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特務
一個月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水門汀的梧桐樹葉悄悄地由綠轉黃,挑貨郎扁擔裏的甜瓜被紅彤彤的柿子取代,池塘裏成片的荷花現出衰敗之色,饞人的糖炒栗子香彌漫于大街小巷。
過道裏傳來模糊的人聲。
“新來的傭人才十五歲,太太不大滿意,到底還得年紀大些的才懂得伺候人……可小姐非要留下她,說家裏死氣沉沉的,就該找年輕的女孩子調劑調劑。”
“呵~小姐不懂事,哪裏曉得太太的擔心……太太是怕給先生調劑到床上去吧?”
一串幸災樂禍的笑。
待笑夠了,先前那一個接着說道:“易先生這樣的人,但凡有點姿色的女人都會有想頭,太太可不是得看緊些。”
“還不是沖着權啊錢啊上來的。”另一個接口,“要沒這些,一個老男人,又矮,誰瞧的上?”
“呵呵,現在的女孩子都現實的很,有錢就行,有權,那就更好了……”
聲音漸行漸遠。
“嘩啦!”蘇雪倩将一大盆水迎面倒下,晶瑩的水滴順着臉頰滑入漱洗盆。甩甩頭,她把幹毛巾撲在滴水的頭發上。
濕漉漉的手抹過蒙着霧氣的鏡子,裏面映出一個蠟黃憔悴的人影。嘴唇幹裂,眼大無神,鼻子尖上好像沾了粘性極強的灰塵,用最強效的肥皂狠搓一個小時也抹不去痕跡。前世夢寐以求的尖下巴大駕光臨,鎖骨突出,手腳纖細。相對應的,胸圍也成了跟男人沒差別的A-,再往下,平常被衣服遮蓋住的十二根肋骨清晰可見。
攤開手。
十指粗糙地像老樹皮,磨手的紗線在上面割出三十來道大小不等的口子,每個都張着殷紅的嘴,猙獰地笑。手背上布滿細密的褶子,手心處生出好些老繭,厚厚的,按下去是堅硬的,略微有些疼。
——真是混地太慘了一些,大概可以被列入“最悲催”穿越女排行榜了。
把毛巾搭在水盆邊沿,蘇雪倩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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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易公館,剛才那兩個人口中的“易先生”是這裏的主人。他約莫有四五十歲,五官不算難看,除了像老鼠一樣尖長的鼻子,整張臉甚至可以稱地上是清秀的。但他到底過了最好的年紀,連頭發都已經開始微禿,剩下的那些,也沒精打彩的,失去了生命的光澤。
當然,對于蘇雪倩來說,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緊要的是他的工作。
易先生為汪政府做事。具體做什麽無可奉告,但傭人間最普遍的猜測是搞情報工作。換言之,他就是傳說中的特務頭子。
民國時期的特務頭子,會有好下場嗎?從無數狗血影視劇裏積累下來的經驗告訴蘇雪倩,這是一種稍有不慎就會殃及池魚的典型性高危職業——沒見電視劇裏刺客潛伏到特務家暗殺時,總會有無辜的小透明躺着也中槍嗎?
