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師徒之情(八)

陳致聞言, 下意識地問:“大小姐是男是女?”

家仆呆了呆, 謹慎地說:“應該是女的。年前, 吳家有意與林家聯姻,因林家大少态度冷淡而作罷。”

容韻道:“可惜,幾大世家适婚的嫡出女只有吳家大小姐一人, 不然,也不會這麽平靜。”盡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語氣。

陳致搖頭:“只怕着婚成不了。”

容韻好奇地問為什麽。

陳致覺得陳軒襄斷袖的事日後一定會天下皆知,所以容韻才會看不順眼, 故而也沒有賣關子, 直說了。

容韻聽後,腦袋瓜立刻開動起來, 覺得這些家長裏短裏藏着許多機遇,慫恿家仆多多調查。

家仆說:“少爺不在家的這些年, 魯先生一直關注各家動向,還做了詳細的筆記。”過了會兒, 就将厚厚的幾沓筆記呈了上來。

容韻招呼陳致一起坐下看。

陳致一邊說不感興趣,一邊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筆記十分詳盡,不僅有各大世家的概述, 還有各家間的累世積怨, 描述三言兩語,內容五花八門,讀到精彩處,陳致幾乎想要拍案叫絕。

比如說吳家大老爺嫉恨胡家三老爺科考名次比他高,雇了個醜婦人抱着一桶泔水當街攔轎子, 非說與三老爺在田間春宵一度,生下一桶水來。胡家三老爺當街鬧了笑話,哪裏肯休,第二天叫上一群乞丐,在吳家門前撒銅板,說享用了吳家大老爺一晚上,忘留夜資,特意趕來奉上。

又比如金陵房家有個漂亮的七小姐,容家與古家都有少爺求娶。古家的是嫡長子,身份貴重,本以為這樁婚事十拿九穩,誰知那七小姐哭鬧着要嫁到容家。後來有好事者特意見了兩家的少爺後,寫下《雙郎記》,特意指出古家嫡長子,貌醜身長,形如巨猿……容家子才貌俱佳,風度翩翩……這可捅了馬蜂窩了。古家不但将那好事者送上了公堂,還讓那嫡長子騎馬轉了一圈辟謠。可沒多久,有流言說那相貌堂堂的人并非古大少爺,而是京城一個戲子,又鬧得滿城風雨。不過筆記最後說了句公道話,那古家嫡長子的确身長腿短,但相貌不差,當不至于請人假扮。

……

這些內容,容韻小時候便有耳聞,但是看師父高興,跟着湊趣兒,評頭論足起來。

兩人說了一天,口幹舌燥,得出個結論,這些世家外表光鮮,內裏龌龊,嘴裏說高風亮節,動起手一個賽一個的寡廉鮮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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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致突然說:“這些世家平日裏雖然打打鬧鬧,但交往頻繁,關系尚可,何至于突然要取你父親性命?”

許是知道了容韻便是燕北驕與崔嫣的緣故,他問得直接。

容韻不怒反喜,覺得師父将自己當做自己人才這麽問,便道:“管家查了很久,羅家找茬的确是其他世家在背後慫恿的,但是,我父親死得很蹊跷,家中請的護衛高手說,像‘梅花殺’下的手。但羅家家主一口咬定自己沒有收買殺手,加上當時場面混亂,殺手早就逃之夭夭,這件事自然是說不清楚了。”

陳致還是頭一回聽說具體事情,表情十分認真:“那你為什麽去四明?”

容韻絲毫沒有:“管家懷疑兇手是‘梅花殺’的殺手,所以托人買了情報,知道他們暗中與修真門派有關。謹慎之下,也想将我托庇于修真門派中。”

陳致突然好奇起陳悲離原先的人設了。如果他是修真中人,那容韻在他的門下,應該也學到皮毛才是,可皆無給自己的書籍并沒有涉及到這方面。如果他不是,那老管家又怎麽會找上他的?心癢如貓撓,他忍不住問出口:“你為何會找上我?”

容韻說:“不是師父在外張榜說招收八歲以下的弟子修道嗎?”

陳致:“……”理了理思緒,大概是原來的陳悲離想要招搖撞騙,招收童男,容韻和老管家就傻乎乎地上了鈎,那他教的東西可想而知。現在換他做師父,皆無不想讓容韻走歪路,放的書都是有用又直接的。

既然說到了這裏,容韻順勢将隐藏在心中很久的疑惑問出了口:“師父,我既然是你唯一的弟子,為何你從來沒有教我如何修煉?”

陳致說:“嗯?修煉?”

