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稱帝之路(二)
所以……
陳致以為容家接下來會有一場翻天覆地大清洗, 但是幾天過去, 風平浪靜, 容韻每天依舊該幹嘛幹嘛,仿佛陳軒襄卧室裏挂的畫像與他毫無關系。
……若比誰更沉不住氣,輸的十有八九是陳致。
這次也不例外。
端着容韻吩咐下人每日炖給他補身的靈芝老鴨湯, 他來到書房。
容韻正在查閱林家的歷年賬簿。
百年世家的底蘊,因林家連着兩代經營不善,已經淪落到吃老本的境地。底下管事尾大不掉, 旁支又貪得無厭, 虧了幾十年的生意竟然還沒關門,仰仗補貼茍延殘喘, 賺錢的生意又莫名其妙地分了一部分出去,內裏亂得一塌糊塗。怪不得林之源能說服他爹将爛攤子都出來。就算不丢, 又能支撐多久?
以為胡家家主碌碌無為的容韻不得不承認自己認知有偏差,比起林家, 胡家保持不盈不虧。
“咳。”在門口站了半天沒得到關注的陳致忍不住發出聲響。
容韻見他端着托盤,立刻起身接了過來:“這種粗活讓下人去做就好了。”
陳致:“……”端個東西能有多粗?再這麽下去,他可能連呼吸都要人幫着吹進來, 吸出去了。
容韻打開湯碗, 見是靈芝老鴨湯,當下沉下臉來:“是不是下人偷懶,湯炖得不好喝?是食材不新鮮還是火候不夠?”
陳致怕他問得沒完沒了,截斷道:“都不是,是給你的。”
醉心于“沾花惹草”的師父居然特意端給他喝?總算找到存在感的容韻感動得眼睛一紅, 正要說話,就見陳致突然湊過來,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眼睛。
“老實說,其實紅眼睛是一門技藝吧?想紅的時候就回憶一些悲慘的事情。”陳致低頭翻了翻他的袖子,想要找到辣椒粉的痕跡
“……”容韻委屈地說:“最悲慘的事,莫過于師父冤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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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自己的畫像被陳軒襄挂在卧室裏還慘?”一面轉移話題,一面直入主題,陳致暗暗贊賞自己一石二鳥的機智。
但容韻不接茬,控訴般地點點頭:“師父是最重要的。”
在他的目光下,陳致不得不承認自己罪大惡極,誘哄道:“是師父的錯,湯快涼了,你喝吧。”
哦,對了,還有師父親手端來的湯。容韻多雲轉雲,心中甜蜜蜜地喝完湯,沖着陳致甜笑:“師父端過的湯特別好喝。”
“那以後都端給你。”正好他喝膩了,又不好拒絕。
容韻欣然同意:“我讓他們每天下午準備兩碗,我和師父一起喝。”
“……”陳致問,“說完湯了嗎?那我們說說陳軒襄房間裏的畫。”
外面響起急促腳步聲,家仆在外面禀告,胡念心到訪。因為胡念心與林之源身份特殊,容韻給了他們無需拜帖就能進出的特權,好比禦前行走。所以家仆只是來通知一聲。
等家仆離去,陳致抓緊時間說:“容家這麽大,胡念心走進來還有一段時間,完全來得及告訴我,你對那幅畫的想法。”
容韻微微一笑:“唔……”
“言簡意赅。”
“我懷疑是胡念心。”
陳致:“……”突然這麽言簡意赅,真是讓人頗受沖擊。
陳致說:“你有什麽證據?”
