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師徒之情(十)
表面越是平靜, 底下越是洶湧。
下山後的容韻如猛虎出籠, 雖然對他尊敬依舊, 但老練狠辣的作風與前世的崔嫣如出一轍。他很怕自己一個晃神,又步了前世後塵。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不問我怎麽知道的?”
容韻原想說,師父與梅數宮主密談這麽久, 多半是後者說的。但話到嘴邊,心思一轉,乖巧地說:“師父說的我都信。”
這話聽着熨帖, 陳致将來龍去脈簡單地說了一遍, 但隐去了自己仙人的身份,只說與梅若雪論道後, 一見如故。
容韻心下微酸:“梅宮主真有福氣,能得師父青睐。”比對自己上山時陳致的冷臉, 越發委屈,日見輪廓的臉頰突然就鼓成兩個球。
陳致伸出手指“噗”的一聲戳破了一只:“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容韻為剛才的失禮羞愧, 小臉微紅,卻說出極冷酷的話:“那自然要報仇雪恨,叫他償命的。”怕師父嫌他心狠手辣, 又補充道, “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會殃及無辜。”
這種話在崔嫣嘴裏是絕對聽不到的,陳致感動萬分,該說這輩子自己的教育還是很成功的。他問:“你準備怎麽報仇?”
容韻說:“我原本計劃花個幾年挑撥各大世家亂鬥,如今倒可以騰出手來專心致志地對付胡越了。”
陳致依舊不放心:“你打算怎麽對付他?”
容韻說:“他當初怎麽對付我父親, 我便怎麽對付他。以我容家的家財,取一條命而已,能有多難。”
聽說他要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陳致反而放心。那種曲折蜿蜒、拐彎抹角的坑人方法,往往會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好壞難說。
陳致又想到他原計劃讓世家內亂,不由好奇到底是怎麽樣的計劃。
說到這個,容韻有些興奮:“仰賴師父,我才能想出這個主意呢。”
同謀這黑鍋可以不背嗎?
背鍋背得差點成烏龜客的陳致笑得有些發苦:“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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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不要擔心,弟子不會害你,會好好保護你的,也絕不會讓他們知道陳軒襄好男色的消息是師父告訴我的。”容韻安撫般地抓住他的手。
師徒的角色好像對調了。
陳致不着痕跡地抽出手,撫摸他的腦袋:“嗯,你打算怎麽利用這個消息?”
容韻笑道:“吳家大小姐能夠順利入住西南王府,托福于其他世家沒有适齡的嫡出小姐與其競争,但換做男色就不同了。反正不可能做王妃,旁系的庶出的皆可送去。相信沒人會錯過這樣的好機會。前幾日我已經将消息放出去了,相信不日就會有結果。”
竟然這麽快就有了動作。
陳致聽得目瞪口呆:“你不怕我的消息不準确嗎?”
容韻柔聲道:“那也沒關系的。我借用行走西南的貨商之口,沒人會懷疑到我們頭上。就算是假的,也夠他們折騰一陣子的了。”
這招挑撥離間使的頗無痕跡。
陳致好奇地問:“這些東西你究竟是從哪裏學來的?”
容韻緊張起來:“師父不喜歡嗎?”
“這倒不是。”畢竟是未來的皇帝,沒點城府,反倒讓人不放心。只是作為師父,居然比不上自己的徒弟有心計,真的是……想到他是崔嫣,又覺得那麽理所當然。“我只是奇怪。”
容韻說:“我從師父的書上學的。”這是一部分,另外在七歲之前,他父親就讓他參與到了部分生意的打理中,那時不懂,但耳濡目染地記住了不少,等日後看了書,便漸漸地融會貫通了。隐去不說,只是為了加強自己與師父的牽連,讓他是喜是怒都不能撇清關系。
果然,陳致聽後毫無懷疑。
一定是皆無挑的書有問題。
大會雖然結束了,可餘波猶存。容韻派人出去打聽幾家離開後的動向。
梅數宮來時聲勢浩大,去時卻悄無聲息,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動的身,房、古兩家當夜就離開杭州回了金陵,倒是林家留了下來,住在杭州別院裏。
杭州的這幾家裏,吳家風平浪靜,好似看了場戲;羅家關上門開會,把下面的幾個掌櫃一并叫了過去,似乎有大的動靜;胡家最詭異。胡氏父子回家之後,就閉門不出,直到深夜都沒有出來。
陳致猜測“梅花殺”的老大已經告知他們,自己知道了真相,正在謀劃應對之策。他将想法對容韻一說,容韻笑得深沉:“就怕他們不敢來。”答應師父不追究無辜是逼不得已,按照他的心性,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才是上策。若胡家主動出手,他便是被迫迎戰,到時候有個偏差失手的,也是人之常情。
陳致哪能看不出他的打算,但考慮到胡家“應該”投靠容家,也許這是契機,遂不敢發表言論。
容韻見夜深,想親自伺候陳致沐浴就寝,被一口回絕。
他十分傷心:“師父怕弟子笨手笨腳,伺候不好你嗎?”