容韻點點頭,期待地看着他:“那次貼在我身上的符咒是什麽用的呀?”

……

有個聰明的徒弟是什麽感受?

鬧心。

陳致幹咳一聲說:“沒什麽,就是出門保平安。”

容韻說:“哦,我還以為是隐身術之類的呢。”

陳致:“……”還不是一般的鬧心。

容韻倒沒有太過糾纏,又說:“師父還會什麽法術?能不能讓我開開眼界?”

陳致深吸一口氣說:“既然你堅持要看,那為師也不能藏私了。”

容韻興奮地睜大眼睛看他,做好了随時鼓掌的準備。

陳致從他的頭上拔下了一根頭發,捏着兩頭,将它繃直:“看好了。”

容韻眼睛一眨不眨。

陳致微微用力,頭發斷了。他得意地問:“怎麽樣?”

容韻半天回不過神來,生怕自己剛才錯過了什麽精彩的瞬間,将斷開的頭發放在手心裏觀察良久,依舊無所得,只好虛心求教:“我看不出來,請師父明示了。”

陳致理直氣壯地說:“這有什麽看不出來的,頭發斷了呀。”

容韻說:“……這是什麽法術?”

陳致又從他的頭上拔下一根頭發,讓他自己拽住兩端:“你用力向兩邊拉。”

容韻聽話地用力拉頭發,左手的發絲慢慢地滑出他的雙指:“……”

陳致揚眉:“你看,沒有一定的功力是做不到的。”

容韻:“……”

陳致假裝沒看到他幽怨的眼神,笑眯眯地說:“好好練,等你練好了,就會發現人生的新境界。”

容韻對着頭發看了好一會兒,才了悟道:“弟子受教了。”

陳致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什麽,你竟然受教了。他問:“有何所得?”

容韻說:“須彌可藏于芥子,芥子也可容納須彌。這雖然是一根頭發,牽扯的卻是大千世界。”

……

陳致露出萬分滿意的表情:“是極,我就是這個意思。”

容韻說:“可是,師父為什麽讓這根頭發斷了呢。”

陳致看了會兒頭發,沉聲道:“為師是要告訴你,當斷則斷啊。”

容韻恍然大悟:“師父,我懂了。你放心,我一定會當個合格的出家人,斬斷塵緣的!”

陳致:“……”現在扇自己兩個巴掌,承認剛才都是在放狗屁還來得及嗎?

無意中給自己挖了個深坑的陳致一整天心情都不好,連帶的食欲不振。容韻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便邀請他夜游西湖,散散心。

陳致雖然心動,但想到容韻的安危,忍痛拒絕。

容韻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安慰他道:“該來的總會來的,躲藏也沒有用。再說,有師父在我身邊,我什麽都不怕。見陳致還在遲疑,又說,“我們正大光明地出去,反倒讓藏在暗中的敵人投鼠忌器,摸不清頭腦。這招就叫做‘空城計’。”

陳致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不好再反對,這是将刻着迷魂陣的珠子藏了一顆在袖子裏。

夜晚的西湖就如蒙着黑紗的絕世美人,雖然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卻越發地勾人魂魄,欲罷不能。湖邊停了數艘畫舫,不時有琴聲笑語傳出來,一派歌舞升平的氣象。

陳致與容韻走在路上,就聽見有幾個書生圍在湖邊唉聲嘆氣,數落這些達官貴人面臨國破家亡的險境猶不自知,還成天尋歡作樂。

他們抱怨的聲音有些大,驚動了畫舫裏的人。

一個面容俊秀的青年從畫舫出來,足下輕點,便落到了岸上,搖着扇子道:“兄臺此言差矣。你怎知我來此之前,沒有做于國有益之事呢?也許,我做的事情遠比你們無病呻吟要有用得多。”

幾個書生被說得面紅耳赤,想反駁,又怕得罪貴人,當下就要掩面離開,卻聽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突然說:“古兄此言也差矣。古兄做的事情難道離開了萬貫家財和自小受名師指點所得的學識嗎?古兄以家境之優越來貶低他人,為免勝之不武。”

被稱為古兄的人順着話音看去,就看到一個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少年站在樹下,悠悠地望着自己,一腔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嗫嚅道:“你,你是……”

那少年自然是容韻。他笑眯眯地走出來:“古伯伯四十大壽時,我曾随家父相賀。”

古兄猛然想起:“你是容韻。”

容韻點點頭,對身後的陳致介紹道:“這位是古家三房長子,古毅。”

陳致向他點點頭。

古毅抱拳道:“這位想必是大名鼎鼎的四明仙士!久仰久仰,相請不如偶遇,來來來,一道入內詳談。”

容韻婉拒。

古毅面有不悅:“今天來的可不止我一人。”

說着,那畫舫果然又出來幾個人。有中年有青年,個個氣度非凡,譚倏也在其中,不過站得遠,也沒有搭腔。

容韻遙遙地打了個招呼,依舊帶着陳致去了家仆提前包下的畫舫。

陳致随他走了幾步回頭,果然看到那艘畫舫上有人還在望向這邊。對方沒防着陳致會回頭,一怔之後,立即點頭打招呼。

“師父別看!”

