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師徒之情(九)
說起容家與羅家的糾紛, 就要從他們的先祖論起。往前推八代, 他們曾是一家人。
羅家老祖是容家庶子, 因容家家道中落,被過繼給了羅姓暴發戶,內心一直耿耿于懷。等羅家的長輩去世之後, 就回來認祖歸宗,美其名曰“承繼兩家香火”。容家子孫沒死絕呢,要一個成了外姓的庶子跑來繼承香火?容家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更令人生氣的還在後面, 為了方便祭祀, 仗着羅家無人、容家勢弱,他幹脆将羅家祖先的排位都挪近了容家的祠堂。
容家自然不願意, 但形勢比人強,怎麽辦?
容家嫡子也心狠, 咬咬牙娶了比自己大十歲的知府在家守寡的女兒,借勢而起, 重新将羅家祖先從祠堂裏趕……好聽的說法是請了出去。
羅家老祖不甘心,在容氏祠堂對面買了塊地,起了座羅容祠堂。真是相當的氣人。
這場恩怨糾纏百年, 直到容家日益強大, 羅家子孫才縮起了頭。只是最近容家不肯資助西南王,得罪了其他世家,他們想聯手給他一個教訓,暗中教唆羅家鬧事,才引發這樁慘案。
如今, 容家一個受害者居然被要求與加害方掰扯,可見評判的心已經偏到沒邊了。
然而,面對來勢洶洶的刁難,容韻從容微笑,擺事實、講道理,甚至拿出了家譜的拓本,指出羅家先祖的确從容家族譜上劃去,已經是外姓人。
與之相比,羅家人只能胡攪蠻纏。
糾纏了一上午,羅家節節敗退,房家家主當即中止了這場辯論,說:“時辰不早,我已經備下酒菜,請諸位入席,有話我們稍後再說。”
容韻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乖巧地看着身邊的陳致,一副為師命是從的模樣。
陳致挺直腰板,下意識地想要捋一把胡子 ,等手放到下巴上才想起自己并沒有長胡子,只好臨時撓了撓下巴:“盛情相邀,卻之不恭。”
房家家主眼睛微亮,笑眯眯地引着所有人入席。
魚貫而入時,胡念心放慢腳步,特意沖着陳致使了個‘小心提防’的眼色。
陳致才看了一眼,就被容韻拉住了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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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韻小聲說:“他居心叵測,師父小心。”
別人好心提醒,怎麽就居心叵測了?陳致不認同地揚眉。
容韻說:“他如果知道裏面有危險,昨日就該告知。他如果不知道,那就是空手套白狼,平白賺取我們的感激。”
陳致好奇道:“你腦袋瓜裏怎麽有這麽多想法?”在山上的這幾年,就他們兩個人,怎麽孕育出這麽多勾心鬥角的感悟?
容韻眼眶一紅,嘴巴一扁……
“收!我不是怪你。”陳致生怕他當衆哭出來,連忙哄他,“我是稱贊你的天賦異禀。”
容韻并不信:“師父不喜歡我了。”
陳致想說,我什麽時候說過喜歡你,不過這句話說出來,小哭包哭定了,只好微笑着說:“沒有的事。為師只有你一個徒弟啊。”一個就這麽操心,多幾個鐵定過勞死。
容韻舒了口氣說:“那我永遠是師父唯一的徒弟嗎?”
得寸進尺啊,陳致拍了拍他的腦袋,含糊道:“看你的表現。”
容韻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複,心中一陣失望,但想着自己從“被師父讨厭”一步步走向“被師父喜歡”的這些年,再度充滿了信心。
兩人在後面滞留太久,房家家主忍不住出來拉他們進去:“容小弟不要客氣,只管當自己家裏,有什麽不夠的盡管說。”
容韻果然不客氣,說:“以前在家裏,坐主座的是爹娘,可惜他們都不在了。”
正準備回主座的房家家主:“……”好不容易克服心理障礙坐下,一擡頭就看到容韻不加掩飾地望着自己,引得其他人也頻頻注目,只好問道:“容小弟有何事?”