雖然容韻不是崔嫣,但容韻有可能變成崔嫣。為免自己再度陷入一個接吻狂魔的魔爪,陳致狠心無視他眼中的小傷感,硬邦邦地說:“是,為師就是這麽想的。”
容韻:“……”
陳致趁他呆滞的剎那,快速地甩上了門。
“師父!”容韻猶不死心地拍門。
陳致隔着門板說:“你哭吧,你哭了,我就開門。”
容韻不上當:“我哭了,師父會借故讓我閉門思過。”
“孺子可教也。”陳致好心情地哼着小曲兒脫衣服洗澡。
“……”容韻守在外面不肯走,邊聽着裏面的水聲,邊沒話找話地說自己小時候的趣事。
陳致洗完澡,忍無可忍地說:“鳳三吉帶你去聽說書了嗎?”怎麽練出了一個毛病。
容韻趴着門說:“師父,我想你。”陳致對那個蒙面少女的失态,與梅若雪單獨長談,都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危機,好似師父擁有了另外一個他無法進入的世界,不再屬于他一個人。故而像雛鳥依戀母鳥一樣,怎麽都不肯走。
陳致無奈之下,只好開門放他進來,
容韻很自覺:“我就在這裏洗澡,洗完了睡外間,師父只管去睡吧。”
陳致知他的性格,大概是不達目的誓不休,也懶得争論,徑自入裏屋去睡了。過了會兒,容韻帶着一身沐浴後的清香蹑手蹑腳地走進來,低聲喚道:“師父,你睡了嗎?”
閉目裝睡的陳致:“……”為什麽問對方睡不睡都是這麽老套的句子,就不能說點“起來一起啃豬蹄”“過來看吳剛裸砍”之類的新鮮話嗎?
容韻半天得不到回應,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把已經蓋得很嚴實的被子又重新地掖了掖。
陳致:“?”
容韻想起陳致也曾半夜幫自己蓋被子,是梅若雪、蒙面少女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心下稍安,低聲道:“師父,做個好夢。”
……
睡到半夜睜開眼,一個黑影站床前。
還好夢呢,不吓得魂飛魄散已經算道行高深。
陳致暗暗吐槽,聽着容韻到外間,才放心睡過去。
晚上的小插曲,誰都沒有提。容韻一大早就準備了杭州名點與陳致一道品嘗。陳致突然說:“我記得杭州有個點心叫酥油餅?”
容韻說:“聽過,但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吃到過。”
陳致驚訝地說:“為什麽?”
“我娘說,在街上看到過,只是不能吃。”
陳致聽他這麽說,越發的好奇,還想追問,就聽外面有家仆說:“胡家大少爺登門投帖。”
容韻眉頭微皺。
陳致說:“一個晚上也不知想出了什麽主意。”
容韻冷笑着接過帖子:“不論什麽主意,都休想得逞。”翻開帖子,竟然是邀請函。請他今日正午到胡家一趟。
陳致驚奇道:“難道他以為我們會去?”
容韻問家仆:“胡家大少爺還留了什麽話?”
家仆說:“他在門口候着。”
容韻便叫人進來。
沒多久,胡念心便一身缟素進來,對着容韻長揖到地:“胡念心為家父請罪來也!”
容韻微笑道:“胡公子這身打扮,莫不是來報喪的?”笑容裏分明含着刀子,紮得人眼珠子生疼。
胡念心竟然沒有否認。
容韻收斂笑容:“胡家家主何罪之有啊?”胡念心說:“容伯父被刺的真相,父親已經告知與我。這些年,他一直為昔日的莽撞而愧悔。如今,見容公子健康茁壯,已……已……足以含笑九泉,去向容伯父容伯母請罪了。”
陳致一怔,他言下之意,胡越竟要自戕贖罪?
容韻冷冷地說:“他若真心悔過,何至于到今日才來請罪?這等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惺惺作态還是收起來吧!”
