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邊境大勝的消息傳到顧府時,顧平寧正在用楓葉煮蟹。
一貫清冷的小苑此時擠滿了叽叽喳喳興奮上頭的堂姐妹,翻來覆去恨不得将這個天大好消息念叨一百八十遍。
此仗大勝。
他們大越的鎮國将軍這一回不僅打的北境蠻國割地賠款、俯首稱臣,更是帶回了他們那個戰神三皇子回京作為質子。
至此,這片天下的最後一個獨立小國也終于稱臣。
大越建國的第三十八年秋,天下一統。
消息傳來後全國上下都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其中顧府尤甚,恨不得清白百日就挂上十盞百盞大紅燈籠,再放上三天三夜鞭炮以示慶祝。
原因無他,鎮國大将軍姓顧,乃是顧氏這一輩唯一的嫡子。
這一統天下的功績,足以讓顧子蠡這個名字流芳百世,讓顧家在青史留名。
一時間街頭巷尾都是鎮國将軍的傳說,連帶着他帶上戰場素有美名的一雙兒女,也被吹成仙童天女下凡,不似常人。
而就在這樣的時局下,顧家唯一留在京城的嫡出大姑娘顧平寧,終于在被遺忘五年後,迎來了一波接一波的訪客。
此刻顧大姑娘一言不發地聽完消息,将最後一把楓葉扔到火裏,擡手用袖子掩住口鼻,無比孱弱地低咳了兩聲。
吵吵嚷嚷的場面瞬間安靜下來,顧府的姑娘們像是被按下消音鍵,齊齊斂聲。
跟在顧平寧身後的一個丫鬟站出來熟練開口道:“各位姑娘,我家小姐身體不适,恐怕要招待不周了。”
這句“身體不适”仿佛打開了什麽可怕的記憶開關,顧家的姑娘們動作一致地抖了抖,然後齊齊告辭。
年紀最長的顧青婉猶豫片刻,鼓起勇氣擺出族中長姐的模樣:“平寧既然身體不适,還需多多休息,切勿勞累。”說完也沒等回答,匆匆趕上妹妹們的步伐,好像後頭有猛虎在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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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平寧慢條斯理地放下衣袖,皮膚白皙,面色紅潤,絲毫看不出不适的模樣。
早已經習慣這幅場景的丫鬟神色如常,取來蟹八件開始拆蟹,低聲打趣道:“小姐要是嫌煩,幾位姑娘下次再來,奴婢去把鞭子找出來可好?”
顧平寧挖了一勺金黃油亮的蟹黃,面無表情地一口吞下去,沒有接話。
吓唬這幫膽子比針尖還小的姐姐妹妹們,真是毫無成就感。
“小姐,老爺夫人打了勝仗就要回京了,還有公子和二小姐也要回來了,您,您不高興嗎?”
“我高興啊。”
這、完全看不出來啊。
丫鬟正準備再接再厲,卻被顧平寧一句話堵了回來:“紅纓,你問題好多。”
紅纓被噎了一下,她和主子從小一起長大,情分并不一般,此時依舊輕笑着讨饒道:“那奴婢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小姐告知可好?”
顧平寧的眼神飄過來。
“請問小姐,這楓葉煮的螃蟹,滋味到底如何美妙?”