袖子被容韻輕輕地拉了一下。

陳致低頭看他:“那些人你都認識?”

容韻說:“金陵的房、古、林三家人,多半是奔着那無趣的大會來的。”他不欲多說,帶着陳致上了畫舫,裏面吃喝一應俱全,就是沒有彈琴的姑娘。

陳致掃興地嘆了口氣。他倒不是貪戀美色,只是成仙這麽久,連假扮的皇帝都是童子雞,清心寡欲到了極致,不免生出幾許逆反的心理。

容韻勸慰他:“師父是出家人,要把持住才好。”那眉那眼,看着要多認真有多認真。

陳致笑着敲他腦袋:“人小鬼大,胡說八道。”

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容韻努力地盡地主之誼,活躍氣氛,從西湖美景為引,漸漸延伸到了各種各樣的美麗傳說。許多陳致以前也聽過,只是此情此景此人,聽起來又是另一番滋味。

吃吃喝喝到半夜方回。

第二天陳致便起得晚了些,容韻早已練完了功,正等着他開飯。一夜暢聊,情誼又突飛猛進。陳致對容韻給自己夾菜也是習以為常,來者不拒。

飯後,容韻拿出兩張請柬:“是大會的邀請。”

陳致早有所料。對方既然是沖着四明山神仙來的,就不會放過自己。他提醒容韻:“可能來者不善。”

容韻說:“師父不想去我們就不去。”

“你不想去嗎?”

“我聽師父的。”他一臉無所謂。

陳致當然不能不去。他還要想辦法在大會上幫助容韻收服林、胡兩家呢。可是從大會到胡家,他一點頭緒都沒有,唯一能放心的就是“林之源”是自己人,他不是一個人在奮鬥。

他說:“去看看也好。”

容韻擔憂道:“若‘梅花殺’的人也混了進去……”

“我會保護你。”陳致摸摸他的頭。

容韻搖頭道:“我不怕死,我擔心連累師父。”

陳致感慨地摸摸他的腦袋:“傻瓜。”

容韻突然說:“師父,我這兩天沒有長高。”

陳致說:“嗯?

容韻委婉地說:“我聽別人說,頭摸多了,就長不高了。”

……

一個矮矮的崔嫣?

陳致滿心期待地用力摸了摸他的腦袋。

容韻:“……”

大會召開在即,城內戒嚴越發厲害,畫舫也停業了,許多店鋪也關了門。陳致覺得這陣仗,皇帝出行也就如此了——當然,如果遇到像他這樣沒什麽實權的皇帝,恐怕還沒有這麽好的待遇。

因為會前造勢,許多人由衷地期望這場大會早來早結束。

陳致也是如此。

臨近開會的前一天,胡家突然讓仆人在采購的時候,偷偷摸摸地塞了張拜帖給同在采購的容家下人。那人回到家才看到拜帖,當下呈了上來。

容韻一聽是胡家,眼睛不眨地一口回絕。

“等等。”陳致連忙喊住他。

這是接近胡家的大好機會,怎麽能随便錯過。

他說:“讓他進來,聽聽他怎麽說也好。”

雖然容韻老大不願意,但聽師父的話已經是人生信條,當下不猶豫地同意了。

收到回複後,胡家沒有立刻來人,而是到了半夜三更,才坐着轎子,偷偷地從後門進來。聽到這個消息的容韻,曾有一剎那的沖動将人趕出去,再通知衙役,關起來吃幾天牢飯。可惜,這個沖動對上陳致就敗下陣來,老老實實地将人請了進來。

來的是胡家家主之子,胡念心。

名字聽着頗為女氣,但陳致知道容韻的母親閨名裏帶着個“心”字,胡家家主取名的意圖昭然若揭。這樣纏纏綿綿又明目張膽的思念……旁人還是裝聾作啞的好。他自然也能理解容韻對胡家的不喜。

胡念心很識趣,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也沒有多客套,開門見山地說:“後天的大會,你們不要去。”

容韻淡然道:“請帖是房家家主發的,胡兄為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胡念心習慣了他的陰陽怪氣,依舊好聲好氣地說:“這場大會本意是對付你與你的師父,你還送上門,可不是羊入虎口嗎?”

