這個主人還要怡然自得。
她笑:“多少人想要和我待一塊兒我都不願意,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戚世子不僅長相是京中一絕,就連這厚臉皮的功夫,怕也是甩了京中其他人遠遠一大截。
魏洵無語地看了她半晌,終究還是放任她去了。
小太監很快把茶點都端了上來,戚善一邊看書一邊吃零食,別提有多美。
三月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把人心底的困意都曬了出來。戚善沒看一會兒書,就感到一陣困倦,她沒有試圖抵抗,反而把書往旁邊一放,就枕着自己的胳膊,把手在了塌上的紅木小桌上,開始呼呼大睡。
魏洵過了好一會兒,才察覺到房間裏的寂靜。
他挪開了面前的書,就看到了側着頭枕着胳膊睡得香甜的戚善。午後微醺,她嘴唇微張,睡得無知無覺,像個初生的嬰兒,不設防備。
魏洵看着她,不自覺出了神。
她怎的睡得如此放心?難不成,她竟是真的信任他麽?
魏洵的目光逐漸複雜。
窗外有打掃的小太監經過,雖然步履已經放輕,到底是弄出了聲響。察覺到戚善微微皺起的眉,魏洵的目光冷冷掃過窗外的太監,眼底全無感情。
他無聲張唇:“滾下去。”
那太監觸及他冰冷的目光,不由吓得一愣。
下一刻,他趕忙退了出去。
直到離開那一處庭院,他才緩過神來,後知後覺地發現冷汗早已沾濕了後背。
這一覺戚善睡得極好。
等到她再次醒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晚霞布滿天空,從窗邊看去,這宮廷的四方天空也是餘晖溫暖的紅色。
她睡得沉,這會兒剛醒來,意識還是有些不清楚,只呆呆地看着天空,就這麽看了好一會兒。
戚善看晚霞,魏洵就看她。
兩刻鐘後,他才說:“皇後娘娘讓我們去她殿裏用晚膳。”
或許是還沒清醒,這一刻,戚善竟然從魏洵的語氣裏聽出了一些難得的溫柔來。
她揉了揉眼睛,聲音還有些沙啞:“那我們現在去吧,我正好有些餓了。”
兩人到的時候,皇後早就讓人擺滿了整整一桌的佳肴。
戚善瞧清菜式後,不由露出了微笑:“還是娘娘最疼我,都是我愛吃的。”
皇後說:“我心中惦記着你,你倒好,進宮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阿洵那裏,也不曉得來看看我。”
戚善笑:“這不是來了?娘娘不要誤會我。”
戚善小時候長得圓圓胖胖,十分讨喜,她進宮的時候正是皇後喪子後心情最低沉的那段時日。戚善人如其名,善良又貼心,知道皇後心情不好,每次見她的時候都努力逗她開心。
她的這番心意,皇後豈能感受不到?她心中自然是十分安慰。投桃報李,在戚善待在東五所的那幾年,她明裏暗裏都把戚善照顧得很好。
不得不說,戚善的出現從某一方面填補了皇後有些失落虛無的心靈。戚善感激她在宮中的照拂,她卻更感謝戚善給她帶來的心靈慰藉。
三人一起吃飯。
聊天更多的卻是皇後和戚善,魏洵只在旁邊偶爾應答。
在不知情的人眼裏,只怕要以為皇後和戚善才是母子。
飯吃完後,又聊了一會兒,戚善就提出要走了。
她年紀略長後,便不能随便在宮中過夜了。
皇後有些不舍得,但宮規不可廢,只能叮囑:“阿善,別忘了多多進宮來看望我。”
戚善看到她鬓邊已經隐約可見的白發,心中隐約有些酸澀,目光溫和地看着她,微笑承諾:“一定。”
皇後于是露出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