“并無不同。”
“那您……”
“就是好奇。”
說完這一句,顧平寧不再開口,伸手推動自己的輪椅,朝着書房而去。
秋雨漸涼,書桌上攤着一大摞帖子,賞花游園詩詞會,仿佛一夜之間,整個京城的高門貴女都記起了顧平寧這一號隐形人物。
紅纓最讨厭這種陰雨天,急急忙忙從箱子裏翻出羊毛毯,想想不放心,又去灌了一個湯婆子,一起塞到她家小姐的手裏。
正在翻看帖子的顧平寧嘴角抽了抽,滿心抗拒。
這才幾月的天就用上湯婆子,這丫頭怕不是想把她熱死。
看到自家小姐哀怨的眼神,紅纓一邊忙活一邊念叨:“小姐,大夫說了,這種天氣最容易寒氣入侵,尤其是您的腿,疼起來可不是鬧着玩的,還是早做防範為好。”
顧平寧順着這話低頭去看自己的雙腿,沒好意思告訴自家勞心勞肺小小年紀就啰嗦地仿佛老媽子似的丫鬟,腿疼這事,還真的不用憂心。
“奴婢知道您能忍疼,當年摔斷了腿都硬生生一聲不吭,跟着大軍疾行了一夜才醫治。”說到這紅纓忍不住眼角泛紅,“可現在我們不在邊境了,老爺夫人也要回來了,小姐您可別自個兒忍着了,有什麽不舒服的跟奴婢說啊,跟老爺夫人說啊。”
眼看自家丫鬟又要開始每日念叨,顧平寧忍無可忍,飛快地将羊毛毯鋪在膝蓋上,又一股腦将湯婆子塞進去擱在受傷的腿上。
“小姐——”
紅纓驚呼,顧不上平常不能碰小姐雙腿的禁忌,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掏那個湯婆子,急的眼睛都紅了:“小姐傷着沒有?這湯婆子燙得很,是要放在羊毛毯子上的……”
顧平寧擡手隔開将要碰到自己雙腿的手,自己将湯婆子抽出來。
“您別忍着疼啊,奴婢、奴婢不碰您,您自個看看怎麽樣,燙着沒有啊?”
顧平寧想說她真不疼。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到底傷沒傷着她自個兒也說不準。于是她略略轉身避過紅纓的視線,低下頭掀開衣襟。好在皮膚只有些發紅,倒是沒有燙傷。
眼見一旁的紅纓都快哭出來了,顧平寧斂好衣裳後終于慢條斯理開口道:“沒傷着,也不疼。”
其實,燙沒燙傷她都不會疼的。
準确來說,疼這種感覺,顧平寧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嘗過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又是因為什麽徹底失去了痛覺。
顧平寧十歲那年,在跟着爹娘行軍途中從馬上摔下。
後來有無數人誇贊過她的堅忍和大義,誇她為了不拖累行軍速度硬生生忍了一夜,竟是誰也沒看出來。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哪裏是她能忍,一個十歲的孩子,如何能忍得了斷腿鑽心之痛?她一言不發跟着行軍一夜,不過是因為,她真的不痛罷了。
當時她沒感受到痛楚也沒察覺到不對,自以為沒事。而在拖了一夜過後,她的右腿便徹底廢了。
而後她被送回京修養,從此遠離父母,不見兄妹,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在繁華喧鬧的盛京城,獨自呆了六年。
腿瘸體弱的顧家大姑娘,除了在剛回京之時引起過小範圍的熱議,之後便一直像個隐形人一樣呆在顧府深處。直到這一次的大勝捷報,終于讓整個圈子想起來,鎮國大将軍還有這麽一位嫡親的女兒,一直呆在盛京。
顧平寧終于翻完整遺落帖子,最後從中挑了一份遞過去,吩咐道:“找個人,把這個回帖送過去,其餘的都推了。”
紅纓的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剛剛還着急地差點掉眼淚,這會兒見小姐不僅沒事還願意出門赴宴又高興起來,興沖沖地翻開帖子:“奴婢看看是哪家的宴會終于勾動我家小姐的凡心……”
是嘉娴長公主的帖子,邀請顧家姑娘參加五日後的賞花宴。