蘇雪倩不想成為炮灰,所以這位易先生是她最不願意招惹上的一類人。
可是很悲劇,她上了賊船,現在已經下不來了。
基于特務這個職業的特殊性,易公館在招聘新傭人時并沒有透露易先生的身份,只是說是一戶“急需女傭的大戶人家”,因開出的待遇很豐厚,吸引了大批急需用錢又有志于服務事業的大姑娘小媳婦報名,蘇雪倩也是其中之一。她事先完全沒料到易先生居然會是幹諜報工作的,還以為是一家暴發戶:應聘那天她見過易太太一面,當時的她穿戴地就像個首飾展示櫃臺,耳上手上腕上的琳琅滿目差點沒耀瞎蘇雪倩的眼。
本來很合心意的一份工作,合約一簽,金光閃閃的財神爺居然就變身怪獸了。
最糟糕的是,她還不能違約。按照約定,如果蘇雪倩擅自離職就得支付三百塊錢的違約金。她不僅口袋裏一分錢沒有,還欠了陳耀曦五十塊錢的贖身費,哪裏賠償地起?于是只能硬着頭皮幹下去,希冀将來能想出脫身的辦法。
雖然,她也知道這個可能性非常渺茫。
一開始她還說服自己,落在沒有惡意的前夫手裏好過落在危險性極高的特務頭子手裏,指望着陳耀曦從紗廠裏出來後幫她再贖一次身的,可是幾天前刊登在《申報》上的一則報道徹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百名工人上書請願 東洋紗廠罷工又升級
本報訊 三日前開始的東洋紗廠罷工事件又有新動态。繼六名帶頭鬧事工人被上海警察局批捕之後,又有三名包身工因向當局遞交請願書被逮捕。據悉,這份請願書長達三千餘字,羅列了數百條務工條款,共有一百二十三名紗廠工人署名要求與廠方面談。目前市警察局與東洋紗廠都未作出回應,本報将繼續關注此事。
只是一條簡訊,沒有提及被抓捕的工人姓名。蘇雪倩猜想,被捕的人裏面一定有宋晴和夏灼華,組織罷工大概就是她們潛伏進紗廠的目的。只是不曉得陳耀曦有沒有被牽連進去。雖然他不像是地下黨人,可是提前将她贖身出來,又好像早知道紗廠會出事一樣……
這張報紙是易先生特意拿給蘇雪倩看的。
報紙出現在眼前時,蘇雪倩的第一個反應是接過來仔細讀,直到最後一刻才意識到不對勁,心裏一突,離報紙只有半寸的手指果斷懸崖勒馬,扭轉的手腕又被強掰了回來。
她将目标物拿到眼皮子底下:“易先生,你給我?”
危機關頭,她發現自己居然很有演戲的天賦,表情一派天真。
“哦,我看完了,你拿去扔了吧。”易先生的目光落在她故意拿反的報紙上,笑得十分溫和,“順便去告訴太太一聲,我晚上有應酬,不回來吃飯了。”
“是!”蘇雪倩恭敬地向他行禮,像一個合格的女傭那樣,下巴微微內扣,以三十五厘米的步間距從容離開。
當脊背上那猶如針紮一般的不适感消失時,她的冷汗已經将裏衣全部滲透。
她不是孩子,不會天真地以為易先生真是無聊地“請她扔報紙”。平日裏他看過的報紙都是随手丢在桌上的,自會有負責打掃的容媽定時整理。他這麽做,唯一的解釋是試探她。
特務頭子聘請傭人怎麽可能不調查清楚任用者的來歷?否則萬一不小心把敵人招進家裏,豈不是引狼入室,一百條命都不夠被暗殺的。
蘇雪倩與易公館簽合同時東洋紗廠還沒有開始罷工,易先生派心腹查了一下她的情況,沒有發現疑點,于是就放心地聘用了她。如今紗廠事發,他雖不認為有再查一遍的必要,但依從職業性的謹慎習慣,還是對她考驗進行了考驗。
幸好結果是令他滿意的。目前已被逮捕的九個紗廠工人都讀過書,而她卻不識字,應該真只是個普通的包身工吧。
易先生自嘲地笑笑,他幹這行久了,難免有些草木皆兵的,看誰都像心懷不軌。換個角度看,如果蘇雪倩是紗廠裏那些所謂的“進步人士”的同夥,她又怎麽會在罷工馬上就要開始的關鍵時刻跑出來,那個時候她不是應該留在廠裏同她的“同志”們并肩作戰才對嗎?再說,易太太在招聘女傭時一直自稱是“何太太”,別人哪有這麽容易猜到易公館頭上,想混進來也不是那麽方便的事。
易先生坐進車,随意地把頭撐在窗沿上,擺出閉目養生的經典姿勢。街燈迤逦的浮光掠過,映在他的臉上,沉靜安詳。司機以為他累了,悄悄把前窗關緊,以免外邊的人聲傳進來吵到他,卻不知道他的心思早飛到十萬八千裏外去了。
李小姐在前方的目的地等他。他在想,不曉得這位美麗的小姐,品嘗起來會是怎樣一番銷魂入骨的滋味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