胡念心也知道說不過去,只好說:“我父親決意贖罪,只是在臨終前還想見見容公子,當面請罪。想來容伯父容伯母若在天有靈,也願意看到仇人在親子面前低頭認錯。”
這句話說得十分厲害。
容韻果然有些意動。
胡念心又道:“容公子若不放心,我願為人質。”
容韻冷笑道:“有何不放心的。”他召來家仆,耳語了幾句,沒多久,杭州城內的武林門派與镖局就齊齊等在門口。他帶着他們,浩浩蕩蕩地找上了胡家。
這陣仗實在像仗勢欺人。
胡念心委婉地說:“容公子不怕外人以為你上門逼死了我父親嗎?”
容韻微笑道:“難道不是嗎?”若非師父與梅數宮主一見如故,不但破壞了其他世家的計劃,還展現高深莫測的底蘊,胡越怎麽會輕易認輸,想要棄車保帥?
胡念心無言以對。
書房門前,胡越負手而立。一夜未見,竟頭發花白,面容憔悴,老了數十歲。他見到容韻,雙膝一屈,直挺挺地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又三個響頭。
容韻坦然受之。
胡越說:“前三個,是為令尊,後三個,為令堂。”
容韻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胡越慢慢地站起來,後背微微伛偻:“記得第一次見你母親,是在你爺爺的壽宴上。驚鴻一瞥,就走火入魔。後來我才知道,她是你父親的未婚妻。可我仍不肯歇,不僅将新生兒取名念心,還想方設法地再見你母親一面。可是每見一面,便妒火灼心一次,久而久之,竟生出妄想,暗投情書,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誰料早已落在你父親的眼中。你父親顧念我的面子,沒有戳穿,只使人暗示于我,而我竟不知珍惜,還生出怨恨,乃至生出喪心病狂的歹念。”他長嘆一聲,眼角微濕,“這些年,我一直活在愧疚與恐懼中。既想見到你安然無恙,又怕你安然無恙地出現在我面前……如今,這一切都過去了。”
他從容地拿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拔開塞子,胡念心悲呼:“父親!”
胡越對他微微一笑:“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母親。只願她來世安穩,不要再遇到我這樣的薄幸人。”轉而對容韻說,“胡念心雖是我的兒子,我卻因為惦念你的母親,并未全心待他。如今,我将胡家交托在他的手中,而他也決定舉家相投,為我贖罪。他很明事理,也說我罪有應得,絕不會因此而生出芥蒂……上代的恩怨,我希望以我而終。”說罷,仰頭将瓷瓶中的毒藥一飲而盡。
那藥毒性猛烈,未幾,他就抽搐倒地,口吐白沫而亡。
胡念心伏地痛哭不止。
容韻突地拔出身邊保镖的長劍,在胡念心反應過來之前,一劍捅穿胡越的脖子,又一劍捅穿他的心髒。
胡念心大吼一聲想要沖過來,被容韻用眼神制住,淡然地問:“你欲投我?”
陳致:“……”剛在人家面前蹂躏他爹的屍體,轉眼就問人家要不要投效自己,這麽不要臉的無縫銜接也只有容韻幹得出來。
胡念心胸膛起伏了許久,才閉目流淚道:“是。”
容韻說:“那就将這一身辦喪似的衣服脫了。”
胡念心睜大眼睛。
容韻說:“你家主人大仇得報,難道不會普天同慶的喜事嗎?”
陳致看着胡念心漲得通紅的臉,怕他一個忍耐不住沖上來揍人,不由悄悄地挪到容韻身邊,以防萬一。
容韻忽而擡頭看他:“師父,我這樣做得對不對?”