陳致知道這場大會的目的,容韻并不清楚,乍然聽到,不禁皺眉:“沖着我和師父來的?”

胡念心說:“四明有神仙的傳說鬧得沸沸揚揚,江南何人不知,何人不曉?那房家以此請來了修真門派,名說着就是要打探你們的底細。”

容韻冷淡地說:“哦。”

胡念心苦笑道:“我知道伯父伯母的過世令你很是傷心,對我們都有些誤解。但是你想想,我父親對你母親的感情你是知道……”

“住口。”容韻微怒。

胡念心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們兩家是多年的世交,難道你還不懂我們嗎?絕不會做出傷害你們的事情,你可以相信我。這次大會,我們家是絕對站在你這邊的。”

容韻說:“那你知道房家請的是哪個修真門派嗎?”

胡念心說:“多的不知,只知道與梅花有關。”

将話帶到之後,胡念心沒有久留,又急匆匆地離開了。陳致見容韻臉色不佳,安慰道:“放心,有師父在,絕不會讓你吃虧的。”

容韻沉默半晌,才說:“買兇殺我父親的,可能是房家。”

陳致回答不出來,有些後悔沒有向皆無追問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容韻失态只是片刻,很快振作起來道:“不管是不是房家,至少與‘梅花殺’脫不了關系。”

陳致說:“你要報仇嗎?”

容韻嘆氣道:“我可以報仇嗎?我聽說那些修真的人,跺跺腳,可以震倒一座山,揮揮手,可以揮幹一片湖。與他們相比,我實在太渺小了。”

陳致也是頭一回聽說修士這麽厲害,目瞪口呆地點頭:“的确。”

容韻皺眉:“師父也打不過他們嗎?”

陳致說:“我……這個,我雖然也是半個修士,但是,還沒有修到那種境界。”

容韻立刻拉住他的手安慰道:“師父不要氣餒。那些只是傳說,哪裏就有這麽厲害了。我相信師父才是最棒的!”

陳致幹笑不已,心中暗暗地琢磨是不是應該讓皆無拉拉關系,讓自己去修真門派補修一下。

兩夜一日過得飛快,很快到了開大會的日子。

容韻特意給陳致準備了一身量身定做的雪白新衣和一張精致的銀色面具。陳致戴上之後,好似又飛升了一遍,整個人都透着股高不可攀的仙家氣質。

容韻也穿了同款的白衣,只是樣式更簡單些。

兩人坐馬車前往會場。

會場便設在一座空置的園林裏。遠離的原主人是個武将,家中有一座大的演武場,此時用來開會再好不過。

陳致與容韻到的不早不晚,進去的時候,胡、林、古三家已經到了,又過了半柱香時間,吳家的人才姍姍來遲。等他們到齊,房家的人才走出來,宣布大會開始。

陳致好奇他們開大會會說什麽,總不能直奔主題地質問他們吧?

果不其然,若是容韻與陳致不在,他們可能節省時間,上來就開門見山地讨論怎麽對付四明山,怎麽鏟除容家剩下來的勢力,偏偏容韻和陳致來了,房家人自然要裝模作樣地表示這場大會是為了聯絡各家情誼,畢竟最近兵荒馬亂的,正是擰成一股舌根,攻抗外敵的時候。

古家與房家同在金陵,走得很近,在其他人靜默的時候,自然要跳出來鼓掌帶動氣氛。因為古家與會的其他人都是長輩,如此艱難而尴尬的任務只有落在古毅的身上。

看着他臉漲得通紅,還要用力地拍手,陳致在嘲笑之餘,又生出了幾分同情。

他關注古毅太久,惹來容韻不滿,輕扯他袖子來喚回注意力。

開場完畢,房家終于說到了今日大會的主題。

容韻和陳致原本想不通他們打算怎麽“名正言順”地對付他們,等房家帶出來一個人,他們就明白了。他帶來的是羅家人。

房家家主表面大公無私實則厚顏無恥地表示,既然容家家主死了,羅家家主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麽,當初羅家和容家掰扯了兩條人命都沒扯清楚問題就繼續的扯一扯吧。而且這次大家不用擔心會出意外,因為有他們幾家人在場當評判。

陳致看着容韻黑得發亮的眼睛,心中默默地為房家家主祈禱。

根據以往的經驗,房家家主很可能在一天內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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