“有人在你的面前逼死了你的父親,還劍刺屍體,你還會甘心将自己的家産雙手奉送嗎?”容韻涼涼地說,“稍有廉恥的人都不會這麽做。”
陳致說:“是胡越買兇殺人在先,胡念心也是尊重他的遺願。”
容韻說:“人有七情六欲,有了七情六欲,便有了遠近親疏。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誰都能将道理講得頭頭是道,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師父孑然一身,自然是體會不到的了。”說是這麽說,小眼神直盯盯地瞅着,只要陳致點頭承認自己真的是孑然一身,二鬧三上吊有沒有不知道,但一哭是肯定的了。
老謀深算的陳致避重就輕:“為師希望這種事永遠不要發生在你的身上。”
“我也是。”容韻感動地蹲下來,将頭靠在他的身上,低聲道,“我只剩下師父了。”
陳致摸摸他的頭無聲地嘆了口氣。
胡念心到門口的時候,兩師徒正享受難得的溫情脈脈時刻,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往回走還是往裏走。原本閉着眼睛享受陳致撫摸的容韻突然睜開眼睛,無聲地努了努嘴巴,讓他離開。
胡念心會意,正要轉身,陳致已經看到了他:“胡公子。”
容韻不甘願地撇嘴,然後站起身來。
胡念心只好回來,沖着陳致與容韻拱手:“陳真人,主公。”
陳致習慣了別人對自己時不時變一變的稱呼,也就随他去:“你們有事,我先走了。”
“我有什麽事是師父聽不得的。”容韻拉着他坐下,讓家仆上茶,然後從案上拿出了整理好的胡家賬簿:“受大會影響,杭州兩年內難以恢複元氣,倒令金陵、蘇州、明州得益……”
這年頭但凡與“經”字扯邊的,大多都聽得人犯困,比如佛經、生意經。陳致單手支額,閉目養神,養着養着,就真的神游九霄雲外。半夢半醒間,背上似乎添了什麽東西,壓得有些沉。他努力地睜眼,總算醒了過來,轉頭就看到往書桌走的容韻。
容韻聽到動靜,連忙轉過身來,苦笑道:“我怕師父着涼,不想吵醒師父了。”
陳致将背上沉甸甸的東西拿下來一看,竟是件大氅,不由眉頭一跳。活了兩輩子,難道喜好都如出一轍?
容韻說:“這是我爹的,挂在書房裏備用,下人洗過了,幹淨的。”
聽說是遺物,陳致将大氅細心地疊好放在榻上:“胡念心呢?”
容韻說:“走了。”
“你們說了什麽?”
容韻無奈地說:“我讓他去明州主持生意。人離的遠了,膽子會大,小動作也會多起來,容易抓把柄……師父果然對這些事毫不感興趣,在吳家也是。”
陳致揚眉:“你的家業自然是你自己打理。”
“這也是師父的家啊。”容韻犀利的小眼神又出現了。
陳致說:“你總要長大娶妻生子的……”
容韻先是張大眼睛,随後憤怒地說:“師父從來沒有将我的話放在心上!我說了我要跟随師父出家的!”
他什麽時候沒将這些話放在心上了?
要是不放在心上,哪會這麽戳心!
陳致也犯了脾氣,怒斥道:“你才多大年紀,經歷多少事情,就敢說随我出家?你出家為何?難道一輩子碌碌無為地跟着為師嗎?為師要雲游四方,你跟着;為師久居四明山足不出戶,你守着。那容家偌大的産業怎麽辦?那些信任你,一心一意盼着你回來繼承家業的忠仆又該如何?容家的香火有誰繼承?難道斷絕在你的手中?你對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靈嗎?往日看你年紀尚小,童言無忌,為師才不予計較!如今觀你行事,足以獨擋一面,也該清醒清醒,想想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了!”
這是他态度轉變後第一次發脾氣,容韻被罵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陳致已經做好了喝止他哭的準備,但容韻回過神之後,依舊沒說話,緊繃着臉出去了。
……
這是甩臉色給他看?
……
是不是自己剛才罵得太兇了?
陳致糾結地咬着手指。
皆無、仙童、譚倏……
一連串名字在陳致的腦海中閃過,最終決定找譚倏談談心……順便探探病,畢竟是同一個戰壕的壕友——看到更慘的人,才能滿足現狀,感受幸福。
他走出書房不到五丈,就被容韻追上來攔住。
“師父去哪兒?”他緊張地問。
剛甩了臉色就想套近乎?
他會證明自己不是這麽容易哄的人。
陳致冷着臉說:“怎麽?師父連外出訪友的自由都沒有了嗎?”