容韻紅着眼睛,抽抽噎噎地說:“今日高朋滿座,爹娘卻無緣相會,我心裏實在難過。”
房家家主能說什麽呢?只能安慰啊。
安慰了半天,容韻終于收住了眼淚:“我想向我爹娘敬酒。”
房家家主覺得這事兒有些不對,可是其他人都理所當然地點頭了,他也只能笑着說好。然後,容韻就對着他灑了一杯酒又灑了一杯酒。
其他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呆若木雞的房家家主。
房家家主早有所老,忍着這口氣,跟着灑了杯酒,高聲道:“願容兄弟與弟媳在天瞑目。”
其他人跟着灑起酒來。
一地殘酒散發着濃烈的醇香,偏偏衆人都沒了胃口,幹坐着吃菜。
吃到半飽,房家家仆急匆匆地跑進來:“家主!仙……仙人來了。”此處的“仙人”并不是指神仙,而是普通人對修士的尊稱。
除了房家外,其他幾大世家的人都将目光有意無意地投注到陳致與容韻身上。偏兩人毫無所知,依舊該吃吃,該喝喝,怡然自得。
房家家主已經起身相迎,随後古家、吳家、胡家、林家依次起身。林之源,也就是譚倏離開時,特意向陳致望去,陳致還沒反應,容韻先瞟了過來——被他這麽盯着,自然是什麽眼色都沒給成。
容韻将他的目光誤解為挑釁,扶着陳致站起來,冷笑道:“這林家大少爺真是有趣的很。”
陳致聽出他語氣不善,忙說:“也許他沒有惡意。”
容韻不高興地說:“師父認識他嗎?怎麽為他說話?”
“我怎麽為他說話?我為他說話是因為……”
陳致還沒想出理由,容韻更不高興了:“師父真的在為他說話?”
陳致:“……”孩子這麽小,就那麽難搞,長大怎得了。
兩人正糾結,忽而有個清亮的女聲在耳邊炸響:“請四明真人出來一見。”
陳致揉揉耳朵:“四明真人是誰?”
容韻一邊踮着腳幫他揉耳朵,一邊說:“四明真人是你。”
陳致:“……”
邁出門檻,清新淡雅的梅香撲鼻而來,叫人心曠神怡。各世家的人分站在門的兩邊,正對門的天井中間,豎着一面巨大的八卦鏡,上方立着個身姿窈窕的粉衫少女,薄紗遮面,只露出一對又圓又亮的大眼睛,居高臨下地盯着他們。
一對上這雙似曾相識的眼睛,陳致就失了聲音,仿佛被誰用了定身術,傻呆呆地站着,連容韻拉他都毫無所覺。
“你便是四明道人嗎?”那少女頭微微一歪,上下打量着他。
陳致看着她,千般思緒、萬般無奈皆襲上心頭,仿佛沉浸到了另一個世界,與世隔絕。
容韻第一次見到陳致這般失态,妒火中燒,上前一步,半擋在他面前,與少女對峙:“你這人好生沒規矩,問人之前不曉得先自報家門嗎?”
少女也不惱怒,從八卦鏡上輕輕地跳下來,走到容韻面前,擡頭去看陳致:“家師想見你。”
身後沒聲音,容韻忍不住回頭,卻見陳致張着雙眼淌出淚來。
“師父?”容哭包自己哭了那麽多次,還是頭回看到師父哭,心下大亂,當下不顧抱着他說:“師父,你怎麽了?受了什麽委屈?告訴我,我替你報仇。”說罷,還不忘狠狠地瞪那少女一眼。
那少女本就覺得四明道人哭得莫名其妙,被他一瞪,更覺得莫名其妙:“我師父要見你,不一定要殺你,哭什麽?”
容韻正欲反駁,被陳致捂住了嘴。陳致收斂心神,啞聲道:“你師父在哪裏?”
看少女出場都要腳踩八卦鏡,其師的排場可想而知——空曠的演武場鋪滿梅花,四周圍起一圈木架,輕薄的粉紗垂挂,風一撩,就如波浪般層層推高。場地正中,停着一座白漆竹屋,屋門微敞,露出亮橘色微光。
陳致踩着梅花瓣走到門前,正要推門,就聽裏面有個男聲說:“且慢。‘天向一中分體用,人於心上起經綸。’道友師出何門?”
陳致也不啰嗦,邊推門邊道:“黃天衙。”
裏面突然“咣”的一下,似重物落地。
陳致忙往裏間走,正好看到一個瘦高男子從地上爬起來。四目相對,男子說:“與地同眠,能感受地氣。”
陳致說:“我的确聽出了你話中的底氣。”
那男子上下打量着他,眼神與少女一般無二:“你說你來自黃天衙……你是仙人?”