紅纓瞬間明白了,不是她家小姐終于願意出門,而是這份來自宮中最受寵公主的帖子,根本就不好推脫。
“小姐您不想去就別去……”
“哪能啊,爹娘要回來了,我再不出去轉轉,就該有人不放心來我顧府登門拜訪了。”
秋日裏的賞花宴,賞的自然是菊。
顧平寧到的不晚不早,打扮的也是稀松平常,可那架全京城獨一無二的輪椅一出,在場的目光都聚集在她一人身上。
只見這位第一次在圈子裏亮相的顧大姑娘青眉如黛,眼如煙波,皮膚細嫩勝白雪,唇色淺淡似粉梅,端的是一派嬌嬌怯怯弱不勝衣的好模樣。
可惜大越以武立國,又是在馬背上打下來的天下,明豔張揚、英姿飒爽才是被大衆認可的貴女風姿。甚至于現今最流行的衣衫款式,都是從騎裝演變而來。
鎮國将軍不世英豪,将軍夫人更是以女子之身統領一軍,就連那位顧二姑娘也是出了名的巾帼紅顏,卻沒料到這位大姑娘竟是完完全全走向了相反的極端。
那時不時掩嘴低咳的模樣,那需要婢仆推動輪椅,無一不彰顯着這是一個多麽嬌貴而易碎的琉璃姑娘。
衆人眼神閃爍,唯有嘉娴長公主面色不變,親自迎上來親熱道:“顧大姑娘來了啊。這些年宴會,也不見你出來和我們聚聚,今日可要玩得盡興。”
嘉娴的目光掃過顧平寧發叉上那顆碩大的南海明珠,眼睑微動,淺笑道:“我那裏還有幾壺父皇新賞的果酒,秋日飲來正好。”
“有勞長公主殿下。”顧安寧笑靥盈盈,“不過臣女體虛,飲不得酒,怕是要掃各位的雅興了。”
“無妨無妨。”長公主是個心思通透的,自然知道這大軍凱旋的風口上,交好這個聲名不顯的顧家嫡女有百利而無一害,主動道:“往裏走有兩個臺階,顧姑娘只帶了一個丫鬟,可要幫忙?”
嘉娴這話出于好意,怕顧平寧面子薄,也沒等回答,伸手招來兩個身強力壯的丫鬟。
顧平寧卻是低聲回絕:“多謝殿下好意,不過臣女自己來就可以。”
話音未落,就見這輪椅底下又伸出四大四小八個輪子,在丫鬟的推動下,大小輪子交替爬上了階梯後,又自動收縮回去。
“這……”不光是嘉娴,在場的貴女也被這半自動多功能的輪椅震到,滿目驚嘆,“這構思這制作實在精巧至極!”
“那是,為了這孤當年可沒少被含光折騰。”
還未見人,這爽朗的聲音先傳到廳殿,反應過來的衆人齊齊福身:“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六皇子殿下。”
嘉娴看着大步跨入的太子兩兄弟,面上揚起端莊的笑容,心裏卻疑惑:自己并未邀請太子,這不邀自來可不像是她這個高高在上的大皇兄會做的事情。
顧平寧坐在輪椅上多年,要說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行大禮,此刻見這對全天下最尊貴的兄弟也只是草草地行了個禮。
太子渾不在意,自來熟地走到顧安寧跟前笑道:“含光當初為了研究這個,可沒少拿孤做試驗品,怎麽樣,成品還好用吧?”
年少跳脫的六皇子更是沒忍住,偷偷上手摸了摸輪椅的底座,被太子瞪了一眼,又假裝若無其事委委屈屈地把手縮回去。
就像是一只撒歡鬧騰又被主人牽回去的哈士奇。
這位最受寵的皇帝幼子、太子殿下的同母胞弟,果然如同傳聞中那樣,是個沒長大的少年郎。
“兄長來信裏有提到,平寧謝過太子殿下了。”
來信提到自然是半真半假,可這位太子和她哥哥關系好顧平寧是知道的。
在她回京後的第三年,邊關戰事吃緊,當年年僅十八的太子殿下親赴邊境和鎮國大将軍共同對敵,直到一年前才回京。
“孤回來的時候含光千叮咛萬囑咐要我照看你一些,此時見你康健,想來他回來看到也高興。”
這話說的有些過于親密了,顧平寧沒接,太子也不在意,仿佛特意過來就是為了說這一句似的,和嘉娴打了個招呼又帶着六皇子風風火火地走了。
在場衆人眼光閃爍,內心評價着初次在圈子裏露面的顧家嫡女,面上依舊笑得一團和氣,順勢誇贊起鎮國将軍英勇無敵,顧家公子年少有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