“師父別生氣,我不是管師父。我想讓師父打完我再出去。”容韻慢吞吞地從身後拿出一捆纏在一起的腰帶,“師父不是說,我不聽話就用鞭子抽我嗎?府裏沒有鞭子,只好用這個将就一下。”
陳致氣笑了,一把搶過,狠狠地抽在他身上:“這東西能當鞭……”
話還沒說完,容韻已經被抽趴在地上了。
陳致:“……”
陳致本以為容韻是裝的,等請了大夫,扒了褲子,才發現屁股又紅又腫,的确傷得不輕。
大夫是容家舊人,看着腫得跟兩個紅饅頭似的屁股,就不樂意了,眼刀子時不時地飛向陳致,指桑罵槐地說:“容小少爺這麽乖這麽好的人,也不知得遇到多狠心的人,才能被打成這樣。”
“人都這麽大了,還打屁股,這可叫容小少爺以後怎麽出去見人。”
“孔聖人教學生,講究的是誨人不倦。容小少爺遇到的偏是毀人不倦。”
陳致:“……”別以為他聽不出兩個字的區別。
大夫本要親手抹藥,被容韻攔住了,幽幽地看着陳致。
陳致還沒說話,大夫就将藥遞給了他,又寫了個消腫的方子讓人去配藥,臨走不忘投去警告的一瞥。
陳致低頭抹藥,假裝沒看到。
等大夫走遠了,容韻才說:“何大夫是我父親的朋友,脾氣沖了些,師父不要生氣。”
陳致說:“是我下手太重,他說得也沒錯。”
容韻趴在床上,執着地扭頭看陳致:“不怪師父,師父也沒想到腰帶會抽出這麽大的力。”
陳致說:“以後知道了,這東西比鞭子管用。”至少不會反抽回來。
容韻笑了笑:“好,以後我再惹師父生氣,師父就用這個抽我。”
要是一直這麽聽話該有多好。
陳致還沒有感慨完,容韻就踩線了:“師父,我說出家,不是随便說說的,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繼承家業是因為師父帶我回來,如果師父不帶我回來,也沒關系的。反正,産業在那裏,總會有人接手。可是師父不一樣,師父說過,只有我一個徒弟。要是我走了,師父多寂寞啊。”
陳致抹好藥,輕拍他的屁股:“不疼了嗎?”
容韻連忙跪坐起來,提上褲子,羞澀地說:“師父抹了就不疼了。”
陳致說:“原本想記一頓打,既然你說好了,那就接着來吧。”說着就提起了那根腰帶。
容韻愣了下,轉身就趴好,那乖順的模樣,讓陳致好氣又好笑。
盡管容韻挨了打,但真正吃癟的還是陳致。
等容韻睡着後,他依舊找原定計劃跑去找譚倏談心兼探病。
此時的譚倏看起來像是容韻的難兄難弟,實際上什麽傷都沒有,躺在一應俱全的拔步床上,過着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養膘生活。
大概怕他躺着躺着就躺廢了,林家上下對陳致的到來都表示熱烈歡迎。連傳說中盛怒的林老爺也露面打了個招呼,讓陳致不得不感慨,譚倏果然是妖精飛升的。
“陳仙友!”陳致一進門,譚倏就兩眼放光,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沖他歡快的招手。
陳致感嘆道:“我快不記得對你的第一印象了。”
譚倏羞澀地笑笑。
陳致說:“謝謝你幫我回憶。”
等他靠近,譚倏的問題猶如八字炮仗一般噼裏啪啦地接踵而至:“你怎麽有空來看我?容韻最近好不好?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劇情進行到哪一步了?我們是不是該招兵買馬了?”
對着那雙亮閃閃的眼睛,陳致殘忍地說:“正在努力阻止容韻出家。”
譚倏眨眨眼睛:“咦?”
陳致說:“你看着我的目光充滿了懷疑。”
譚倏說:“應該等到他十五歲生辰的時候,再按捺不住下手。現在,是不是太早了些?”
陳致說:“他想出家,是為了跟我求道。”
譚倏又眨眨眼睛:“咦?”
陳致說:“有話直說。”
譚倏說:“小孩子很容易對親近的人産生盲目崇拜,等他懂事了就會悔不當初。反正還有一年多的時間,你不用太擔心。”
陳致嘆了口氣:“但願如此吧。這個以後再說,先說正事。西南王的卧室挂了一副容韻的畫像,應當是內賊近日所為。”上山前,容韻才七歲,還沒長開,與如今的樣貌有所差別,不可能畫得那麽像。
譚倏說:“內賊?倒也難說。西南王有問鼎天下的野心,自然會派探子監視各大世家。”
陳致說:“容韻懷疑胡念心。”
譚倏眨眨眼睛:“咦?”
陳致說:“而我竟然也覺得很有可能。”
譚倏說:“按照黃圭所載,容韻查出胡越是殺父仇人之後,按兵不動,暗中離間各大世家。林家內憂外患,很快就支撐不住,不得不向其他世家求助。可惜其他世家自顧不暇,沒多久,爹……林老爺氣急攻心,驟然離世,林家大權落入林之源手中。他拿着林家僅剩的産業跑去投靠容韻,才保住了林家的祖宅。”
陳致驚訝道:“林家已經衰敗到這個地步?”
譚倏搖頭:“容韻提早下山,此時的林家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但是,頹相已露,不然我爹也不會日日夜夜地逼着我讀書、學做生意。”
陳致說:“那胡家呢?”