陳致點頭:“嗯。”
那男子繞着他走了一圈,突然伸手要抱,吓得陳致連推帶踹地避開。那男子撫摸被推過的胸膛,享受地眯起眼睛:“果然是仙氣啊。”
陳致忍不住說:“明明是嫌棄吧。”
那男子不以為意,從櫃子裏翻出茶餅,招呼陳致入座:“我的浮游殿建了這麽久,還是頭一回招待神仙,怠慢之處,多多見諒。請坐。”
陳致說:“未請教……”
那男子放下茶餅站起來,拿下插在花瓶裏的一束白梅花,側身輕嗅:“在下梅數宮主梅若雪。”
陳致抱拳道:“久仰久仰。”
梅若雪将梅花插回花瓶內,坐下繼續撬茶餅:“這茶是我專程從昆侖山腳收來的,據說茶味甘甜,色澤鮮嫩,回味無窮。”
陳致說:“不知梅宮主叫我前來,有何見教。”
梅若雪又放茶餅,手朝花瓶一招,那束梅花便跳入他的掌中。他低頭輕嗅花瓣:“我聞四明有神仙,心生仰慕,貿然造訪,還請仙人不要見怪。”
陳致說:“好說好說。”
梅若雪看了他一會兒,見沒有其他的要說,重新将梅花插了回去:“這茶餅是我多年珍藏,我平日也舍不得喝。”
陳致等他坐下,才問道:“不知梅宮主與房家有何關系?”
梅若雪立刻站起來,去拿梅花。
陳致無奈:“那梅花有何奧妙,令宮主戀戀不舍。”
梅若雪捧着梅花說:“仙人稱我為宮主,我自然要表現出最冰清玉潔、惹人憐愛的一面,好讓仙人對我印象深刻。”
陳致:“……”
為了博得好印象,他幹脆抱着梅花不撒手,将臉湊到花束中,笑眯眯地說:“我與那房家素不相識,是他寫信說有辦法能見到仙人,我才過來看看的。”
陳致說:“不知宮主可曾聽過‘梅花殺’?”
梅若雪道:“不過是不肖弟子耍的小玩意兒罷了,難道仙人也對此感興趣?哦,是了,仙人供職于黃天衙,諸多不便,若是有什麽殺人越貨的事而不方便親自出手,仙人只管告訴我,包管做得妥妥當當。”他與幾個蓬萊修士相交甚篤,對天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陳致說:“我若想查一筆買賣的買家……”
“這有何難。”梅若雪當即喚人去找那個創辦了“梅花殺”組織的弟子。
那弟子就在左近,聞訊後很快趕來。
梅若雪将要求一說,那弟子當即犯難:“不是弟子不願意說,只是行有行規,我……”
梅若雪懶得聽他唧唧歪歪,直截了當地問:“是不是想死?”
那弟子熟知師尊的脾氣,不敢多做辯解,只好說:“師父有命,弟子不敢違背,不過弟子在外面做生意總要講個信義。我雖然可以将消息告知,卻也要知會他一聲。”
梅若雪見陳致沒反對,便揮揮手說:“随你。”
那弟子問:“不知師父想查那筆生意?”
陳致說:“杭州容家家主容玉城。”
那弟子說:“這筆買賣不必查了,我還記得,買主便是胡家家主胡越。”
陳致愣了愣。因為預知了胡家與林家一樣,會投靠容韻,又有胡念心昨夜通風報信在前,他先入為主地将胡家撇除了嫌疑,沒想到結果恰恰相反。
梅若雪見陳致面露驚愕,便說:“誰準你不查?去查清楚了再來說。”
那弟子忍氣吞聲地在外面兜了一圈,回來說:“都查清楚了,确是胡越無疑。”
陳致抱拳道:“多謝梅宮主。”
梅若雪羞澀地搖着梅花:“好說好說。我也有一事相求,請仙人恩準。”
拿人手短,陳致不好拒絕,只好說:“仙人請講。”
梅若雪對着外面又是一副口氣,冷冰冰地說:“沒你的事了,快滾吧。”
那弟子踏着重重的腳步去了。
梅若雪這才從乾坤袋裏掏出一本秘籍,含笑道:“我有幸從一個自戕身亡的修士身上得到了一本雙修功法,我看了看,功法易練,道侶難尋。故而,想請仙人成全我。”
陳致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要我替你保媒拉纖?”不由打量起他來。容貌中上,舉止怪異,喜歡帶着房子走,這個媒怕是不好保。
梅若雪遞了個秋波,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仙人何必揣着明白裝糊塗呢。”
……
陳致雖然明白了,卻寧可自己糊塗下去。他幹笑道:“其實,我是個出家人。”
梅若雪瞪大眼睛:“你不是神仙嗎?”
陳致說:“神仙也可以出家啊。”
梅若雪将信将疑:“仙人不願,我哪裏能強,何必尋這樣的借口敷衍我。”
敷衍了不止你一個。
陳致一口咬定自己出家。
梅若雪無奈,退而求其次地說:“那就請仙人為我保媒拉纖。”
陳致敷衍着應了,起身要走,突然不放心地轉身道:“我是神仙這件事,還請宮主保密。”
梅若雪毫不意外:“仙人放心,天機不可洩露,我乃梅數宮宮主,難道這點事還沒數嗎?”