陳致暗道:人都死完了,還問對不對,難道不對就能把人起死回生嗎?說到起死回生,他突然想起崔嫣死後,他就帶走了屍體,又因為閻王爺說屍體要好好保養,還要來了一顆保鮮丹。不知道容韻長大之後,是否與崔嫣長得一般無二,倒可拿來對比。
容韻并不知道陳致的思緒已經飄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見他不答,以為對自己所作所為不滿,委屈地解釋道:“我補刀是怕他吃了假死的藥。”
陳致回過神,揉揉他的頭:“你做得很好。”
輕而易舉地收服了胡家,當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只是,也太輕而易舉了一些。簡直是瞌睡送枕頭,順利得不可思議。
容韻也有這樣的想法。他一邊調人過來與胡念心一起接手胡家的一切,一邊派人打探胡家之前發生過什麽事,為何胡越突然連抵抗都沒有,就交出了所有。
只是無論他怎麽調查,都一無所獲,到後來,連陳致不安起來,一連好幾天,都用隐身符跟在胡念心身後,看他與誰接觸,做過什麽事,甚至連晚上睡覺都仔細傾聽夢話,可是,胡念心除了處理胡越喪事時有些想法,其他時候都像一具提線木偶,要他怎麽做就怎麽做,絲毫沒有異動。
他這邊沒收獲,容韻那邊已經受不了了。
陳致披星戴月的回來,剛進門就被容韻保住了腰。容韻頭埋在他的肩膀上,悶悶地說:“師父最近都不理我了。”
陳致說:“我調查胡念心又是為了誰?”小沒良心的。
容韻蹭了蹭他:“我知道師父為了我,可我還是不開心。”
陳致說:“養虎為患。不調查清楚胡家的目的,我始終忐忑不安。”
容韻說:“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為了這麽個人累到師父才叫弟子不安。”
陳致說不過他,敷衍着答應明日不再跟蹤。
容韻仍舊不滿:“明日不跟,那後日呢?”
陳致被他纏得頭疼,忽然想到了一個脫身之計:“後日我要見一位朋友。”
在容韻這裏,師父的朋友直接與和搶師父的人劃等號。他擡頭:“那師父帶我去嗎?”
陳致耳朵被他吹了一陣熱氣,渾身不自在地推人:“我一個人去就好。”
努力想混入師父朋友圈卻不得其門而入的容韻內心默默地暴躁了一會兒:“那師父總要告訴我,要見的朋友是誰。”
陳致說:“我與你說過的,忘了?”
師父對自己說過且一天內能見到的朋友……
容韻腦袋飛快地删選了一遍,然後剩下一個名字:“林之源?”
陳致點頭:“就是他。”
容韻心裏将“林之源”的小人打了一百遍,表面上依舊乖乖巧巧地說:“好吧,師父準備在哪裏與他見面?若是酒樓,我提前訂個位置。若是去別院,我叫人送拜帖。”
根據民間小說,在外面談事被人聽到的幾率遠高于家中,所以陳致選擇了別院。
……
打算偷聽的容韻将“林之源”的小人翻過來又打了一百遍。
休息了一天,自己曬曬太陽發發呆,容韻在旁邊處理容家與胡家的生意,陳致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四明山的悠閑生活。只是到了第二天,日子就被打回原形。
容韻幫他準備好去林家別院的馬車,臨行前,再三詢問是否要帶保镖,如果帶保镖的話不如帶比保镖可靠千倍萬倍的自己。
可惜陳致皆不為所動,在容韻幽怨的小目光裏,悠悠地出發了。
知道他要來,譚倏一大早就等在了門口。
戰友會面,格外激動。
兩人把臂入門,倒似一對久別重逢的真友人。到了花廳,譚倏高興地說:“胡家已經投靠了,現在就剩下林家了。”
陳致說:“可是胡家投靠得太過蹊跷,我始終不安。”
譚倏笑道:“請放心,胡家應當是真心投效的。”
陳致聽他話中有話,忙道:“莫非你知道內情?”
譚倏坦然地點頭道:“我曾經假扮神算子,去過他家好幾次,每次都将事情算得極準,胡越疑心病重,始終将信将疑,于是我預言了他重遇容韻就會死。這下他大概是真的信了。”
陳致說:“那他為何要投靠容家?”
譚倏說:“因為我告訴胡家人,容韻以後會當皇帝啊。他們投靠西南王是為了從龍之功,可惜前面有房、吳和我們林家,他們始終排不上號,如今給了另一條更準确的出路,胡家自然欣喜若狂。就算胡越貪生怕死,胡家的其他人為了榮華富貴,還是會将他抛出來的。”
看他運籌帷幄的樣子,陳致幾乎找不到初次見面的羞澀,暗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譚倏越說越興奮:“接下來就輪到我向容韻投誠了。”
陳致說:“我對容韻說,我們有過數面之緣,我會說服你合作。接下來你只要配合我就好了。”
誰知譚倏竟然搖頭拒絕了:“我是他身邊第一智囊,若是不表現出聰明才智,他如何肯重用我?”
陳致有不好的預感:“你打算如何表現?”
譚倏飛快地換了一身“自以為仙風道骨,其實滿身招搖撞騙”的長袍:“我去指點他。”
陳致:“……”如果容韻相信,自己就該懷疑他的聰明才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