譚倏說:“容、林兩家合并之後,容韻就開始借故打壓胡家的生意。但胡家一向謹慎,效果并不明顯。這個時候,在西南王面前,與房家鬥得你死我活的吳家突然出手對付胡家,胡家猝不及防之下,腹背受敵,吃了一個大虧。緊接着,容韻就買通人誣陷胡念心買兇殺人。知府迫于吳、容兩家的勢力,不得不将胡念心收監。不得已,胡越親自求到了容韻跟前,容韻抛出容玉城被他買兇殺人的證據,言明要父債子償,胡家陪葬。胡越萬般無奈,只能自殺保子。容韻趁機與吳家對分了胡家産業,再将胡念心‘救’出來,對他施以恩惠。胡念心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了。”
陳致聽得目瞪口呆:“所以,胡念心本不該知道是容韻逼死胡越的?”
譚倏點頭:“不過,容韻始終提防胡念心,就算登基之後,給的官職也是得罪人的禦史。哪像我,以後入閣拜相。”
陳致覺得他入戲有點深:“那畫像的事,原本有嗎?”
譚倏竟然點頭:“有。不過是三年後的事。那時候,房、吳、古三家都去了廣州,江南容韻一家獨大,西南王又屢次催促容韻交錢交糧,還要他到廣州赴任。容韻忍無可忍,幹脆招兵買馬,徹底與西南王撕破臉。西南王大怒之下,舉行百美宴,在宴上展出一百張美人圖。容韻位列在第二。”
光想想,陳致都覺得他要氣炸了。自己的畫像任人參觀也就罷了,竟然還不是第一名。
他好奇地問:“排名第一的是誰?”
譚倏說:“吳玖。”
陳致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譚倏說:“就是吳家二房大少爺。”
陳致目瞪口呆。那不就是剛得兒子就喪妻的吳少爺嗎?
譚倏說:“宴上,西南王冊封他為西南王妃,天下震動。沒多久,容韻就發兵攻打兩廣。”
……
和皆無“容韻深受原陳悲離的荼毒,一聽西南王是斷袖,立馬就滅了他”的版本略有出入啊。
陳致萬分感動自己在關鍵時刻守住了底線,沒有跑去和陳悲離當螳螂兄弟。
與譚倏暢聊之後,陳致對日後的劇情有了大致了解,心情好轉不少,不再一驚一乍,發生點兒小事都覺得天要塌了。哪怕胡念心真的成了內奸,也不打緊,因為譚倏承諾自己會挑起胡念心呃那份活兒,把關鍵任務都完成的。
心情一輕松,看容韻也順眼了許多,加上容韻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出家”這個話題,兩人恢複了愉快的日常,只是,心底裏到底打着什麽算盤,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胡念心很快啓程去明州。
為了表達自己對他的信任與重視,容韻帶傷送別。
看着走路一拐一拐的主公,胡念心果然十分感動,關切地問:“主公傷到了哪裏?”
陳致嘴角一抽,差點笑出聲來。
容韻面不改色地說:“腳。”
雖然胡念心覺得傷腳似乎不是這麽個姿勢,卻深知“蠢人活更長”的道理,順着話說:“炖豬蹄補一補。老人家常說以形補形,總有道理的。”嘴上叫主公,語氣中卻帶着兄長對弟弟的寵溺。
眼角掃過抿着唇憋笑的陳致,容韻點了點頭。
胡念心走後,容韻扭頭看陳致,就這麽看着,也不說話,只是那滿面的委屈,仿佛要化作漫天雪花,稀裏嘩啦地砸陳致一腦袋。
陳致虛心認錯,積極彌補:“回去我讓他們給你炖雞屁股。”
容韻說:“他們做的不好吃。”
陳致說:“我沒有炖過雞屁股。”他只紅燒過自己。
容韻非常給面子:“只要師父做的,我都要吃。”
想着在山上的時候,容韻給自己做了好幾年的飯,自己實在應該好好地……告訴他,什麽才叫好吃的飯菜。奔着這個目的,陳致愉快地答應下來。
容韻本以為四體不勤的陳致一定五谷不分,看到他熟練地燒柴切菜,才知道自己小瞧了。
雖說炖雞屁股,但陳致還是另配了四葷四素八道菜。
光聞着響起,容韻就幸福得要昏過去了,嘗了一口之後,更是滿臉幸福的光芒:“師父做的菜真好吃。”
陳致夾了個雞屁股給他:“多補補。”
容韻看也不看地一口吞下:“師父,我生辰快到了。你能不能……”
“行,到時候再給你煮一頓。”天大地大,壽星公最大。陳致很好商量。
容韻說:“不,我是說,從今天到起到我生辰,師父天天煮給我吃好不好?”
陳致擡頭瞄了他一眼。
說話不用多,犀利就好;眼神不用狠,達意就好。
果然,容韻立刻賠笑道:“生辰那一天,也挺好的。”