梅數宮主聽起來就很沒數啊。
不過陳致還是信他。因為皆無說他身負仙緣,既然有成仙之望,多半不會太離譜……吧?忽略掉皆無的話,他對自己的想法還是挺有信心的。
因梅若雪纏着他說話,雖然就講了幾件事,也耗費了一個下午,等陳致出來,夕陽都落下一半了。等得心浮氣躁,幾次忍不住要沖進去的容韻一見他就沖過來,繞着他走一圈,确定沒事才說:“師父怎麽去了那麽久,弟子等得好心焦。”說着,淚珠子就在眼眶裏聚集,一動就能抖下來。
陳致看着又好笑又心疼,用袖子為他擦了擦臉:“還記得懲罰嗎?”
容韻臉色一變:“我沒哭!我剛才是風沙迷了眼睛。
陳致縱容地摸摸他的頭,然後四下張望起來。
容韻酸溜溜地說:“師父找那個戴面紗的姑娘嗎?她被房家家主請去喝茶了。”
想到她,陳致幽幽地嘆了口氣:“無妨。”他知道她不是秀凝,只是眼睛有七八成的相似,睹物思人罷了。
容韻問:“師父認得她?還是認得那雙眼睛?”
不得不說他年紀雖小,但觀察力和敏銳度都非常人能及。陳致說:“為師在找胡家家主,你見過他嗎?”
容韻說:“大約一個時辰前,帶着兒子匆匆忙忙地走了。師父找他做什麽?”
陳致說:“為師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希望你聽後不要太激動。”想想又覺得容韻雖然早熟,卻還是個孩子,突然聽說殺父仇人的消息,不激動是不可能的。“罷了,還是等回去再說吧。”
容韻一怔道:“我們現在可以回去了嗎?”為了對付今日的鴻門宴,他早在園林周圍埋下伏兵,腰際也纏了把軟劍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這場累得杭州風聲鶴唳,許多外鄉人不得不返鄉的大會就這麽虎頭蛇尾的落幕了?
陳致說:“為師再教你個的道理,打蛇打七寸,剩下的便不足為慮。”
與梅若雪閑聊的時候,他曾提到杭州戒嚴,對方一臉理所當然:“我數十年未出宮,若沒個驚天動地的排場,豈不叫人笑話?我原是讓姓房的将方圓一裏都清空,誰知他陽奉陰違。”陳致當時還替房家家主說了句公道話:“若是清空了,宮主的排場無人目睹,豈不可惜?”梅若雪說:“我自會派人散布消息。”陳致:“……”
過程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梅若雪貿然退出,必然會震懾其他世家,容韻也就安全了。
他原想帶着容韻向房家家主告辭,被容韻拉住,說房家正在拍馬屁,定然不得閑,派個人去便可。容家的掌門人畢竟是容韻,陳致也不好幹涉。
他們從房家出來,正好遇到準備坐車離開的羅家人。
曾與容韻争吵的羅家少爺突然從馬車上跳下來,走過來說:“今日是房、古兩家叫我們來的,許了些好處。自從父親問罪之後,我們日子便過得有些艱難。”頓了頓說,“你父親的死與我們無關,我父親卻白白地賠了條命,便算是兩清了吧。”說完,也不管容韻聽進去沒有,跳上馬車就走。
陳致道:“這小子倒機靈。”
羅家少年必然是看他們倆完好無缺的出來,知道房家的計劃有變,怕日後被清算,才過來服軟。
容韻不服氣地說:“這算什麽機靈?一顆牆頭草罷了。”
陳致只好說:“與你比,自然是輸的。”
容韻這才高興起來。
兩人上了馬車,容韻開始講陳致進了那座白房子以後的事情。先說吳家二房的那個少爺如何勢利,又說林家大少爺腦子不大清楚,總過來說些有的沒的。
陳致暗道:他哪裏是腦子不清楚,分明是方法太直白。
馬車行了一段路,容韻突然問:“師父不是說有事告訴我?如今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師父請說。”
陳致暗嘆一口氣,從乾坤袋裏摸出一塊手絹待命:“我查到你父親的兇手是誰了。”
容韻面色微僵,很快反應過來:“是胡越?”
陳致點了點頭,腦子裏閃現很多緊急應對方案:如果容韻大吼着沖出去,自己如何拖住他;如果他大哭起來,自己如何安慰等等。
偏偏容韻很快恢複了平靜:“謝謝師傅,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